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不相見 第25章 燈火闌珊
    第一最好是不相見,

    如此便可不至相戀;

    第二最好是不相識,

    如此便可不用相思。

    雪花還在飛舞的時候,仁曾旺姆就出發了。像以往一樣,她要到拉薩河邊去祈禱她的心願。但今天和以往所有的日子都不同,因為她感到,自己離那個願望越來越遠。哥哥已經給她介紹了一個小伙子,那個小伙子精明能幹,而且早就暗戀著她。自己孤獨而秘密的生活不會再維持下去了。面對這常人所嚮往的相夫教子的日子,她又有什麼理由去拒絕呢?難道要把自己這徒勞的等待昭告世人?如果說出來,所有人都會嘲笑她,因為這實在是癡人說夢。

    她在河邊走著,越來越難過。也許過了這個月,她就再也不能到河邊來了。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她不願離開,即使難過也不離開,因為這是屬於她自己的生活。

    她像嚼雪一樣,默誦著流傳在街巷的那些情歌。她愛那些歌,比任何人都愛,但是,她也不由自主地聯想,那詩中的女子究竟存不存在,如果存在,她會是誰呢?如果不存在,那他為什麼能寫得那麼動人?她漸漸地憎恨起詩中那女子,難道她比自己漂亮嗎?她又是怎麼和他相見的呢?如果是那樣的話,自己還有什麼理由去等待呢?在這無窮無盡的胡思亂想當中,愈加疲憊,但是越疲憊,她心中的愛反倒越熾烈,直到再次燃燒成火焰,烤熱了她的心。

    她在剛剛結冰的河岸邊走著。有時一不小心就幾乎踉蹌得摔倒。有時她真想重重摔倒,再也爬不起來,就這樣死在寒冷的冰上,一了百了,但轉念之間她又振作起來,因為她實在不肯放棄這尚能懷抱思念的生活,活著是美好的,至少她能想念他,為他祈禱,為自己祈禱。她如果死了,就永遠喪失了希望。

    她把速度放得更慢,幾乎是一點點在冰上拖動。河邊的卵石又滑又冷,她越來越沒力氣了。突然,腳下的石頭猛然一沉,原來是一塊薄冰!她吭的一聲摔倒在石頭上,後背劇烈疼痛起來,她左手本能地一揮,結果正碰上了一個硬硬的冰碴,頓時劃出了一道血痕,鮮血瞬間聚集,順著血痕流了出來。

    她疼得起不來了,於是就這樣躺著。慢慢地,她甚至不想再起來,就這樣一直躺下去,直到死在這祈禱未來的地方。鮮血流在冰上和石頭上,冒著熱氣,但很快就凍結成紅色的冰。此時此刻,有誰知道那些鮮血裡凝結著一個女孩多少說不出的愛!

    很快,她單弱的身子就凍得麻木。她本能地一掙扎,右手支撐著身體半爬起來。此時此刻,她深深感到:自己需要一個人,需要一個男人來到自己身邊,拯救陷入身體和心靈苦痛中的自己。

    然而就在這一剎那,一個模糊但散發著迷人光彩的東西映入她眼睛——她眼下的冰下面,一塊藍汪汪的石頭正靜靜地躺在那裡,看起來已經幾百年都沒動過似的。她禁不住熱血上湧,一時間忘記了所有疼痛,她拼盡了力氣爬起來,把手伸進碎冰中去搬那塊石頭。那塊石頭有雞蛋大小,但已經牢牢地凍在冰上,怎麼也拿不出來。她著急了,取出身上帶的小刀,用力去剜,剜了好久,在幾乎要絕望的時候,只聽嘎崩一聲,寶石下來了。她扔了刀子,雙手捧起那塊寶石——那真的是一塊寶石,藍得晶瑩剔透,像天空的顏色,形狀酷似一顆心。

    仁曾旺姆激動得渾身發抖,就在這最絕望的時刻,老天把寶石賜給了她!這會是命運的轉機嗎?她的心上人知道這個奇跡發生了嗎?

    桑吉帶著倉央嘉措幾乎逛遍了拉薩的大街小巷,但是倉央嘉措一點也沒有回去的心思,桑吉越來越急,好在他已囑托好另外幾個貼身侍衛支應宮中的一切,主人囚困已久,多玩一會兒就玩一會兒吧。

    走著走著,吃午飯的時間到了。他們正好來到一個酒館門前。倉央嘉措拉了桑吉一下說:「我們進去吧!」桑吉一看也好,二人一前一後來到了酒館裡。為安全起見,桑吉選了一處最僻靜的座位,引著主人坐下。

    酒館裡的一切對於倉央嘉措來說都那麼新鮮。紅男綠女們有的竊竊私語,有的高聲打鬧談笑,好不熱鬧!酒香,混合著牛肉的香味,深深刺激著人的食慾。在這濃郁的生命氣息中,自己身上那些被強加的戒律顯得那麼可笑。一股壓抑已久的火氣躥上來,他緊緊攥住拳頭,要狠狠地向自己頭上的一切發起反抗!

    「我也要喝酒。」倉央嘉措決然地對桑吉說,聲音低沉,帶著不容分辯的語氣。桑吉已經跟隨他多年了,深知主人的心思。他真的十分心疼主人。他愣都沒愣就答應一聲,朝夥計擺手。夥計滿面春風地跑過來,他見這兩位官長模樣的人來了,知道必定有大買賣,自是不敢怠慢。桑吉似乎早有準備,熟練地交代了幾句,夥計高興地下去了。

    不一會兒,酒菜都擺上來了。桑吉給主人倒上了一杯。倉央嘉措只在小時候品嚐過父親一個杯子裡的青稞酒中的一小口,那感覺已經很模糊,隱約是一種非常令人興奮的味道。他看著杯中的酒,濃郁的香味刺鼻而入。這個佛門禁忌之物此刻成了一個象徵,提示他向套在他身上的枷鎖挑戰。想到這裡,他拿起杯子,像喝水一樣,把一杯酒一飲而盡,頓時,苦辣辣的味道像火一樣點燃了他的舌頭和嗓子,忍不住嘶嘶直吐氣。桑吉在一旁看了,禁不住笑出聲來,但又心疼得趕緊遞過一杯水來,給主人解酒。

    倉央嘉措被酒這一猛烈的刺激激發出了內心的所有煩悶。酒的辣勁兒消失後,一種獨特的香味和讓人眼前朦朦朧朧的力量吸引著他,他端起桑吉新倒上的酒,又一點點地喝下去。

    早就有人注意到了這張桌子坐的這兩個衣著不俗的人。他們都知道這肯定是布達拉宮裡重要的官員,尤其是年輕的女子們,早就被倉央嘉措不同凡俗的容貌吸引過去,暗暗猜測他是哪一家的貴人。

    酒一杯一杯下肚了,桑吉暗暗叫苦,他根本攔不住主人,主人從沒喝過酒,這樣一來很快就要喝醉的,那這次行蹤一定會暴露。

    倉央嘉措知道,自己已經醉了。他從未醉過,欣喜地發現醉竟然是這樣一件美好的事情,他全身輕飄飄,煩心事雖然沒有消失,但都被朦朧的快樂推到很遠的地方,一點也不讓人感到難過。酒店裡的人聲喧嘩,釋放出濃濃的暖意,他想加入他們,和他們傾訴衷腸。他看到了很多女子正在偷偷看他,他笑了,真想走過去,抓住她們的手,念詩給她們聽。有一個輕佻的女人甚至一扭一扭地走過來,想要招呼他,但被桑吉一瞪眼嚇給走了。倉央嘉措也不說什麼,只是再來一杯,讓醉意來得更多一些,讓快樂飛舞得更高昂一些。

    倉央嘉措的眼睛越來越迷茫。桑吉用力攔阻他時,他甚至抬手狠狠打了桑吉一個耳光,這在平時自然是不可想像的。他看不清周圍人的臉孔了。醉意到了最強烈的時候,身體不再輕飄,而是越來越沉重,像一堆爛泥一樣,越來越不能控制自己。他不由自主地唱起來,唱的具體是哪一首歌自己都搞不清楚,但是,只要唱,他就很輕鬆。酒店裡的人聲漸漸低下去了,後來進入絕對的寂靜,人們都屏住呼吸,聽這個陌生的貴人唱歌,那歌聲真是太美了,連最粗俗的人都被鎮住了,女人們聽著,淚水止不住地往下落。

    桑吉也停止了對主人的阻攔,在這樣的場景中,一切世俗的猜疑都顯得那麼可笑。他相信,沒有人會傷害自己的主人,雖然被打了一記耳光,但他根本沒有一絲氣惱。他哭了,為主人的一生感歎,為了主人的快樂,他甚至願意犧牲自己的命。

    倉央嘉措唱了很久很久,直到沒了力氣。他發覺自己的身子已經不聽自己使喚了。後來,他身子一歪,靠在椅子上不動了。不一會兒,胃裡一股濁氣上湧,令他感到非常噁心,他想吐但又吐不出來,全身陷入泥漿一樣的渾濁之中。汗水和淚水混雜著,佈滿臉頰。

    桑吉趕緊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給主人穿上,扶起主人就往外走。酒店裡的人都站了起來,擔著一份心,看著二人離去。紛紛的議論聲在二人離去後轟的一聲高揚起來,各種猜測迅速在人群之間默默交流著。

    仁曾旺姆把寶石放在懷裡,右手摀住受傷的左手,微微趔趄著往回拉薩的大街走去。這時,找到寶石的興奮已經過去了。那無法排解的落寞又注滿了心頭。有了寶石又有什麼用呢?自己還是不能見到他,就算是見到他,他怎麼會在乎自己這個平民百姓家的小女子?更何況,他是活佛啊!越想這些,她心裡越難過,淚水順著冰涼的雙頰流下來,她連擦都不想去擦。

    她走幾十步就歇一歇,那重重的一摔耗費了她幾乎九成的體力,她已經是在用搏命的力氣在走。

    拉薩城越來越近了。高原冬天的暮色漸漸地垂了下來,燈火一盞盞地亮起來。她有些不想回去了。置身在巨大的絕望中,她已經無力設想未來的生活究竟會怎樣。

    他們還不知道,就在這沉沉的冬日黃昏,將深深刻入後人內心的那段愛情,就要在他們相遇的途中開始了。

    倉央嘉措在桑吉的攙扶下,踉踉蹌蹌地往布達拉宮走去。他胃裡很難受,但寒風讓他漸漸清醒過來,他並不在乎。心頭的憂愁彷彿都已經被稀釋,一點也不會讓人難過。日子在朦朧的喜悅中變得那麼讓人留戀,真不想失去這一分一秒。

    桑吉心中著急,眼看就要天黑了,再晚回去,宮裡肯定要亂作一團,自己的命不足惜,主人如果被發現擅自出宮,今後會不會受到桑傑嘉措的進一步限制呢?那樣自己的罪過可就大了。

    街上已經沒有人了。人們都回到了自己的家。倉央嘉措走著走著,雪花又飄舞起來,不時打在臉上,他身上一冷,打了個寒顫。酒也因此醒了大半。

    走著走著,一個身影遠遠出現在眼前,那是一個姑娘正遠遠地走來,她走得那麼慢,好像故意不願向前。她的表情中透著一分高傲,也透著幾分哀傷。

    他們離她越來越近,慢慢看清了她的臉龐:用「人面桃花」來形容她的嬌容是最恰當不過,但在寒風中僵冷發白。幾點淚光在眼中閃動著。那眼睛,大而亮,彷彿能從眼睛裡看透她的心思,但又讓人絲毫猜不到什麼。

    他停下了,像一根釘子緊緊地釘在地上。他感到一個夢正在向自己走來。那副面容,那雙眼睛,彷彿前生早已相識,遲早相見,而自己思慮多年的日子彷彿都是在為這次相見而存在,所有的詩都是她而寫,所有的旋律都是因她而生。他的心跳加速,渾身忽而火熱忽而冰冷,他瑟瑟發抖,全身的酒意如塵土般灑落在地上。

    她也看到了他。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揉了揉,然後羞澀地低下了頭。這次相見來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議,太不真實。雖然已經發生了,但是她仍然不相信。她用力揉了一下自己胳膊上的傷口,疼痛鑽心而來,也把她帶回到現實中。她笑了,馬上心頭一熱,猛地緊走幾步來到他身前,雙膝跪倒,抑制不住地抽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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