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央嘉措知道,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勞。即使痛哭,換來的也只不過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安慰。他雖然位居至尊,實際上只是一個囚徒。身前的光榮如此可笑,還不如家鄉的一層塵土。
母親也離他而去。他成了孤兒,而且,是一個連說話都不能自由的孤兒。他還年輕,很想好好地活著,但活著的理由那麼少,限制那麼多,他提不起絲毫勇氣。
他試了很多次,趁侍衛們不注意偷偷地往外跑,但總是沒走出幾道門就被請了回來。布達拉宮禁衛森嚴,怎麼會眼睜睜看著佛爺出去呢?他的幾次努力不過是使身邊的侍衛越來越多罷了。他哪裡也不能去,乾脆就坐在內室中瘋了似的摔打東西,侍衛們不阻攔,跟在他後面默默地把被他摔碎的東西整理好。
桑傑嘉措已經來看過他好幾次,有一回甚至不惜給他下跪,請求他忘掉因身份而造成的行動限制。桑傑嘉措耐心地勸倉央嘉措,說會以最崇高的禮儀安葬他的母親。倉央嘉措畢竟還太年輕,悲痛隨著時間漸漸減弱,也隨之對苦心的桑傑嘉措和侍衛們的憐憫增多起來。
慢慢地,他不再做任何反抗。他像一個真正的喇嘛那樣把全身的力氣都奉獻給大殿之上的佛祖菩薩,一天一天在經文中消磨釋放自己。
人之所以能活著,往往不是因為參透了生死,而是大部分時間都忘記了生死是否有價值這樣最本質的問題。年輕人倉央嘉措就這樣默默地活著。個子慢慢長高,身材越來越瘦削,性情卻越來越難以捉摸。
桑傑嘉措見自己手中的這位新至尊越來越像自己所期望的那樣,自然心滿意足。有他在手,各方的勢力都不敢造次,自己的地位也就固若磐石。但讓他心憂的是,女兒卓瑪彷彿著了魔,中了毒,對什麼都沒了興趣。他對此中內情心知肚明,於是暗暗尋訪,務必要盡快給女兒定下親事,斷了她那荒唐的念頭。
春夏秋冬如此返復,姑娘仁曾旺姆已經18歲了,已經過了嫁人的最好年紀。哥哥的酒店裡,媒婆來得越來越頻繁,拉薩的大街上,癡癡看著她的男子越來越多,他們像看著一枚熟透的果子,都幻想它能落在自己手中。
然而,沒人知道她的心思,就連她最親的哥哥和嫂子都不會明白。她守護著自己的秘密,每天享受著從那個秘密中滿溢出來的甜蜜。她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得到,但也不相信這甜蜜會失去。她下定了決心,要用盡自己的一切,向那不可能的命運發起挑戰。
這幾年的時間裡,每當月亮剛剛現出一條月牙兒的時候,她就會順著拉薩河一直走,到空寂無人的岸邊,對著滔滔河水許願,那誓詞是她自己用心想出來的,那是一首祈禱的歌:
聖潔的河水啊,
請為我洗去命運的泥沙!
若能得那相擁的緣分,
我情願遠走天涯!
每一次祈禱完畢的時候,河水彷彿都能聽懂她的心願,將一縷清涼注入她的內心。她還暗暗許了一個願望,這個願望她連拉薩河都沒有告訴:她要在拉薩河的岸邊尋找一塊最精美的寶石,當有一天她和他見面的時候,她就把那塊寶石親手放在他的懷裡,把自己心中的千言萬語都告訴他,把自己的全部都交與他。
一年一年過去,她幾乎翻遍了每一塊石頭,但是,那塊臆念中的精美的寶石一直沒有找到。而月亮,每月都在圓缺,剛剛盈滿,就又要虧蝕。
慢慢地,哥哥和嫂子看明白了,自己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的妹妹已經為情所困,只是她心裡到底在思念著誰呢?
深宮裡的倉央嘉措,哪裡知道有人正在夜夜思念著他?哪裡知道那個人用青春飽滿的身體,為他積存著誰也不曾知曉的千言萬語?
他已經20歲了,身體內動盪的洪水越來越難以抑制。深夜時,他會突然長嘯一聲,震動金色宮殿的簷宇,侍從們開始時還會驚慌地趕來,但後來也逐漸習慣了。父親當年對著雪山唱的那些歌,他漸漸明白了其中含義。但是,他還沒有遇到一個人,像那歌中的女子,讓他一見傾心。他渴望那樣的時刻,願意為了那甜蜜的情愛付出一切。
倉央嘉措旺盛的精力鬱積得太多,必然要找一個出口發洩出來。而在深宮中他唯一能自主去做的事情就是拿起筆去寫,用他天賦的才華把心頭煩惱和對往事的懷念寫成詩。倉央嘉措的情歌,作為中國歷史上堪與所有大詩人比肩的經典,就這樣一首首寫成了。寫詩本身所帶來的快樂能讓枯燥無聊的日子變得像流水一樣滋潤可人,也能讓深夜襲上心頭的思念和親人的悲痛化成一縷縷甜蜜。詩歌,對後世的讀者來說是經典,但在當時詩人看來,不過是對抗痛苦和時間流逝的工具罷了。
這一切,只有比他還小一歲的貼身侍從桑吉知道。他們已經從當年的主僕變成了最知心的密友。桑吉敬慕自己的主人,他相信,主人不管想什麼,都是高尚的,自己能做的就是盡自己所能去排解他的愁苦。
每天晚上,桑吉都把白天在外面見到的新鮮事講給倉央嘉措聽,而倉央嘉措也會把自己偷偷寫的詩念給桑吉聽。桑吉沒讀過書,但他能感受到詩中那崇高的情感,也迷醉於那動人的韻律。他把那些詩悄悄記在心裡,在無人的清晨和夜晚偷偷回憶。
那些詩寫給一個從未見過的人,一個美麗的女人,她注定要成為詩人的伴侶,也注定引來萬種相思:
白白的月亮
自東山之巔升起,
少女的面容
隱隱在我心裡。
去年種下的幼苗,
今年已飽滿成束。
當初的翩翩少年,
身體卻像南弓一樣彎曲!
牙齒潔白的女子們
笑語嚶嚶,
其中的一個羞澀萬分,
偷偷看著我的面容。
……
雖然他們在保守秘密,但美永遠是世界上最難掩藏的東西。不久,這些詩就開始流傳到宮裡,進而流傳到拉薩的大街小巷,流傳到拉薩之外的市鎮,漸漸被人們爭相傳唱起來。這快速的傳播也許是必然的。桑吉有些興奮又有些擔憂地把這個情況告訴了倉央嘉措。興奮是因為原來人們都喜歡那些詩,和自己的感受一樣,擔憂則是因為那些詩有的是那麼赤裸裸地讚美情慾,也許會給主人帶來災禍,要知道,他可是最受人尊敬的人啊!他天生就應該是清心寡慾的一個木頭人,不允許有半點塵世間的感情滋擾。
人們對那些詩的喜愛讓倉央嘉措始料未及。人們都知道,這些詩的作者就是崇高的至尊——他們年輕的倉央嘉措。那詩中的情愛衝破了佛門戒律,但可敬的是,沒有一個人去關心這些,他們都只是不顧一切地迷醉於其中的美妙。就連寺中的喇嘛都那麼喜歡那些詩,有人說,那詩中熱烈的愛,實際上是對佛祖的讚頌,是禪悅的象徵。有誰知道呢?倉央嘉措還從未感受到真正的情愛,他只是在用最原始的身體的力量在呼喚著那聖潔的愛的到來。
拉薩女孩們都學會了那些詩。讀那些詩的時候,唱那些歌的時候,人人都感覺,自己就是那詩中女子,歌中的女神。
拉薩的男孩們也都學會了那些詩,人人都羨慕著那詩中的才情,他們已經開始用其中的話語去征服意中人的心。
所有的人都在念誦那些詩,語言的力量足以超越命運、生死、貴賤,它激發出人對自己生命和感情的認識,提升凡俗的生活。
當然,那些詩也如秋天的樹葉一般,落到了兩個癡情女孩的心裡。
至今不肯嫁人的卓瑪,還是受到父親無比的寵愛,但是,在和倉央嘉措的關係上,父親下了嚴令,不允許她去靠近他,甚至不許她去遠遠看他。卓瑪就這樣也被一層牢牢的透明的枷鎖禁錮了起來。她是一朵盛開的花,但卻是一朵寂寞的無人能見的花,時光的流逝讓她的性格變得越來越冷漠,但內心的摯愛卻越來越熾烈。她會好長時間坐在自己的房間裡,盯著傢俱上的花紋一動不動,也會獨自一人在庭院中仰望天空,看白雲無聲流轉,蔚藍的背景隨著陽光的傾斜越來越暗淡,直到漫天星斗出現,在純淨的月光照耀下閃爍不停。慢慢地,她已經熟悉每一顆星星,知道轉瞬即逝的流星怎樣劃過寂寞的夜空。
她太愛他了,這毫無疑問,而愛的不可得讓愛變得更加穩固。每一次能看到他的機會她都倍加珍惜,貪婪地看他,但每當能有這樣的機會,她又總是因為激動和驚慌而手足無措,眼睜睜看著他離自己遠去。她不能肯定他是否知道自己的一片苦心,於是只好在每個夜晚不倦地猜測,幻想。她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倉央嘉措生活得並不快樂。她從未見過在他臉上有一絲笑容浮現。當然,她見到他的機會太少了,而且在父親的管理下越來越少。她也想過反抗,但她明白,反抗的結果不過是讓自己的機會更少而已。她能做的只能是默默地抗議著,等待著。
時光因為詩的來臨而陡然一轉,變得異常明亮起來。全家人,尤其是兄長們,早就懂得了她的心思。作為權力陰謀的參與者,他們和父親桑傑嘉措保持一致,但在兄妹親情上,他們也無比疼惜自己那從小就惹人憐愛的妹妹。當倉央嘉措的歌開始流傳民間的時候,兄長派手下人一首首給她秘密送過來,他們知道,這一定能寬慰妹妹的心。
讀到第一首倉央嘉措的詩時,卓瑪的心都快融化了,當紙上那些跳動的字句映入她眼簾,像一隻隻小蝌蚪游進她的內心,她渾身都癱軟了,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
不管怎樣,她明白了他的心,一下子就洞徹了心上人內心的全部所想。但是,那些詩中歌頌的情感又讓她疑惑,詩人讚頌的女子是不是自己呢?他是否在意這個當年曾經和他一起唱歌的女孩呢?一想到這些,她又重新投入到無盡的猜測中。
是的,有時她告訴自己,詩中的女子一定就是她,他也愛著自己,也像自己一樣每天都在思戀,用寫詩的方式來高喊出來。但總是在最確信的時候,她又告訴自己這都是不可能的,他們甚至都不能見面,他是高高在上的至尊,他是經書中聖人一樣的人,菩薩的化身,怎麼會眷顧自己呢?一定有另一個女子!那個女子一定比自己更漂亮,像月亮一樣自由自在地生活著,想到這裡,她又會陷入比平時更沉重的悲傷,直到在疲倦中漸漸迷茫。
但是,她的生活方式從此改變了。她每天都盼望讀到他新作的詩,派人暗暗打聽搜尋,一旦有了,就一筆筆把它們寫在最精美的絲絹上,在深夜默默吟誦,彷彿這樣就得到了心上人的憐愛。
在河邊尋覓寶石的仁曾旺姆,像熟悉自己的身體一樣熟悉了拉薩河的水流。與卓瑪不同的是,她有自己的生活,即使內心充滿思念,她仍要在酒店裡勤懇勞作,很多時候,她甚至沒有時間去想自己的愛,自己的苦惱。只有在拉薩河邊,看著河水不倦地東流時,她才是真正的自己。這個自己太孤單了,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人能明白自己的心,也沒有任何人關心自己的心。世上那些用癡迷眼睛看著她的男人沒有一個能進入她的內心。她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她等待的是一個解不開的死結,是一個徹底的幻夢,但只有在想這個夢的時候她才是開心的,即便這開心中混雜著太多的憂傷和糾結。
那些詩來了,以最平常的方式。
哥哥的小酒店裡本來就是一個窮苦人聚集的地方,人們在這裡尋找著普通人的歡樂。倉央嘉措的詩很快就流傳到了這裡。當一個人在酒桌旁用高昂的調子吟唱其中一首《東山上》時,酒店裡所有的人都靜下來了。仁曾旺姆也驚呆了。她有一種幻覺,覺得這時她的夢中人倉央嘉措正在親自和她對話,告慰她的愛戀。而當她知道這詩的作者正是倉央嘉措本人時,她更相信這種幻覺是真的了。她真想大聲說:「聽到了,我就在這裡。」讓聲音傳進那神秘的深宮裡,但馬上就感覺這個想法太天真。他真的在呼喚自己嗎?不會的!他甚至根本不認識她!那詩中的女子一定是另有其人的!那個女子是多麼幸福啊!想到這裡,她哭了,哭得非常非常傷心。但是,她並沒有因此減輕心中的愛戀,相反,她更加愛他了,而且這種愛已儼然到達願意為之付出生命的程度。她要挑戰那些永遠不可能實現的事情。她吟誦著那些詩——它們不斷從人們的口中傳到她的耳朵裡,她只要一聽就不會忘記。
漸漸地,她懂了,尤其是再次面對拉薩河邊孤獨的月亮的時候。她懂了,那些詩是最深的孤獨化成的水。那些詩真的是用全部的身心發出的呼喚,在呼喚著自由的愛。她用自己的祈禱來回應那些詩,雖然這些祈禱永遠不會傳入他的耳朵裡去。不過她越來越執拗地相信,他等待的那個人就是她,那些詩就是命運在呼喚著他們的某次相見。
整個拉薩因為倉央嘉措的詩而變得活躍起來。在虔誠的宗教情懷和氛圍中,這些詩的力量是驚人的。它們加深了人們對倉央嘉措的信仰,而這信仰回報給他們的是快樂。即使是最窮困的人也需要它們,需要這用自己的語言構築的精神上的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