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老先生要對張司禮動手了!
成國公朱應楨在適景園舉辦的迎春文會,御史陳尚象、給事中任讓欣然而至,人們就知道當朝首輔、少師中極殿大學士左柱國申時行,已經對司禮監掌印張鯨忍無可忍。
萬曆年間官場風氣奢靡,迎春文會算不得什麼,高拱高閣老當年就經常在家裡設宴,與同僚通宵達旦的飲宴,朱應楨極好賓客,不知多少次舉辦這樣的文會,京中文人雅士多有與會者。
可現在這個節骨眼上舉辦文會,真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朝堂之間也。
武勳貴戚和清流文臣都已和張鯨鬧翻,朱應楨舉辦文會召請京師士林文臣,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陳尚象、任讓官職不大,但他倆身份非同尋常,申時行申老先生最親近的得意門生!
與會的文官們互相交換著眼神,接下來該怎麼站隊,心頭自有一番盤算。
果不其然,文會的話題從一開始就不是傷春悲秋扭捏作態,詩詞沒正兒八經的做兩首,話題倒是越來越往朝政上靠。
兵部主事宋應昌再一次挺身而出,放了當頭炮:「權閹橫行、緹騎四出,錦衣劉都督阿附閹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肆意橫行,將一場賞雪雅集變作鬧劇,又豈止有辱斯文?直欲摧折吾輩士大夫!天子腳下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吾輩正人君子寧不愧殺!」
宋應昌生得方面紫髯,顧盼之間威嚴如神,一席話說得擲地有聲,文人雅士們齊聲附和,紛紛表示與閹豎不共戴天。
劉廷蘭用力揮舞袍袖,大聲疾呼:「權閹與奸妃勾結,欲蠱惑聖聰、行廢長立幼之事,將來挾擁立之功,便是他專擅朝政之肇端!當日賞雪雅集。乃傚法秦趙高指鹿為馬之故智,欲以勢壓抑勳戚與士林也!我大明皇皇二百年,列祖列宗威靈在上,豈有此事?天厭之、天厭之!」
因為宋應昌已經痛斥了權閹縱容緹騎橫行,劉廷蘭便把此事進一步和國本之爭聯繫起來,心頭則想著當日那兩個嬌俏可人的小丫頭,盤算什麼時候偷偷去武昌伯府和秦林商量一下,把她倆買過來做個妾室——料想秦伯爺如此地位。所謀者朝堂大局,兩個小女子而已,總不會不答應吧?
虧得劉廷蘭還美美的做著意淫白日夢,要是他知道兩個小女子之一是魔教當代教主,怕不嚇得魂飛魄散,直接把小割了去做閹黨……不過劉廷蘭將劉守有率錦衣緹騎擾亂賞雪雅集。與國本之爭聯繫起來,附會為張鯨試探、壓制朝中反對派系的舉動,倒是扎扎實實說到了士林君子們的心坎上。
明朝不同以往朝代,太子冊立之後鮮少被廢,一般都能平平安安繼位成為新的皇帝,而文官集團便從擁立太子、教導太子再到扶太子登基的整個過程中攫取政治權利,比如高拱為裕王府講官,待到裕王變成隆慶帝,他順理成章出任首輔。張居正則是萬曆帝的老師,等到朱翊鈞繼位,誰還能和皇帝口中的「元輔少師張先生」抗衡?
出於維護儒家綱常,在皇長子朱常洛和皇次子朱常洵的太子之爭中,整個文官集團幾乎不加選擇的站在了皇長子一邊。
如果鄭楨和張鯨廢長立幼圖謀得逞,朱常洵繼位之後,內廷宦官的權力必然加強,不受新君信任的文官們如何自處?
更何況,廢長立幼的行為。已經不止於權力之爭。而是違背了文官們堅持的儒家道統,動搖和損害了整個文官集團的根基。
本來張鯨是準備好了。逮住白蓮教主之後借王皇后之手對付秦林、鄭楨,他再轉而擁戴皇長子朱常洛,這樣既不得罪萬曆,又安撫了文官集團。
可文官們並不知道這茬,張鯨在事敗之後,更不敢宣之於口啊!
頓時群情激奮,眾口一詞的痛斥張鯨、劉守有。誰說文官斯文?此時不乏性情激越之輩,說到面紅耳赤的程度,還要奮袖出臂,設若張鯨本人在這裡,怕不被亂拳打死。
刑部侍郎丘蕣假作與同僚下棋,支稜著耳朵聽眾人說話,他應朱應楨之邀赴會,本想替盟友劉守有、也間接替張鯨辯解兩句,可開始看到陳尚象、任讓的出現,便打定主意觀望一下,此時見這般情勢,趕緊把腦袋一縮,假裝專心下棋,連個屁都不敢放。
監察御史江東之以噴人聞名朝野,從來最沉不住氣,在人群中狂噴唾沫星子,火力全開:「綱常倒置,閹豎橫行,是可忍孰不可忍!咱們這就去伏闕上書,懇求陛下誅戮閹豎,遠逐奸妃,冊立太子!」
不少人群起響應。
此時此刻還保持冷靜的,也許只有被譽為清流文膽的顧憲成,他並沒有急著附和朋友們,而是皺著眉頭思忖。
「且慢!」顧憲成突然拉住了余懋學,然後又聚攏了江東之、羊可立、劉廷蘭等朋友,這才壓低聲音道:「奸妃與秦賊相善,前番故意做戲,錦衣武臣提督東廠居然封拜武昌伯,實乃國朝異數!成國公與秦林頗有些首尾,賞雪雅集上劉守有帶緹騎前來,或許另有別情。二虎相爭,吾輩大可作壁上觀,收漁人之利……張鯨閹豎固然可惡,秦林奸佞亦不可不防!」
不得不說顧憲成不愧為將來的東林黨魁首,這番分析雖不中亦不遠矣。
可惜沒人信!
「叔時兄太看重秦林了吧?」江東之撇撇嘴,「近來東廠蟄伏,倒是緹騎四出,秦林已經封伯,官至超品大員,武臣極矣,他還能有什麼心思?倒是張鯨內結奸妃,欲廢長立幼,做第二個馮保,真乃國朝之大蠹,吾輩之公敵也!」
劉廷蘭也點頭稱是:「對啊,顧兄以前說奸妃與秦賊做戲,現在看看,他們到底還是生分了。哼,什麼禮敬功臣的賢妃?惺惺作態而已,到後來還不是和秦林生分?」
所謂黨爭,即一邊稱是,另一邊不論青紅皂白鐵定說非,鄭楨蠱惑聖聰欲行廢長立幼,在士林文官眼中就是奸妃,這樣一個奸妃居然不計較兄長鄭國泰被打,這種以德報怨的行為,士林君子捫心自問,連自己都不見得能做到,偏偏鄭楨能做到,這不讓人心裡添堵嗎?所以與其說賢妃傚法楚王絕纓會,他們寧肯相信鄭楨只是暫時隱忍,其實心底怨恨秦林——而後來這兩位越發顯得生分,更印證了這個判斷。
在文官們眼中,與奸妃緊密勾結、欲做第二個馮保的正是張鯨張司禮,秦林都得往後退了。
老實說,秦林以錦衣武臣起家,固然是國朝異數,但在文臣心目中,恐怕還沒有權閹更容易拉仇恨。權閹有王振、劉瑾、汪直、馮保,武臣佞幸也就江彬、錢寧,影響不可與諸位閹黨公公相比,另外還是正德皇帝那奇葩當政,才有武臣佞幸的……
文會的組織者朱應楨始終不曾直抒胸臆,端著酒杯輕搖緩步,與眾位來賓寒暄說笑,順帶將他們的議論盡數收入耳中。
越聽越是佩服秦林,虧得伯爺把進退的步伐踩得如此精準,弄到武昌伯爵位,就擺出副平生心願已了,從此坐享榮華富貴的架勢,又和鄭娘娘鬧了生分,儼然再不管國本之爭,讓急於進取的張司禮沖在了最前頭。
「背後為秦伯爺籌謀者,想必是那位相府千金吧?張江陵就算身故,也是一座無法逾越的太岳高峰啊!」朱應楨在心頭默默讚歎著,又慶幸自己交到了秦林這樣一位朋友,從門可羅雀到如今的高朋滿座,雖離爺爺當年的榮光還差著不少,比之當初剛襲爵時的寒涼,已經天地懸隔。
聽得諸位文臣義憤填膺,他站上適景園中間的亭子,雙手略往下壓了壓,朗聲道:「應楨受朝中攻訐,諸位先生肯與會交遊,應楨感激不盡!翌日朝堂之上自有公論,還請諸位先生縱情放達,多做詩詞應景,勿負了冬去春來的好辰光!」
眾官哈哈大笑,一起舉杯:「閹黨攻訐國公爺,吾輩當為國公爺辯白,此時且謀一醉!」
張鯨指使麾下閹黨,御史王純璞、給事中張銘楨上書說朱應楨交結匪類,又重提追奪朱希忠定襄王爵位之議。可笑眾文官上次力推此議,這次卻堅定不移的站在了朱應楨這邊。
此一時彼一時也!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乃朝爭之常態耳。
眾文官也懂得朱應楨的意思,他身為世襲武功勳貴,按制不得干預九卿事,在他所辦的文會上最好點到即止,如果就這麼攪鬧出去,直接去叩闕上書,朱應楨恐怕會有麻煩。
所以,朱應楨只提自己被攻訐,文官們也只說替他辯白,不再朝著張鯨開火。
宋應昌大聲道:「眾位不必集於一時,天台先生耿在倫(耿定向字在倫、人稱天台先生)已奉詔出任右都御史,他老人家望重東山,端正剛嚴不容奸邪,不日便要抵京,到時候請天台先生出面,咱們同做仗馬之鳴!今日且開懷痛飲,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賓客們再次舉杯痛飲。
身為主人的朱應楨酒到杯乾,不一會兒便喝得醉眼惺忪,朦朧間有家將在他耳邊低語幾句,然後攙扶他朝角門走去。
秦林青袍方巾,家常便服打扮,正等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