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娘,碧琴她說的全是實話。」許久不說話的李雲經預感到老母親已經不久於人世,於是他更加迫切地希望馬上把母親轉移到較為安全的後溝去。於是他說:「娘,再說咱們就是走,也走不多遠。您老人家不是總想到後溝去看小奕嗎?小奕在那邊已經為您老人家找好房子了,而且我想至少在眼下,日本人還不能到那裡去,因為後溝太遠了,又全是山路。所以我想……」
「你是說,讓我去後溝見小奕他們?」剛才還極力反對兒子搬出桂樹小院的老太太,這時忽然精神一振。李奕從潮州中學畢業後,也像他大哥李雲經一樣,執起教鞭當起了教師。只是他的教學所在地是一個叫後溝的偏僻小鎮,因為山高林密,長路坎坷,為了教學,李奕極少回家探母。所以老母親忽然改變了主意,連連點頭說:「好,好,既然能和李奕生活在一起,我也就認命了。你們要我去後溝,我去後溝就是了。只是想走就快些走吧,潮州這地方看來是保不住了呀!」老人似乎是用盡最後的力氣說的這些話。
幾天後,就是1940年的元旦,是李雲經準備帶全家人向後溝搬家的既定時間。可是,老天偏不作美,清晨忽然刮起了凜冽的北風。莊碧琴見天空陰沉沉的,大有降雪的徵兆,便勸李雲經可否改期,但李雲經卻固執地對妻子說:「不行,今天就是下刀子也要離開潮州。」再去看躺在床榻上的母親,已經到了彌留之際,莊碧琴再向丈夫求情:「能不能明天再走,娘她老人家怕是不行了。」李雲經看了看氣若游絲的老母親,緊緊抓住她冰冷的手,眼裡含著淚,心裡愁腸百結。本來妻子的建議是有道理的,可他想了想,最後還是下了決心,斬釘截鐵地說:「碧琴,說什麼也要把咱娘帶走啊!」
就這樣,全家人在刺骨的寒風中離開了百業蕭條的潮州。出城後沿著一條坎坷的土路向後溝方向走去。為了讓老母舒服一些,李雲經用一輛架子車親自推著昏迷中的老娘在崎嶇的山路上艱難地行走。這時,遠方已經隱隱響起日本人的槍炮聲。莊碧琴心裡這才明白,對母至孝的李雲經為什麼一定要在這寒風刺骨的天氣帶老母逃難,他是擔心萬一晚走一步,母親病歿在潮州老屋,就會落在日本鬼子的手裡。
全家人在土路上跋涉了一天。到了傍晚,走得精疲力竭。可是離到後溝的路程還有一半。不久,天色昏黑,風刮得越發猛烈,而天空中黑雲遮月,不時還飄下冰冷的雨絲。終於,一家人到了澄海縣境內,這裡曾是李雲經主持澄海中學的地方。到了這裡,他先到學校裡看了一眼,這才發現所有教室都變得黑洞洞的,毫無人氣,看守學校的教工也幾乎都逃難了。這樣,當夜他就把老母親送到一個名叫都松坑的村子,因為這裡有李雲經的一個姨媽,可以讓老母親在這裡暫時休息。
為避戰火遷香港
經過千辛萬苦的長途跋涉,李雲經一家終於來到後溝。李雲經的弟弟李奕就在後溝的小學校裡教書。李奕穿著一襲灰布長衫,顯得彬彬有禮,他的眉眼很像李雲經,也有一股與生俱來的瀟灑書生氣,只是他比哥哥的身材稍矮一些。兩年前,李奕結婚成家,妻子也是當地的小學教師。夫妻倆忽見大哥在刮著北風的冬天裡把生著重病的老母親帶到了後溝,都頗感意外。老太太見了久別的李奕,眼淚便「刷」的一下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撲簌簌地往下流,這時老人已經不能說話了。李雲經催促二弟馬上找尋當地的醫生,對母親進行醫治。鄉醫被請來以後,發現老人的病情十分危重,李氏兄弟倆到處尋找中藥,莊碧琴和弟媳婦忙著給老人生火鋪床,一家人都沒有想到,雖然總算把老母親從日本人即將逼近的潮州城裡轉移出來,可是經此遠路跋涉,老人家竟然連熱好的羊奶也喝不下了。
在新春過後的一個下著細雨的夜裡,老人終於撒手人寰。李雲經彷彿處於噩夢之中,他沒想到慈愛的老母親最後的結局竟然是在戰亂中喪生。本來他和李奕都想為老人大肆舉喪,隆重地操辦一番,以遂平生心願。然而當時的日軍不但已經佔領了潮州,而且正在向後溝方向逼近。當地百姓也聞風而逃,李雲經和李奕只好草草地把老娘安葬在後溝的半山墓地裡,兄弟兩人跪倒在土墳之前放聲慟哭不已。不多久,李雲經便帶著妻兒含淚離開了後溝。
那時,李雲經也想隨那些逃難的人們前往四川,但從骨子裡反對強權暴政,寧死也不肯屈膝給日本人做事的李雲經,對自己將來的命運作了一番分析。他知道依自己的才學和在當地的威望,無論他在潮州附近何地,只要日本人打進來,都會主動找他出任偽職的。他也可以像那些沒骨氣的人一樣,在日本人優厚的利祿誘惑下覓得全家人的生存空間。但是,父親一生為人清白,李氏祖輩在潮州地區幾代人的忠正遺風,都深深地影響著他,李雲經無論如何也不肯屈膝當漢奸。如果想生存,他就必須義無反顧地獨闖出一條生路。
莊碧琴早把丈夫多日來茫然無措的窘境看在眼裡。就在母親病逝不久,她忽然勸導他說:「雲經,既然在潮州地區再無可以存身之地了,我看倒不如遠走他鄉為好。」
李雲經說:「正是此理,古人說天無絕人之路。可是,碧琴,天下雖大,哪裡是咱們的存身之地呢?」
莊碧琴說:「我也想了許久,如果在內地實在無法生活,不如就投奔家兄去吧?」
愁苦中的李雲經眼睛一亮:「你是說咱們也去香港?」
莊碧琴點了點頭:「現在只有這一條活路了。我想,家兄在香港的生活雖也不如意,可總比我們強得多啊。更主要的是,日本人現在至少還不敢佔領香港,因為那裡可是英國人的天下呀。如果咱們到了香港,你不就可以永遠遠離日本人了嗎?」
李雲經低頭沉默不語,他不敢肯定妻兄莊靜庵會幫自己。莊靜庵在香港生活多年,雖然是自己的妻兄,但李雲經自從與莊碧琴結婚,卻與莊靜庵不曾有過一面之緣。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他一個讀書人貿然攜家帶口地投奔這位尚未見面的妻兄,總有些不好意思。
此時,莊碧琴早已窺破了他的心思,便說:「雲經,我瞭解你的性格,你是有學問的人,只要有一線生活的希望,也不想依賴他人。可是,如今是戰爭的形勢啊,在國內不想當亡國奴的人,不到香港這個沒有戰爭的世外桃源去,還能往什麼地方跑呢?」
李雲經望著與他患難與共卻毫無怨言的妻子,心中無限感動。尤其是莊碧琴已把話說到他的心坎上,便感動地說:「我也想到香港謀生,畢竟日本人不敢到那裡橫行。可是,我和令兄畢竟還沒有見過面啊,我就這樣求上門去,還不知他如何看我呢?」
莊碧琴說:「你真是想多了。其實,我哥哥倒是一個相當本分的人,他早就羨慕有知識的人,我當初嫁你,他也是贊成的。至於始終沒有見面,也怪不得你,因為他在香港已有幾年不曾回來了,而今咱們到香港去逃難,大哥他能袖手旁觀嗎?」
李雲經見妻子說得有理,左思右想,又沒有可行之路,最後他終於同意妻子的主意,決心前往香港發展。他們在一個淒冷的冬夜,惜別了弟弟李奕和弟媳,一家人悄悄地上路了。
擺在李雲經夫婦面前的現實問題是:香港在哪裡?走哪條路才能到香港?尤其在兵荒馬亂的戰爭年月,李雲經一家既無便捷的交通工具,也無足夠的旅費盤纏,就踏上漫長的赴港之路,真不知道走到何年何月才能到香港,不知道路上會有多少凶險之事發生。李雲經準備從海上前往香港,可是,澄海縣雖然距海陸較近,不過許多可在海上航行的船隻大多為逃避日軍的偷襲而遠避於深海,根本無法找到任何船隻。再說,即便找到了船隻,李雲經也無法拿出那筆昂貴的租船費用。於是,他和妻子商量,還是靠兩條腿一步步走到香港去。
主意既定,李雲經一家就出澄海到揭陽,然後再經惠州來到了陸豐。一路上雖然沒有遇上打過來的日軍,不過逃難的人群宛若黑壓壓的長龍,當李雲經看到那些背負行囊,攜妻拖子、扶老帶幼的人們,心中就感到萬分痛苦。再看看自己一家人,剛出澄海時尚有弟弟給的一些盤纏和乾糧,但到了惠州地面上時,一家人就沒了錢糧,只好靠李雲經沿路打工度日。好在那時的李雲經尚有體力,他可以隨時給當地人拉車、裝柴草、搬家或者修房子。打零工所得的報酬當然很少,不過總還可以解決妻兒的簡單衣食。
就這樣,他們從1940年2月中旬上路,一直走到5月,方才到達了寶安縣。
「碧琴,現在快到香港了!這回咱們總算快走到香港了呀!」李雲經來到距香港還有幾百里的寶安縣時,已是春暖花開的時節。當初他們一家人從澄海逃出來的時候,身上穿的厚衣服,經過四個多月的曲折輾轉,多已襤褸不堪。特別是在接近香港的地方,氣溫升高,時不時的又有滂沱大雨襲來,一家人急需換季的衣服。李雲經需要馬上給兒子嘉誠買一件夏衣,可是,當時在路上連吃飯的錢也捉襟見肘,又哪裡有錢買衣服?這樣又走了一個多月,大約在當年7月,一個赤日炎炎的夏日,李雲經一家終於出現在香港人頭攢動的街頭。
其實,李雲經逃亡到香港的另一個原因是,長輩的親友中有一人被日本人任命在當地做了高官。此人與李雲經甚有交情,每隔一兩天便派人來遊說李回潮州替日本人做事,李雲經堅決不幹。為了避免發生意外事情,只好與這位親友不辭而別。
天災人禍一人擋
香港,在李雲經眼裡宛若一個萬花筒般的紛亂世界。一路上已經路過惠州、廣州等大城市的他,沒想到香港這英國人的天下,居然也是混亂一片。雖然那時香港尚不十分繁華,不過畢竟與廣州大不相同。僅古怪的街名就讓他覺得不可理喻,什麼銅鑼灣,什麼快活谷、荷裡活道,什麼旺角和尖沙咀。更讓李雲經無法接受的是,香港那些狹窄街道上的路標幾乎都是英文書寫,而人與人之間的對話則是難懂的英文,即便偶爾遇上幾個廣東人,說起話來也都摻雜著難懂的英語。前半生潛心苦讀國學的李雲經,來到香港才忽然意識到他從前學的知識,在這隨處可見黃發碧眼英國人的城市裡,全無用武之地。
到達香港的當天下午,莊碧琴就帶著丈夫和兒子輾轉找到繁華的香港中環,她是從大哥在香港寫給她的一封家書上得到地址的。而今當她風塵僕僕地帶著親人來到這條人流熙熙攘攘的長街上時,才發現哥哥開設的鐘錶店並不好找。她和李雲經問路的時候,除了語言障礙之外,中環附近的大街小巷也亂如麻。他們從中午一直打聽到下午時分,才找到德已立街附近的一條名叫蘭桂坊的小巷。在這裡,李雲經發現小巷雖然路面狹窄,可是路兩旁的大小店舖卻一個挨著一個。一家家相互擁擠的店舖,都由五彩繽紛的招牌彼此相聯。巨型樓房之間的空隙幾乎小得讓人喘不上氣來。忽然,李雲經發現前面有一塊寫有「香港中南表行」的招牌,他對妻子一指,莊碧琴高興得差點兒掉下淚來。她衝進店門,驀然發現一張熟悉的臉孔從一堆雜亂的鐘錶零件中露出來,那正是她闊別多年的胞兄莊靜庵!
「哥,你讓我們找得好苦啊,還認得我嗎?」「哦,是碧琴到香港了呀?」莊靜庵有些意外地迎出玻璃櫃檯。十幾年光陰過去了,出現在他面前的,再不是兒時依偎在哥哥懷裡撒嬌的小姑娘,而是一位出落得頎長清秀的婦人。莊靜庵此前雖然早從潮州來港的鄉友口中知悉莊碧琴已經結婚嫁人的消息,同時聽說妹夫是一位當地很有聲望的中學校長;他也曾為妹妹和妹夫的新婚寄去一筆禮金,然而如今當妹妹妹夫一家人真來到自己的鐘錶店時,莊靜庵還是愕然地睜大了眼睛,他上下把妹妹和妹夫打量一番,說:「如果我沒猜錯,這位就是李雲經吧?」
「哥,是我!」李雲經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他知道從潮州出來的妻兄莊靜庵早年曾先後在惠州和廣州給人打工。由於莊靜庵從小學得一手修理鐘錶的好手藝,所以在別人開設的表店打工時積攢了一筆錢財。後來,莊靜庵感到自己的手藝雖然超群但是僅能換得一些微薄的薪水,讓他無法繼續養活家小,他索性隻身來到香港淘金。李雲經沒有想到他妻兄如今竟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尤其是中環這商舖集聚之地,能擁有一處屬於他自己的店舖。面前的妻兄不但沒有輕視衣衫襤褸的他和兒子,反而親暱地上前緊緊握住他的手說:「雲經,我早就聽人說你是個人才啊。本來是當校長的秀才,沒想到如今也到了香港,這都是兵荒馬亂給咱造的孽啊!」
莊碧琴向哥哥哭訴了他們一家路上經歷的顛簸困苦,尤其是說到潮州故里因日軍的侵入民不聊生,四處奔逃的前因後果時,莊靜庵也忍不住灑下一掬同情之淚。他向妹妹詢問了娘家人的近況後,馬上安排店中夥計為他們準備一席飯菜。莊碧琴、李雲經和兒子李嘉誠,在路上早就幾天不曾吃一頓飽飯了,這時見了滿桌豐盛的粵菜,哪裡還顧得上許多,當著莊靜庵的面就狼吞虎嚥起來。
「大哥,沒想到我們也會來香港,我也不想給大哥添麻煩。可是,在潮州實在無法活下去了。」李雲經見妻兄態度和藹,絲毫沒有富人的架子,緊張的心緒開始平復下來。吃完晚飯,莊碧琴和兒子嘉誠都在大嫂的安排下早早安歇了。李雲經卻毫無睡意,他和妻兄莊靜庵在表店門市裡品茗閒聊,說:「我想馬上找點事做,我是個閒不住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