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不相見 第24章 危機四伏
    倉央嘉措的詩篇也流傳到了當雄。

    蟄伏多年的拉藏汗從那熱烈的言辭中嗅到了一個良機。他當然也能感受到詩歌的美,但這種美對他來說太不值一提了,他關心的永遠是權力,驅使他判斷和掌控世界一切事物的是野心一生不變。倉央嘉措是自己政治對手桑傑嘉措手中的王牌砝碼,如果能把倉央嘉措扳倒,對手必然不攻自破。他看到的這些詩完全無視佛門戒律,現在人人都知道這些詩的作者是倉央嘉措本人,如果能在這裡做些文章,不愁倉央嘉措不倒。他決定早下手,再佔先機,想到這裡,他把大軍師都果兒找來,面授機宜。

    都果兒對那些詩也是耳熟能詳,以他的才學看,這些詩有如天成,是人間不可多得的佳作。但是,經拉藏汗親自點撥,他才恍然大悟這的確是一個解除敵人武裝的良機。具體的事情不用拉藏汗多交待,他就明白應該怎麼做。他暗暗選派了十幾個人,讓他們不動聲色地陸續到拉薩以及桑傑嘉措所管轄的各個城鎮去散佈流言,說倉央嘉措來自民間,本來就行為不端,到了宮中之後更是與女子日夜鬼混,那些淫詩就是明證。他相信,只要流言一起來,老百姓的信心一動搖,拉藏汗就會有口實興師問罪,到了那時,不會費太大力氣就能把桑傑嘉措打敗。

    都果兒派出的人馬陸續出發了,流言像瘟疫一樣以超乎想像的速度在人群中傳播。

    每天都注視著倉央嘉措成長的桑傑嘉措早就得到了那些詩。他也是從年輕時過來的人,自然明白這來自一個孤獨的年輕人的幻想,歷史的經驗也告訴他,如果自己干預,這個已經長大的至尊會變得更加孤僻冷漠,萬一走向極端,自己將更難以控制。無奈之下,只好聽之任之。好在根據自己的瞭解,拉薩的百姓都因為喜歡那些詩而對倉央嘉措更加忠信,桑傑嘉措能手握民心,其他的也就不以為然了。

    詩篇在民間引起的巨大反響,讓倉央嘉措更加難以忍耐宮中的生活。作為幾乎從未涉世的年輕人,自己用來對抗痛苦的詩,居然能得到普通人的認可和歡迎,讓他感受到了世界不一樣的一面。他從未像現在這段那麼迫切地想回到真正的世界中去,品嚐那平凡的人間煙火。他催促著桑吉想辦法,好讓自己到宮外走一走,哪怕看一眼街頭的燈火也好。

    這可為難了忠誠的桑吉。私自出宮萬一被桑傑嘉措知道,自己可是要被殺頭的!更重要的是,萬一出了危險,倉央嘉措有個三長兩短,這捅破天的罪過自己承擔得起嗎?他越想越怕,緊張得不知所措。

    桑吉思來想去,一想到困居布達拉宮多年的主人難以排解的那些憂愁,他決定豁出去了,拚死也要滿足一下主人的心願。

    冬天再一次來到了世人的身邊。高原上刺骨的寒冷攫住了人們的身體。零星的雪花始終在空中飄舞著,落在人臉上如針扎般刺痛。

    和往常一樣,布達拉宮平靜而莊嚴,在朝聖者的仰望中默默矗立著。一般人都不知道,它的形式上的最高主人——倉央嘉措正行駛在怎樣的命運之中。

    布達拉宮的邊門是最忙碌的,每天這裡開啟之後,早已等候在外的下等僕人們就把宮中所需的水和蔬菜用車推進去,門裡的僕人接過車,一道道向裡傳遞。全副武裝的侍衛們守著每一個重要的角落,眼睛緊盯著進來的人。

    不時有身帶主人密令的上等侍從們神色匆匆地往外走,侍衛們不去問,也沒有權力問。雪花漸漸消失的時候,兩個身穿黃衣的侍從走出來,人們都知道,那是倉央嘉措貼身侍衛才能穿的衣服,所有人都趕緊躬身致禮。

    兩個黃衣侍衛很快就來到拉薩的大街上,匯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一個侍衛睜大眼睛,貪婪地審視每一個角落,另一個則難掩緊張,不時朝周圍張望。他們二人正是倉央嘉措和桑吉。

    倉央嘉措幾乎忘了自己有多久沒看到這溫暖的人間煙火了。每一個陌生人他都那麼喜歡,每一家店舖都那麼熱鬧,他真想進去看個究竟。

    桑吉的心緊張到了極點,但是走過幾道街巷以後,他也放鬆了。街上根本沒人注意他們,因為這一切都太司空見慣了。

    不知不覺間,他們來到了八廓街。八廓街本來是一條環繞著大昭寺的街道。多少年來,四方的信徒們順著這條街,繞著他們心目中的聖寺不倦地前行。慢慢地,這裡成了拉薩最繁華的地段,各種商家林立,形形色色的人往來於此,成了俗世生活的中心。倉央嘉措雖然已經來到拉薩好幾年,但是他還從未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到大街上來,就生活經驗來說,他還只是個鄉下孩子。面對如此動人的花花世界,他頗為新奇,每個人每家店,他都想好好看看。人越多,桑吉就越緊張,他不停拉著主人快走,街上每個人投來的目光他都感覺深藏危險。

    他們就這樣不知疲倦地走。遠遠地,倉央嘉措聽到有人在唱歌,那歌聲低沉但迷人,仔細聽聽,歌詞正是自己的詩!

    「桑吉,是誰在唱啊?」

    「主人,是街上的兩個乞丐,他們每天都在這裡唱。」桑吉壓低著聲音說。

    「我們去看看!」倉央嘉措興奮地說,他還沒見過自己的詩出現在別人口中的情形,心中好奇而喜悅。

    桑吉引著主人,沒多久就來到老少兩名乞丐面前。好幾年過去了,老乞丐變得更老,小乞丐也長大了,但他們看起來還是那麼快樂。老乞丐的鼓更破了,聲音越來越難聽,但絲毫也不會熄滅他歌唱的熱情:

    貴人家的女兒,

    讓我打量你的面容:

    那高高樹尖上的葉叢中

    一個果子已經紅透。

    懷著熾烈的愛,

    我問她:是否願做我親密的伴侶?

    她決然地對我說:

    除非死去,絕不分離。

    這些言辭,是不久前從倉央嘉措的筆尖滑落的。今天飛舞在寒冷的北風中,恍如隔世。倉央嘉措心裡一熱,幾年來的愁悶一下子消散了大半。

    雖然冷,但兩個乞丐面前的人越來越多,人們都喜歡聽,每天都想到這裡來聽一聽那些美妙的言語,然後再去做什麼事都會感到無比輕鬆。

    桑吉見人越來越多,又緊張起來,催主人快走,倉央嘉措無奈,只好跟著桑吉離去,但沒走幾步,他又猛然轉身回來,一句話也不說,三下兩下把自己袍下的月白軟襖脫了下來,桑吉明白了主人的心思,慌忙上前阻攔,但倉央嘉措已經大步來到老乞丐面前,他單腿跪下,把軟襖輕輕披在了他身上,又仔細把袍子的角一一掖好。老乞丐驚訝地抬頭,看著面前這個面容和藹的年輕人,似曾相識,但又說不清在哪裡見過,他腦子裡飛快地想,當要到達那個答案時,他又否定了自己,他不相信那個答案中的人會來到自己身邊。他激動地不停點頭致謝,嘴裡吐著幾乎聽不清的話。倉央嘉措微微一笑,他回頭看了一眼桑吉,桑吉心領神會,把自己的軟襖也乖乖地脫了下來,照著主人的樣子披在小乞丐身上。小乞丐早就激動壞了,跪在地上不停磕頭。桑吉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決定再也不能由著主人的性子了,他一把拉住主人,扭頭就走。倉央嘉措心裡惱火,但也知道不能久留,只好跟著走了。

    圍觀的人們都一臉驚愕,可是等回過味兒來時,二人早已走遠。沒人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在人們的記憶中,像這樣衣著華麗的貴人們是從來不屑於和普通人來往的,更不要說去憐惜路邊骯髒的乞丐。看樣子這兩個人是宮裡的侍衛,他們究竟是誰呢?人們七嘴八舌地猜測著。

    老乞丐也在猜測,憑著一股直覺,他相信自己剛才想到的那個答案是真的:那人一定就是佛爺本人。如果不是佛爺本人,天下又會有哪個貴人肯大慈大悲來眷顧他呢?但是他告誡自己不能說出那個答案,就連小乞丐也不能告訴。

    身上的軟襖給老乞丐的身體帶來了已經多年不曾感受過的暖意。他流浪街頭這麼多年,吃盡了苦頭,從沒抱怨過,反倒安於這種生活,但今天為了這一份關愛,他的意志動搖了,不禁慨歎起自己的身世來。小乞丐身上披著桑吉送給的軟襖,比老乞丐更是激動不已,他看到有淚光在老乞丐的眼睛裡閃爍著。那軟襖不僅暖和,還散發著一股香氣,這種香氣陌生而溫柔,讓人不知不覺地放鬆起來。過了一會兒,小乞丐呵呵笑著對老乞丐說:「師父,這襖子在咱們身上雖然暖和,但真是不搭調啊,我們是注定要當乞丐的,也許沒這福氣穿了,你看,人家都當咱是怪物呢!」

    老乞丐朝四外一看,可不是!圍觀的人群已經漸漸走散,但過路的人看到他們的模樣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兩個乞丐頭髮又長又髒,臉上凍得發青發灰,配上一件乾淨光亮的軟襖,煞是不倫不類。老乞丐也笑了,急促地敲打了幾下破鼓,高聲唱道:

    貴人的恩情哎,

    自天而降!

    怎奈我一生哎,

    注定荒唐!

    唱罷一曲,老乞丐悲從中來,但轉念之間,他又生出一絲擔憂。憑他一生的經驗和見識,佛爺出來賜給自己衣服的事情大概不久就會有人知道。這給佛爺帶來的可能是不可測知的巨大凶險,自己和小乞丐大概也會被裹挾進去。想到這裡,他緩緩站起來,在小乞丐耳邊輕輕說了幾句,小乞丐一愣,而後也起身,跟著老乞丐一步步消失在街巷中。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住在哪裡,其實,也根本沒有人關心過他們的行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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