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不急。」不料莊靜庵卻揮手勸止了他,歎息一聲說,「從前我從廣州來到這裡之前,也有人說香港是個淘金的世界,還有人說香港就連馬路也是金子鋪成的。可我到香港一看,才發現這個英國人統治的天下,其實打工也並不容易。我當時找了幾家表店,心想:憑我的手藝,只要有個鋪面就不愁掙不到吃喝。可我來後接連找了幾家鐘錶店,才發現給老闆打工竟然比廣州還不容易,更不要說自己開一家表店了。」
李雲經聽了,有些黯然。
莊靜庵繼續說:「後來,我決定離開鐘錶店,先到其他店舖裡打工。因為在香港,靠技術混飯吃,同行往往是冤家,如果想在哪一家鐘錶店裡發跡,幾乎是癡心妄想。為了能多掙錢,我什麼活兒都幹過,有時還去碼頭做搬運工。就這樣,我從1934年一直幹到1937年,總算有了一些積蓄,後來才恢復干老本行了。」
李雲經心頭沉重,忍不住咳嗽起來。也許是因為從惠陽向香港進發的這一路上的勞累顛簸,還有日軍圍追的驚嚇,李雲經的身體狀況變得很糟,落下一個咳嗽的病根。莊靜庵見妹夫咳嗽不止,有些意外地說:「雲經,你千萬別以為香港就是金銀之地,可也別誤認為在這裡無法生活。只要有大哥我在,就有你們一家的飯吃。不知你年紀輕輕,為什麼面色這樣枯黃,而且還咳嗽得如此厲害呢?」
「沒大事兒的,大哥,咳嗽不能算個病嘛。」李雲經感激妻兄對他的關心,沒想到他們初次見面竟投緣對意。他急切地說:「我現在不想別的,就想盡快在香港找個職業,這樣也好養家餬口啊!」
「不急,吃飯有我,找職業的事嘛,其實是急不得的。」莊靜庵見妹夫這樣謹小慎微,也猜到他是不希望長久留在自己家中。於是莊靜庵就勸他說:「放心吧,我會求朋友給你找事做的。不過,你的咳嗽也大意不得。雲經,你要知道,如果沒有好身板,在香港又如何能掙一口飯吃呢?」
儘管莊靜庵幾次催促妹夫前去診所看醫生,可是那時的李雲經身無分文,哪裡敢去費用昂貴的醫院求醫呢?不多時,莊靜庵就通過友人,給妹夫找到一份工作。直到這時,李雲經才知道,妻兄莊靜庵開在中環鬧市區的鐘錶行,僅僅是他中南表行的一個分店經過幾年來在香港的艱苦打拼,莊靜庵現已從擁有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表店,發展成為有兩家分店的大表行的老闆了。其中最大的一家開在香港的鬧市灣仔,另一家分店則設在北角。本來莊靜庵有意讓李雲經留在他的分店裡,可是李雲經卻說:「我不懂鐘錶,還是做些其他事吧。譬如我懂得國語,可不可以做些書寫文字的工作。如果能有教國語的小學校就更好了。」莊靜庵對香港的情況比較瞭解,他知道當時還沒有專教國語的學校,給妹夫找個教書的職業是很不現實的。於是他就委託朋友給李雲經在一家商行找了個事做,其實也就是記記賬目之類。
雖然初來香港,不懂英語,但由於潮州地處廣東和福建交界,香港地區特有的廣東話李雲經倒也聽得懂。李雲經很快就熟悉了商行記賬的工作。因為他勤勤懇懇做事,平時又不多言多語,再因有莊靜庵引薦,所以老闆待李雲經不錯。讓李雲經尤為欣慰的是,莊靜庵又為他們一家人借租了一間位於九龍的民房,雖然並不寬敞,但在當時已讓李雲經感到滿足了。
本來他們一家的生活漸有起色,可是,不幸的事情再次發生了。就在李雲經一家從潮州搬到香港一年的光景,太平洋戰爭爆發,1941年12月25日,日本軍隊開始向香港發起進攻。那天清早,李雲經剛剛走出家門,前往位於九龍半島的匯豐商行上班。可是,他剛走到公共電車站前,遠方突然響起一陣爆豆般的槍聲。開始時,他誤以為誰家在燃放鞭炮,後來大街上到處都是驚惶失措的人影,不分男女老少紛紛向街口拚命地奔跑,他知道戰事已經來了。對日本人侵略行徑深惡痛絕的李雲經雖然在香港的商行裡只是一個小職員,可他無時不關注國內外的戰事情況。他在關心內地抗戰的消息時,也不時從香港報紙上瞭解日本軍隊的最近動向。特別是當瞭解到美國夏威夷的珍珠港事件以後,李雲經就意識到他從內地歷經千辛萬苦才來到的香港,很可能也要變成日軍肆虐的戰場。因為日本空軍敢於向美國空軍宣戰,顯然對英國人也不在話下了。李雲經感到戰火隨時可能燒到香港,毅然報名參加了香港工友會組織的義勇軍,這與英國人在港組織的學生義勇軍形成了兩個相互配合的民間團體。李雲經也像在潮州時一樣,只要有人組織反對日軍的組織,他都願意積極參加。不過,李雲經始終不敢相信日本人會如此之快就發起戰事。但是,現在遠方的天際已經瀰漫起濃黑的煙雲,激烈的炮聲已經轟然響起了。
當天晚上,香港和九龍同時炮聲大作。入夜時分,香港島方向的夜空已被炮火映紅。李雲經意想不到的慘劇終於發生了,就在這聖誕之夜,日本軍隊迅速地佔領了香港。更讓李雲經震驚的是,英國總督在重兵壓境的形勢下,掛起了示降的白旗並宣佈向日軍無條件投降。
翌日清早,當李雲經看到門前大街到處都是淋漓的鮮血,橫七豎八躺滿了遇害的香港市民屍體時,他氣得雙眼迸火,恨不得衝上大街和那些手持刀槍的日本兵拚個你死我活。莊碧琴在後牢牢把他抱住,百般相勸,方才把他拉進家中。李雲經雖然進了家門,可他氣得臉面發白,渾身戰抖,突然「哇」地一下,噴出一口熱血,然後他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就不省人事了。
自此,李雲經病情突然轉重。剛到香港時他只是不住地咳嗽,那時李雲經對此病並沒有引起注意,只認為這是感冒的後遺症。但他沒想到這無休止的咳嗽原來可能危及自身的性命。嚴重的時候,他不時咳出血來,最為嚴重的一次,竟然吐出了大半盆鮮血。後來,在莊碧琴和莊靜庵的多次勸說下,李雲經才不得不前往瑪莉教會醫院求醫。醫生的診斷很快就出來了,原來李雲經得了嚴重的肺病。在當時的中國,肺病被稱為肺癆,一般被視為難以治癒的絕症,即便英國人辦的教會醫院,在當時也難以用藥物加以醫治。所以,李雲經聽說自己的病被判定死刑後,他的心情忽然變得很沉重。日本人佔領香港以後,李雲經的病情愈加嚴重起來。雖然病情轉重,但李雲經仍然堅持上班,直到那家商行因戰事緊張而倒閉為止。到了1943年深秋,李雲經的病情越來越嚴重,身體也越來越消瘦,到了臥床不起的程度。
莊碧琴和她兄長莊靜庵為救他一命,在香港和九龍遍請名醫調治。怎奈當時的醫療條件極差,儘管英國醫生進行了多種治療,也難以讓病入膏肓的李雲經起死回生。
在父親住院期間,李嘉誠盡心侍奉,哪怕是颳風下雨,也阻擋不了他去醫院探望和照料父親的孝心。他每天都極早到醫院,直到最後時限才肯離去。在父親的病榻前,李嘉誠從未表現出絲毫的哀傷,以免父親掛慮。當父親問他有什麼話要說時,李嘉誠以堅定的眼神望著父親,充滿信心地說:「你一點兒也不用擔憂,我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的。」
當年初冬,李雲經已經進入彌留狀態,微細的脈搏,宛若游絲一般,到了最後,水米幾乎都難以入口。李雲經病逝的前一天晚上,他忽然振作起精神來,以沙啞的嗓音召喚身邊的妻子,示意她把兒子叫到床前。李嘉誠當時已經15歲,生得虎頭虎腦,見爸爸氣若游絲地躺在燈影裡喘息,他竭力忍住不哭。
李雲經無限愛憐地看著兒子,他用乾瘦的手輕輕撫摸兒子的前額,好一陣,他才說了一句話:「阿誠,爸對不起你了,這個家就交給你了……」李嘉誠的眼淚終於撲簌簌地滾落而下。他知道父親的話就是對自己的最後叮囑,只聽李雲經輕聲地說道:「不管什麼時候,你都要記住,做學問才是正理啊。有一天,我希望你能成才,成為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才……」
在缺醫少藥的境況下,李雲經於1943年在香港與世長辭。
李雲經身後遺下長子李嘉誠和次子、三子及一個女兒。妻子莊碧琴一個女人開始支撐門戶。李雲經死後,被安葬在香港羅湖邊上的沙嶺墳場。這裡是許多潮州人死後的安葬之地,沿著半山坡,排列著橫七豎八的一座座墳墓,李雲經的墓就建在半山之下。這座墳墓在李嘉誠長大成人以後,先後進行過兩次重建和復修,第一次是1952年,第二次是2006年。第一次修墓時李嘉誠在香港剛剛創業,並在宵箕灣創辦長江塑膠廠,當時他在原來父親土墳的基礎上,重新用水泥澆灌成一個墳墓的穹窿,然後在墳前立下一塊石碑,上刻紅色大字:潮州李公雲經之墓。
第二次修墓時,李嘉誠已經成了華人商界的首富,並以長實集團主席的身份躋身於福布斯富豪榜的排行榜。這次李嘉誠為父親重新修墓時,要墓前豎立了一方黑色大理石的石碑,碑面上鏤刻金字:廣東省潮州市先考李公雲經太府君之墓。下署他和家人的名字及立碑時間。
李雲經在世上的時間不長,從生到死宛若流星掠過天穹,在有生之年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更不曾成就驚天動地的大業。可是李雲經的言傳身教卻成就了他的長子——中國現代著名企業家李嘉誠傳奇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