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家總是有種種美好的願望和構想,然而,現實卻不能盡如人意,反而一再朝著相反的方向運行。
改革並非一帆風順,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對於現實問題的思考解答,千人千面,沒有定論。這就注定「摸著石頭過河」發展模式的長期存在,然而,對中國這樣一個國情複雜的大國,許多問題是前所未有的。某些時候,人們連石頭在哪裡都不知道,何談摸著石頭過河?
新世紀第一個10年即將結束時,中國和世界遭遇了一場嚴重的經濟危機,給經濟學家帶去諸多難題。
讓我們把目光投向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美國房地產市場的次級貸款猶如一顆埋藏已久的定時炸彈在2007年轟然爆炸,掀起軒然大波。2008年9月15日,華爾街百年老店雷曼兄弟申請破產保護,成為在金融危機衝擊波中倒下的第一枚多米諾骨牌。上世紀30年代以來最為嚴重的大蕭條來臨了。
金融危機迅速蔓延,席捲全球各國:冰島面臨破產;比利時全國陷入癱瘓;百萬英國人破產,每戶家庭蒸發6萬英鎊;德國人也未能倖免。西方世界引以為豪的自由主義市場經濟遭受質疑。「與他國相比,中國固若金湯。」德國之聲的播音員在電波中不無期待地評論,「中國雖不是金融危機的救世主,但已成為世界經濟的中流砥柱。」
這樣的評價顯然過高估計了中國經濟的風險抵禦能力。全球一體化時代,任何經濟體都不可能超然物外,「蝴蝶效應」帶來的風吹草動可能在一瞬間放大為全球風暴。嚴重依賴出口拉動的中國經濟並非德國人想像中那麼不可動搖,世界經濟的連鎖反應很快就漂洋過海來到了中國。
股市最先摧折,狂跌不止,連帶波及實體經濟,傳至企業界,製造業不斷告急。民營經濟發達的浙江、廣東等省份,中小企業開工嚴重不足,出現大面積倒閉。浙江台州,5371家上規模企業中,虧損1111家,虧損面達20%。飛躍集團資金鏈告急,縫紉機大王邱繼寶忍痛割讓69%的股權,造成企業界巨大惶恐。
中小企業飽受折磨,大型企業也危機四伏。各行各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牽連,一方受挫,波及八方。鋼鐵、煤炭、石油、基建等行業紛紛採取保守的過冬政策,導致整體經濟運行疲軟不振。
從2007年後半年開始,居民消費價格指數步步攀升,形成了官方宣傳的「結構性通貨膨脹」。而從2008年後半年開始,隨著經濟發展減緩跡象的日益明顯,11月,中央出台了4萬億的經濟復甦刺激計劃。
在此之前,周其仁曾提出「保經濟不能松貨幣」的觀點,他認為政府可以使用多種政策幫助企業解決實際問題,但總量絕對不能動,要把著眼點放在加大改革力度上,增長絕對不能靠票子去拉動。貨幣投放量的增多勢必造成下一輪的通貨膨脹,這對於經濟的發展是十分不利的。製造業的危機主要源於國際市場的影響,只要將一部分對外貿易轉向對內,中國不但可以保持較高的經濟增長速度,對全球經濟的回暖也可以起到促進作用。擴大內需就成為重要的經濟刺激方案。
回看2010年後半年全國範圍內出現的通貨膨脹問題,周其仁的預見不是沒有道理的。
如何治理當下的通貨膨脹成為一個熱門話題,央行已經多次宣佈加息,一年期定期存款利率已經由原來的2.25%調至3.25%。那麼加息以及後續的一系列宏觀調控政策究竟能不能解決通脹問題,現在還是個未知數。
周其仁認為,除了多發貨幣引發通貨膨脹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中國相對滯後的匯率機制改革。製造業在國際競爭力不斷提升的情況下,形成了巨額外貿出超,被動在國內市場投放了大量貨幣。
由於貨幣具有黏性,可能在短期內集中於個別市場領域而不會迅速在整個市場擴展開來,所以這些問題並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後危機時代集中爆發的結果。
在物價飛漲之際,各種意見不斷湧現,究竟如何治理,周其仁提出價格管制是最要不得的措施,因為管制下的貨幣會尋找新的出口,最終只能是按下葫蘆浮起瓢,不能解決根本性的通脹問題。他主張應該把經濟體內原本不是商品的資源動員到市場上來,靠新增的商品和勞務吸收過量的貨幣。
除此之外,周其仁還主張調整國際貿易現狀,大量進口外國貨品,通過國際市場轉移一部分通脹壓力。
由於本輪通脹始自農產品,所以很多人將矛頭指向了農民。周其仁認為這純屬無稽之談。
改革開放到今天,中國經濟已成為一個循環系統,沒有哪一個行業能對整個經濟體產生根本性的影響。周其仁認為,不是農產品和食品價格上升造成了通貨膨脹。準確來講,恰恰是農產品和食品的價格上漲反映了通脹。現有價格統計體系內,食品所佔比例較高,一旦食品價格飛漲,物價指數就會顯著上升,因此才造成了農產品導致通脹的認識誤區。回歸問題本質,真正的原因是貨幣的供給量增大,導致了各個經濟環節的價格上升,農民也是受害者。
市場化明顯加深的今天,任何一方都無法獨善其身,任何以偏概全的說辭其實都不足為據。
產權改革干將
秋葉繁多,根卻只有一條。在青春說謊的日子裡,我在陽光下招搖,如今我萎縮成真理。
——葉芝《隨時間而來的智慧》
兩千多年前,滕文公詢問孟子治國之策,回答中有這麼一段,「民事不可緩也……民之為道也,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孟子所謂「恆產」,用經濟術語來表示,便是人所熟知的產權。
今日之中國,產權問題依舊是一扇脆弱的玻璃門。無論改革名頭如何換轉,抑或經濟現實怎樣迷離、複雜,抽絲剝繭,所有問題的背後其實都有一條明晰的主線——產權。
任何一個經濟體系,產權可謂一切經濟活動的土壤,讓市場行為有據可依,也讓商業經營變得有意義。從本質上講,人性利己,所作所為的出發點幾乎都是源於此,所有權則提供了心理保障。很難想像,在一個產權混沌不清的社會,人們怎麼可能還有動力去勞動,去進行商品生產、交換。
正因產權之關鍵,它才成為人們爭執不下的焦點,引發種種問題,從而導致產權研究的長盛不衰。
經過2000多年的推進,中國的現實似乎並沒有像孟子預想的那般美好。「文革」時期上山下鄉,周其仁置身黑龍江農場,目睹農村經濟之凋敝、農民收入之低微、生存之艱難、農業發展之落後,來自大上海的城市青年對國計民生問題有了最直觀的感知,產生改變現狀的宏願,並一生為之奮鬥。
哲學家喜歡教育人們透過現象看本質,一切問題背後都存在遙相呼應的根源。如果把產權問題比做經濟本源,那麼產權不清導致的經濟混亂、商業消極、資產流失等問題都能找到答案。
周其仁自稱「老土」,與土地親近的10年,讓他洗脫知識分子身上的清高和傲氣,變得腳踏實地。大學畢業後,他因緣巧合結識農村問題研究專家杜潤生,還未畢業就進入農村發展研究所,從而有機會將所學理論付諸實踐。
那一時期,下鄉考察幾乎成為周其仁生活的主題,即便閱讀外國刊物,也常常是在考察途中完成。凡此種種,賦予其學術研究十足的現實風格。經濟學家歷來重視調研,但像周其仁這樣推崇實地調查者並不多見。或許正因如此徹底,他才能敏感而執著地抓住產權這條「隱線」。
與大多數經濟學家不同,周其仁並不是一個安心學術研究的學者。他總是被現實社會的各種問題所吸引,期望解開其中的枷鎖,而產權視角則成為他攻克難關的一把秘密鑰匙,屢試不爽。
對中國落後的現實,尤其是中國農民收入的微薄,周其仁始終無法釋懷。海外求學時期,周其仁的研究方向即為產權理論,他希望用西方經濟理論來解讀中國的發展難題。這種「問題主導」的求學方式,令其思路更為直接簡潔。
某些時候,頻繁的發言往往帶來一種假象,讓人們產生錯覺,誤以為他是某個領域的行家裡手。比如他對電信改革、教育學券、農村土地、人力資本等問題的發言就產生了這種效果,使他這個農村經濟學者看起來不那麼純粹,有越俎代庖之嫌,被人質疑。
但周其仁總是不屑一顧地把各種非議拋於身後,筆耕不輟,數年間出版了《中國做對了什麼》、《病有所醫當問誰》、《世事勝棋局》、《挑燈看劍》、《收入是一連串事件》等著作。幾乎每部書稿出爐,都能引起熱議,其中不乏暢銷之作。經濟學家當中,視角大開大合、觸類旁通者並不少見,但如此這般連年高產者委實不多。
在圈子內、學校裡,因其不同一般的行為,周其仁得到一個綽號「周奇人」。他對此毫無反感,欣然接受,有時候甚至自得其樂,拿來調侃一番,顯得童心未泯。身在香港的張五常對這位同行敬重有加。張五常素有狂生之稱,讓他看上眼的人寥寥無幾,對周其仁卻相知恨晚。
有趣的是,張五常和周其仁的經歷頗為相似,都是在初中畢業後中斷學業,都沒有接受高中教育,都有7年的勞動生活。或許正因如此,他才能理解周其仁。有一次,他這樣說:「打獵也是農業,但比種植或飼養更刺激精彩。其仁打獵,每天在荒山野嶺奔走50公里(我是坐著下釣的),有期望,鍛煉了耐性,激發了好奇心。」
一時保持新鮮感並不困難,難的是時常保持探索事物的好奇心。在這一點上,周其仁與張五常有相同之處。
1985年,周其仁從一位朋友處偶然獲得一本小書,很快被其觀點吸引,愛不釋手。這本小書就是張五常的《賣橘者言》。關注真實世界的經濟現象乃是張五常的研究特色,周其仁品讀良久,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借由張五常,周其仁又對英國經濟學家羅納德·哈里·科斯產生興趣,後者也是尊重現實世界的學者,甚至將現實中的經濟學與「黑板經濟學」[「黑板經濟學」是指新古典(微觀)經濟學理論成立的前提條件過於抽像,不能解決實際經濟(社會)問題。羅納德·哈里·科斯曾把西方20世紀初形成的主流經濟學稱為「黑板經濟學」,這種經濟學只注重抽像的演算,忽視現實的經濟現象,就如同閉門造車。行為經濟學家和科斯一樣,從反思和革新「黑板經濟學」的過程中發現了自己的嶄新道路。
]截然對立,令周其仁甚為佩服。
周其仁常這樣教育學生,「要知道,事實有了,觀點是可以批量生產的」,「真實世界才是經濟學唯一的實驗室」。在他眼中,正處於轉型期的龐大國家,不可避免地會產生各種矛盾,提供了最直觀的研究案例,調查、解讀、研究這些現象,恰恰是瞭解國家轉型變遷的便捷通道。因此他數十年如一日地調研,足跡遍及鄉野與城鎮、田間和企業,掌握大量一手資料,鞭辟入裡,觀點往往一舉切中要害,屢試不爽。
周其仁把自己摸索的這套治學模式稱為「經濟解釋」。不同於傳統的「理論研究」和備受追捧的「經驗研究」,「經濟解釋」是一項艱難複雜的工作,正像周其仁評價張五常時說的,除非足夠固執,否則不可能花費幾十年的時間在經濟理論和現象之間來來回回。
回顧人類發展的歷史長河,真理總是蘊涵在現實之中,發掘方式有很多種,而最直接的卻只有一個。正如愛爾蘭詩人葉芝在詩中寫的,「枝葉繁多,根卻只有一條。在青春說謊的日子裡,我在陽光下招搖,如今我萎縮成真理。」也許只有當人們足夠成熟,才能如此沉靜地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