還戒的話一說出口,倉央嘉措就感覺如釋重負,雖然即使班禪大師也不能收回這個沙彌戒,但這個戒已經從他心裡消失了。從今以後,他可以大膽地去愛、去思念,就算全世界都不容他,就算一死,他也不覺得有任何遺憾了。
班禪大師對拉藏汗暗中散佈的流言也早已經有所耳聞,他也見過倉央嘉措寫的幾首情詩,但是,他從未想過倉央嘉措會到了要還戒的地步。一旦還戒,倉央嘉措能夠享受的一切榮華富貴就再也沒有了,以當今之形勢,就連性命都難保全,這個年輕人並不糊塗,看來他這是以必死之心來做這一決定的。
班禪和倉央嘉措對坐無言,足有一個時辰。這個決定說出口容易,但怎麼應對以後的事情呢?這實在沒有任何前例可循,道理上也說不明白。看倉央嘉措的樣子,這個決心是已經下定了。班禪明白,人心似鐵,覆水難收。自己雖是他的老師,也不能改變什麼。只是擔心這樣一來,平靜多年的高原又要頓起紛爭了,歷史的轉折就在這一念之間。
「勝者!」班禪大師還是先開了口,房間裡巨大的寂靜被這話語聲打破,如千萬隻隱形的蝴蝶瞬間飄飛而去。
「你是活佛轉世,雖在我面前受戒,但要還的話,卻不能還給我。」班禪大師語氣和緩而堅定地說。
倉央嘉措知道,這是班禪大師在想辦法讓自己改變心意,他心裡一動,但沒答言,只是靜靜聽著。
班禪見他沒有反應,語調提高了一些:「要還,請還給佛祖!」
怎麼把戒還給佛祖呢?倉央嘉措還是低頭不語。班禪大師的意思很明顯,這是在暗示他,還戒的未來只有一死。
班禪見倉央嘉措以沉默來應對自己,不禁歎了一口氣說:「你要以眾生為念啊!」
倉央嘉措神情一凜,起身說:「大師,災禍要起來的時候不能逃脫,不會因為我而停息,如果有擾眾生,我願意一死,謝於天下!」
百里之外的拉薩,沒有人會預料到這重大的事變。此時的空氣中飄揚著喜悅的氣氛,因為桑傑嘉措要辦喜事了,他已經給自己的小女兒卓瑪找好了丈夫——就是康區的首領才讓的兒子洛登。再過幾天,男方就要來迎娶了。
桑傑嘉措知道,女兒的心中捨不下倉央嘉措。他也捨不得女兒,但看著她在這無用的癡情中虛耗歲月,心中更是不忍,正因為如此,他要把她遠嫁出去。作為父親,除了給女兒以生命,更要給女兒這一生的幸福,找個好人家過衣食無憂的日子,這才是卓碼最後的歸宿。
卓瑪一直都被蒙在鼓裡。再過幾天就要出嫁,而她此時才得到消息。他的父親怕她有什麼反常的舉動,所以對她封鎖了一切消息。
卓瑪知道後,一點也沒有感到奇怪。自己從前是父親最喜愛的女兒,現在也是,但自己真的不想成為一隻沒有自由的小鳥,生活在父親的黃金籠子裡。自己多年的思戀已經沒有希望了,但是要說拋棄這份愛又是多麼不可能!她有時想一死了之,不再看著這人世間讓她失望的一切,但是她沒有勇氣。雖然她知道,即使她死了也沒有幾個人會真的傷心,但她還是不願去傷害任何人,包括給自己套上枷鎖的父親。
當然,卓瑪心中還存留著一絲希望,她盼望倉央嘉措從日喀則回來之後會有驚天動地的事情發生,讓她也能跳脫自己的命運。在種種糾結之中,她任憑家人擺佈著自己,準備佈置著婚禮的一切。
桑傑嘉措雖然放手讓倉央嘉措出去,但心裡無時不在擔心他的安危和一舉一動。拉藏汗放出的流言也傳到了他的耳朵裡,他知道拉藏汗野心不死,一定會用盡手段把倉央嘉措的名聲破壞掉,然後再對自己下手。但就在這時,跟隨倉央嘉措的副執事官慌慌張張地跑回來送信了。桑傑嘉措大驚,剛要問怎麼回事,副執事官連忙擺頭。桑傑嘉措趕忙示意其他人都出去,只留下將巴頓珠等幾位心腹。
「快說,怎麼了?」桑傑嘉措大喊。
「老爺,不好了!勝者見了班禪大師,竟然要向他還回戒律,去做常人!」副執事官驚恐地說道。
「什麼?」桑傑嘉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多年的苦心啊!難道要以這樣的結果收場?他忍不住狠狠一腳,把副執事官踹了個趔趄。將巴頓珠等人也大驚,急忙起身到桑傑嘉措近前勸道:「老爺,勝者一時迷了心竅,我等不能著急啊!為今之計,一定要嚴守秘密,先把勝者請回來再說!」桑傑嘉措平了平怒氣,心想只好如此了。馬上派人去請倉央嘉措回來,並令婚禮暫停,目前全力督辦此事。
倉央嘉措的車駕已經離開了扎什倫布寺。他雖然只是口頭上還了戒律,但心裡已經和這些年囚徒一樣的生活告別了。他要去見仁曾旺姆,和她好好傾訴衷腸。顛簸的車上,他望著窗外的草原和白雲,醞釀著一首首寫給她的詩。他要在每一首詩裡寫出自己的愛,把愛的每一種形狀都寫出來,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給她。
執事官帶著眾手下,心情忐忑。他們還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世界上的人都在爭奪權力和榮耀,而年輕的倉央嘉措竟然要冒著生命危險去放棄它。但從信仰出發,他們都覺得,活佛只要被認出了,就永遠是活佛,不會有任何改變,因此他們對待倉央嘉措的禮節依然如故。
未來的路有多艱險呢?當心緒平靜的時候,倉央嘉措也憂心忡忡,但思來想去,未來最壞的情況不過就是一死,就算是死也比囚徒生活好很多,更何況如今的自己已經找到真愛,為了這份愛他也要用盡全力做最後的抗爭。
盛大的車駕在高原的大路上一站一站前進著,不停有認出車駕的人們激動地跪倒在地上,虔誠地叩拜。偶爾有正在向拉薩方向磕著長頭朝拜的人在車窗外靜靜地立著,淚流滿面。對他們來說,眼前車駕的身影,可能要在內心閃動一生。
倉央嘉措不忍心再去看這些可憐的信眾,他覺得自己配不上這千萬顆心形成的期待,他要逃離,永遠地逃離這不能承受之重。
車駕在倉央嘉措和執事官幾乎同等程度的焦急中到達了拉薩。此時的拉薩對於倉央嘉措來說,已經不再是牢籠,而是居住著心上人的聖地。當看到第一支迎風飄揚的經幡時,他命令車駕停下,然後敏捷地跳下黃綢包裹的大車,對執事官說:「你們不要再跟著我了,都去吧!」
執事官急了,大喊:「勝者,我等誓死要保護您,怎麼能讓您一個人出去呢?」
倉央嘉措決然地說:「你們不走的話,我現在就一頭撞死,看你們怎麼保護!」
執事官傻了,不知道這位活佛中了什麼邪,竟然凡事都要以死相逼。情急無奈之下,他只好說:「勝者啊,請帶上桑吉吧,多少有個照應。」
「好吧。」倉央嘉措心想也好。桑吉素知自己的一切心思,忠誠可靠。他揮手讓桑吉到自己身邊。其他人只好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走遠。執事官給手下兵丁使眼色,幾個心腹兵丁趕緊把衣服換成百姓的打扮,秘密潛在倉央嘉措周圍,暗中保護。
倉央嘉措高興極了,他三下兩下把身上的法袍脫下,甩給桑吉,換上早就暗暗準備好的常人衣裝,又仔細帶上桑吉準備的假髮——便裝的倉央嘉措更顯得卓爾不群,一股英傲之氣在眉宇間飛揚,一掃過去多年的陰鬱。
就像出籠之鳥,他快樂地奔跑著——是的,他已經很多年沒跑過了,已經忘了跑的滋味。假髮隨著跳動的步子拂過臉頰,泛起癢癢的陌生的喜悅。沒過一會兒他就開始氣喘吁吁,但剛一放慢腳步就趕緊再次加速,他不想耽誤一丁點時間。但是,那天晚上短短的相見,竟沒來得及問仁曾旺姆到底在哪裡住,怎麼找她,他在奔跑中心裡一陣茫然。桑吉也跟著主人忽快忽慢地跑著,不時大聲喊著讓主人小心腳下。此刻他比任何人都焦慮,面對這一重大變故,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但是,他一門心思認定了,那就是不管到什麼時候,活佛永遠是活佛,都是自己的主人,自己要捨命保護好他,還要讓他高興地生活。
快要跑到八廓街的時候,桑吉靠近主人悄悄說:「主人,那白衣姑娘仁曾旺姆是居松赤林的妹妹,我們找到酒店就能找到她了!」
「好!快走!」倉央嘉措興奮地說。進入人煙稠密的街區,為了避免人們注意,他也放慢了步伐,七拐八拐地向居松赤林的小酒店走去。
倉央嘉措沒有注意到——實際上也無心注意——大批的侍衛正尾隨在身後,而且越來越多。還有很多人不斷交換位置,暗中守衛在他身旁不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