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公眾質疑,吳敬璉堅持己見。他一再強調,媒體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他的本意是要維護農民工的利益。政府從車票上漲的收益中拿出一部分,發放給農民工等弱勢群體。這樣一來,既可打擊黃牛黨,規範春運市場,農民工又能得到切實的好處,多方受益。但因為媒體斷章取義,忽略了後幾層意思,才導致公眾誤解[2007年3月4日上午,全國政協十屆五次會議經濟界小組討論會上,身為政協委員的吳敬璉提出春運漲價觀點:「春運」票價不上浮,並不符合市場經濟的原理,是價格扭曲。價格扭曲的結果使得資源配置造成了低效,而且並沒有使得我們意圖上希望得到好處的人得到好處,因為造成了人為的稀缺。針對政府角色定位,他還說,從市場經濟的角度來看,所謂的「公正價格」完全是一種幾百年前的概念。政府的一切工作是為了人民的利益,一切利益以人民為重,這個不能動搖,但是必須注意人民的利益有長遠的、短期的,片面地強調眼前的、直接的利益,有時候會損害長遠的、間接的利益。對於進城打工者,一年要回家一次,可以採取別的措施,比如說給全體打工者補貼,這是可以做到的,這個可能更加實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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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吳敬璉的觀點可以清晰地分析出他的思路。一方面,堅持市場經濟,以價值規律辦事。另一方面,政府發揮公共職能,維護弱勢群體的利益。政府和市場各行其是,互相配合。如果政府過多干預市場,不僅催生黃牛黨、內部交易等灰色空間,也不利於底層民眾分享改革成果。歸根結底,要推行市場經濟法治化,建立穩定健康的經濟秩序。此外,這也與他一貫秉持的社會保障觀點相一致。
中國獨特的環境常常令事物喪失本來面目,衍生出諸多變相。眾所周知,在一個充分競爭的市場當中,價格會隨供給關係上下波動。但中國鐵路屬於國營,本不存在競爭,在供不應求的情況下,要滿足低收入者的需求,只能動用政策調控,而不以市場手段解決,這使得中國的市場經濟看起來有些似是而非。作為市場經濟不遺餘力的推行者,吳敬璉自然深知這其中的微妙,但正如李鴻章所言,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吳敬璉無法突破的局限性,只能留待後人解決。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性格直率的吳敬璉很快又莫名其妙地陷入「間諜門」的漩渦當中。
危機的源頭是一條手機短信:吳敬璉涉嫌出賣國家情報,已經被有關部門以間諜罪隔離審查。吳敬璉涉嫌將一些機密材料洩露給為某國服務的女性友人,這則消息最先在京城媒體人士中間四處流傳,引起一番熱鬧。隨著海外媒體的介入,這一消息引發熱烈討論和豐富聯想。有媒體將此事與另一起財經事件聯繫在一起。8月19日,摩根大通中國區首席經濟學家龔方雄忽然對外透露,中央政府正在研究「出資2000億~4000億元人民幣刺激經濟」。這一消息導致第二天上證股指大漲7.7%,摩根由此獲利不菲。而坊間猜測,龔方龍消息的來源是吳敬璉。
處於風暴中心的吳敬璉對流言飛語早已習以為常。實際上,在他被「帶走」的傳言爆發之際,他剛參加完國務院信息化專家咨詢委員會的辦公會議,從外地趕回北京,對這則無中生有的謠言不屑一顧。
8月29日下午,吳敬璉任職的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在官方網站的首頁刊出聲明稱:吳敬璉教授目前工作及生活一切正常,並將於2008年8月30日如期出席相關學術會議。第二天,吳敬璉出現在北京順義的中國改革開放30年經濟論壇上,他的主題發言是:中國改革向何處去:市場經濟,還是重商主義?由此,平地生起的風波才逐漸平息。
沸沸揚揚的「間諜門」令尊敬吳敬璉的人為他捏了一把汗。有人認為,吳敬璉積極倡導市場經濟,引起反對者不滿。也有人認為,吳敬璉近年來大聲指責權貴資本,為中小股民代言,觸犯了一部分人的利益,因此遭此報復。對此,吳敬璉夫人周南說:「他說不能違背良心,說一些奉承、迎合的話,所以可能得罪了一些人,這種可能性是有的。」因此,有人善意地提醒他避一避風頭,但這個倔強的學者很快又出現在上海的一個經濟論壇上,闡述對金融危機的系統性看法。
危機往往讓現實變得越發清晰。儘管中國經濟在2009年曲線反彈,但沉痾猶在,惡疾難除。效率低下、污染嚴重的粗放的發展模式和腐敗蔓延、貧富懸殊的分配格局越發凸顯。吳敬璉憂心忡忡地指出,要盡量保持大部分中小企業能夠繼續運轉,但根本問題還是要實現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
吳敬璉仍在不遺餘力地呼喚「法治化」,這很容易讓人們想起前幾年的他,以及更遠時空下的那個少年……
溫和的鬥士
林子裡有兩條路,朝著兩個方向,而我——我走上一條更少人跡的路,於是帶來了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美國詩人佛羅斯特
人的一生總是面臨選擇。60多年前,當少年的吳敬璉跨入經濟學的課堂時,恐怕不曾意識到,他這一無奈之選,就如多米諾骨牌一般,引發了此後一連串的選擇。
很多時候,選擇是沉重而殘酷的。未來有多種可能,當下作出選擇的同時,也就放棄了某些東西。而一旦這種選擇超乎個人,上升至社會層面,更多人的生活將被牽扯進來,其重要性更甚一層。
自幼體弱多病的吳敬璉並不是思想上的弱者。他選擇成為一名經濟學者,與當初夢想成為一名工程師的原因一致,「這個學問和實業報國好像還有那麼一點關係」。
然而,經濟學並不是什麼輕鬆的專業。關於經濟學家,套用約瑟夫·普利策那句關於記者的名言,或許也可以這樣說:「倘若一個國家是一條航行在大海上的船,經濟學家就是船頭的瞭望者,他要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觀察一切,審視海上的不測風雲和淺灘暗礁,及時發出警報。」
不過,現實的情況總令人存有遺憾。實際生活中,紛繁雜蕪的景象常遮蔽視線,讓判斷和選擇不那麼輕鬆。
由於所受教育、所處環境的制約,吳敬璉曾經對計劃經濟深信不疑,甚至與人聯合撰文反對對此存有異議的孫冶方。吳敬璉是一個倔強但不固執的人,隨著視野的拓展和認識的加深,當他摒棄激進,開始獨立思考的時候,竟然又自覺地站到了計劃經濟的對立面,為市場經濟搖旗吶喊。
由一個陣營投身另一個陣營,人們常因行為搖擺而質疑學者的操守和品行。但吳敬璉日後從未迴避這段經歷。在他看來,這並不是什麼不光彩的「背叛」,而是發現真理之後的棄暗投明。
從外貌上看,吳敬璉身材纖瘦、面目清秀、臉龐圓潤,一副文弱的知識分子形象,但這並不妨礙他追求真理。實際上,他骨子裡始終洋溢著報國的熱情,謙和溫潤的外表下,思想鋒芒畢露。
作家蘇小和曾在一個公開場合見識過吳敬璉的稜角:有人反覆提到「三年自然災害」這樣的歷史表述,一旁的吳先生繃不住了,他拿過話筒說:「自從有的電視台用三年自然災害描述當時的三年大饑荒,我就再也不看那些所謂的節目了。關於三年大饑荒,劉少奇主席早就說過,那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吳敬璉的坦率與大膽,由此可見一斑。
處於社會轉型期的經濟學家們注定面臨諸多選擇。從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冷熱」之爭,到調控與反調控、整體配套和單兵突進,再到股市之爭和權貴現形,每一個改革的十字路口,都有吳敬璉的身影。
學者的固執表現在一旦認定某個真理就永不回頭,而吳敬璉正是這樣的人。自從倡議市場經濟開始,他始終沒有懷疑過這個選擇。絕大多數時候,他總是以中立的姿態發言,提出建設性意見,修復改革的瑕疵,卻常常招致不解和非議,而捍衛真理的決心使他有勇氣面對無數次非難。
然而,隨著改革的推進,市場經濟本土化過程中暴露出來的種種跡象表明,瞭望者的隊伍也開始分層衍化。
當今社會,已經很難再聽到客觀、公正,令人不懷疑動機的聲音了。利益像血吸蟲一般爬滿社會的各個角落,每一種聲音的背後,都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它們被包裹扭曲,就連發聲者本身也常常難以分辨真偽。而經濟學家們所處的位置,擁有的名譽、聲望和發言權,使他們自然而然地成為利益集團爭相拉攏的對象,而一旦拉攏不成,他們又常常陷入非常不利的窘境。
進入21世紀後,中國經濟領域的每一次論爭背後,都開始出現一個同樣的疑問:經濟學家究竟為誰代言?與此同時,社會上開始出現諸如「被豢養的經濟學家」、「權貴代言人」之類的言論。看似偏激的言辭其實並非空穴來風。經濟學家隊伍變得良莠不齊早已是不爭的事實。在現實的誘惑前,很少有人能耐得住寂寞。翻看他們的簡歷,很多人擔任上市公司董事,個別經濟學家的家族掌管數十家企業,不能不令人心生懷疑。
在財經作家吳曉波眼中,吳敬璉「從外貌到靈魂乾乾淨淨」。身居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常務委員兼經濟委員會副主任、國務院信息化專家咨詢委員會副主任、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副主任等「要職」的他,並不是什麼公司的董事,他的子女也沒有人從事商業經營。
作為「整體協調改革」方案的支持者,吳敬璉對改革過程中國企改革與社會保障領域的落後狀況憂心忡忡。在他看來,這是前進的短板,必定會拖慢整體改革進程。因此推出《呼喚法治的市場經濟》一書,痛陳權貴資本主義,呼籲全國上下切實推進改革,建立公正的經濟制度。
隨後幾年,房地產熱、股市泡沫、權力尋租、腐敗盛行、分配不均、社保滯後等問題愈演愈烈,人們才充分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不過,已經病入肌理的中國經濟要走出困境,勢必需要刮骨療傷的勇氣。
另一方面,既得利益者也不會放棄抵抗。而吳敬璉的鋒芒,令一些人不快,常常為他招來麻煩。一生參與數十次激烈論戰的吳敬璉並未替自己申辯,這位歷經滄桑的老人異常鎮靜坦然,他甚至沒有表態,僅有供職的單位進行文字回應。此時,人們不經意間想起不久前他在報紙上對記者說過的那番話:如果以經濟學家的身份發表意見的時候是根據生意上的利益說話,不是按照事物的本來面貌說話,就失去了基本的職業操守。
溫和與激進的性格在吳敬璉的身上如此契合。無論什麼時候,秉持操守的他都是不可能為自己進行申辯的,一旦涉及自身,這個慷慨激昂的鬥士就會忽然變成弱不禁風的少年,溫文爾雅。
客觀評價一個人是極其困難的一件事,尤其當他是一名公眾人物的時候,外界的聲音常常左右評價者的判斷。回顧吳敬璉未竟的一生,他引起過爭議,也激起攻訐,有人對他崇敬有加,也有人不以為然,肆意中傷陷害,這一切都與他的經濟立場密切相關,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翻遍所有文章,不是流於讚揚的淺薄,就是沉湎於惡意的謾罵,似乎從來都沒有出現統一的聲音——他本來就是爭議性的人物。
實際上,不光是吳敬璉,任何一名經濟學家都有其自身的局限性。人們之所以對其作出截然不同的評價,是因為立場不同,觀察的角度不盡相同。
站在時代高度來考察吳敬璉的價值,一方面,他推動了市場經濟在中國的發展。這是改革開放特殊背景對經濟學家的要求,如果沒有吳敬璉,勢必還有其他經濟學家出現。另一方面,在市場化進程中,面對中國特殊國情,吳敬璉提出了許多本土化解決方案,譬如難能可貴的法治化。這對於素來缺乏規則、秩序和契約精神的中國,無疑是一項極大的挑戰,以吳敬璉一人之力,一定很難取得成功。它有賴於社會的長足進步,是時代給這個古老農耕民族立下的永恆命題。
吳敬璉的貢獻在於,他總是先人一步提出建設性意見,並以飽受爭議的方式,打開窺視秘密的天窗。正如一家媒體對他的評價:「他的話常常引起波瀾,而他的話又是經濟發展中不能被忽略的聲音。」無論支持他,抑或質疑他,人們心中都將埋下一顆種子,在未來生根發芽。
歷史不會忘記任何個體的努力。2010年1月24日,吳敬璉迎來了他80歲的生日。滿頭白髮的他,親歷中國經濟的昏暗、探索、爭論、迷茫和前進,仍以耄耋之身一次次向權貴資本發起挑戰。
關於吳敬璉62年前的那次選擇,美國詩人佛羅斯特在詩歌《一條未走的路》中描寫的那一幕恰如其分:林子裡有兩條路,朝著兩個方向,而我——我走上一條更少人跡的路,於是帶來了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