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 正文 1077章 真假藥方
    永寧長公主朱堯英臥病在床,病勢一天比一天沉重,太醫院使李建方率眾多御醫,奉萬曆之命悉心調治,然而永寧自幼身體嬌弱,為虛寒之體,此次外感風邪寒毒入侵,已病入膏肓,藥石無效了。

    成國公朱應楨之妻入宮朝覲太后,推薦武昌伯秦林之妻、槿黛女醫館館主李青黛入宮施治,永寧病勢稍有和緩,不料三天後情況急轉直下,口中連連嘔血、呼吸氣若游絲,大去之期不遠矣。

    深宮中一位弱女子的生老病死,便如牆角里一朵小花的綻開與凋謝,吸引不了太多的注意力,文人們得到消息之後恐怕興奮還多於感傷,深宮幽怨、芳華早逝,美麗而短暫的一生,是多麼值得吟哦的題材呀!至於詞章優美的翰林之臣,則為公主下葬時用的壙志,開始尋章摘句了。

    永寧臥病期間,紫禁城中諸位,李太后極盡慈母本分,幾乎每天都會探視永寧,每次從公主這裡回慈寧宮,太后娘娘的眼睛都是紅的。已經出嫁的壽陽公主、瑞安公主,和年紀尚幼的延慶公主,都到永寧這裡來過好幾次,見她病容憔悴不堪,姐妹們頗為哀傷。

    除此之外,萬曆只在最開始來過一次,天子日理萬機嘛!潞王朱翊鏐還是入宮朝覲母后時順便看了看妹妹,然後又順便對母后提了衛輝王府開支浩大、撥款不足使用的問題,惹得李太后好一陣氣悶,但最後還是沒有責備這個兒子。

    以前和永寧關係還頗過得去的王皇后,只露了一面就再不出現,王恭妃帶著皇長子朱常洛也來了一次,這個善良的女人倒是灑落好些眼淚,可惜她在宮裡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也幫不了什麼忙。

    唯獨過去嬌縱跋扈的貴妃鄭娘娘,居然一反常態的到永寧這裡來了三次,每次都抓著永寧的小手說長道短,話裡話外還有意無意的提到秦林,叫惜畫這些個宮女們背地裡納罕,不知道鄭娘娘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這天晌午,天空中陰雲密佈,進進出出永寧公主所居小院的太監宮女們,神情比天空還要陰沉,臉上全都罩著一層悲色:這花骨朵似的公主,又溫柔又善良,待下人好得沒話說,說話細聲細氣再和善不過,從來不作興甩臉色,誰家裡有個三災兩難的,她鐵定從那份不多的梳妝錢裡面勻出一份送去……

    就這麼個不招誰不惹誰、惹人憐惹人愛的公主,怎麼就恁地紅顏薄命?先是尋了個壞心眼的癆病死鬼駙馬,活脫脫守了望門寡,太后娘娘可憐她,跟著徐大小姐出去走走散散心,這兩年好不容易笑臉多了些,氣色好了些,本以為就這麼過下去了,沒成想突然就病成這個樣子!

    「唉,紫禁城裡頭主子多了,像這位的,少!」外牆根兒,一名藍袍小太監雙手籠在棉袍的袖子裡,搖著腦袋歎口氣。

    旁邊同是藍袍的小太監鼻子凍得通紅,吱溜吱溜的吸著鼻涕:「上次、上次俺爹跌斷了腿,公主知道了就發下三兩銀子,那時候俺不過是外間掃地的,連公主金面都沒福氣見過呢!哪裡再找這樣的主子?要是替得,叫俺替她這場病,也心甘情願。」

    同伴撇撇嘴:「得勒,你不怕死?」

    紅鼻子小太監訕笑:「公主多金貴呀?俺這身子骨糟賤,替了這病也不見得就死。」

    同伴笑著拍了他一下,忽然臉色微變,原本自然放鬆的表情變得有些僵化。

    一名身穿青袍、冬瓜臉的太監踱著方步從甬道走來,小太監們認得他,是張鯨張司禮身邊頗得力的小福子。

    「給福公公請安!」兩名小太監趕緊行禮。

    小福子招招手,等兩名小太監把腦袋湊過來,籠在袖子裡的手順勢伸出,兩小錠馬蹄金就渡了過去。

    「福公公這是?」兩個小太監驚多於喜。

    小福子附耳低語,兩個小太監神情變了又變,猶豫再三,終於點點頭,轉身離開。

    片刻之後,他們再次回到外牆根兒,左右看了看,將一隻小紙包遞到小福子手裡。

    掂量掂量紙包,小福子笑著點點頭,揚長而去。

    不多時,這隻小紙包已送進了司禮監掌印太監、內廷總管張鯨的密室,除了張鯨之外,還有個戴瓦楞帽子、誠惶誠恐彎腰站著的人,乃是從民間請來的一位胡神醫。

    最開始,張鯨並沒有懷疑什麼,永寧嬌滴滴的小姑娘,在雪地裡待了那麼久,生病不奇怪,不生病才奇怪。

    可張司禮到底不是尋常人物,慢慢的又疑神疑鬼,秦林號稱國朝第一勇士,有格象救駕的英勇事跡,既然是他和永寧在地洞裡待了整晚,焉知不會使出什麼鬼花招?

    越想越生疑,可派人打探又進不去永寧的內院——太醫說了嚴防風邪,非至親不能入內,連張司禮也被攔在外邊,於是才有了今天這一出。

    張鯨陰笑著將小紙包交給胡神醫:「胡先生仔細了,這裡頭有什麼藥,藥性如何,但凡有半分錯漏,咱家也不必說了吧。」

    「小人省得,小人省得,」胡神醫戰戰兢兢的接過紙包,揭開來對著窗口天光細看。

    原來是煎熬過的藥渣子,胡神醫用手指頭撥弄著,喃喃道:「紫蘇,桔梗,防風,荊芥,性能辛涼宣洩、清肺平喘,用於風寒郁而化熱,正是對症之藥,藥性甘溫平和無甚出奇……」

    張鯨聽到這裡,眉頭微微皺起。

    忽然胡神醫奇道:「咦,還有人參、鹿茸、天麻、雪蛤這等大補之藥,公主虛不受補,似乎不應如此用藥,勉強苟延殘喘又有何益?哎呀,多嘴,多嘴,失敬,失敬!」

    胡神醫把自己臉打了兩下,剛才想起來病的不是別人,是當朝天子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就算拿千年老參煎湯吊命,那也理所應當。

    張鯨陰惻惻的臉色,卻好看了許多。

    胡神醫繼續看下去,突然就急得直跳腳:「還有麻黃、枳實!這等虎狼之藥,也是公主陽衰陰虛、虛寒之體用得的麼?是哪位庸醫……哦不,哪位高明如此行險用藥?公主病入膏肓,冒險一試卻也無可厚非。」

    胡神醫本來想罵庸醫,話到嘴邊又想起替公主開方子的必定是太醫院的前輩高手,如此用藥肯定有其道理,自己不可妄加指責,便又兜轉回來,意思是反正救不活,用虎狼之藥試試也罷。

    張鯨臉上的笑容已經不加掩飾了,他笑著吩咐小福子:「來呀,送胡先生出宮,賞他五十兩銀子。」

    「謝公公的賞!」胡神醫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剛才後背冷汗都浸出來了,賞五十兩銀子倒不值什麼。

    他並沒看見,或者看見了也沒注意,張鯨說話的時候轉動著右手大拇指上的一隻漢玉扳指,小福子頓時心領神會,笑嘻嘻的瞧著胡神醫,眼底閃過一絲凶光。

    胡神醫的家人從此之後再沒有看到過他……

    張鯨看著那包藥渣子陰惻惻的笑,一邊轉大拇指上的漢玉扳指,一邊長長的吁了口氣:「死了好,死了乾淨,一了百了。」

    張鯨萬萬想不到,現在只剩下永寧、青黛和惜畫的房間裡,並不是愁雲慘霧,而是嘻嘻哈哈的打鬧。

    門窗關著,為了防風增加的窗簾門簾又厚又重,把內外聲音全都隔絕,所以永寧就不必再裝病了,掙扎著要從床上爬起來。

    惜畫把她死死摁住,青黛捉住永寧的皓腕,老神在在的道:「唔,脈象浮懸而緊,面色焦黃嘴唇焦乾,此風寒內郁轉為肺熱之象,病不在腠理,不在肌膚,不在腸胃,而在膏肓之間也。惜畫,快拿藥來灌,能拖一時是一時,有什麼後事都交代了吧。」

    惜畫作勢去拿藥。

    永寧笑個不休,被青黛摁住爬不起來,急得嘟起小嘴耍賴:「不幹不幹,原來青黛姐姐最壞,怕堯英搶走姐夫,要用藥苦死了我!」

    青黛進宮為永寧「診療」,相見時永寧羞得面紅過耳,和秦林有了那回事,真是不好見人哪!

    偏偏看起來嬌憨可愛的女醫仙,背地裡其實半點也不老實,一會兒要檢查永寧是否完璧之身,一會兒又要教她洞玄子三十六式。

    天哪,繼秦林賴驢打滾抱大腿,導致形象全面崩塌之後,青黛天真無邪女醫仙的可愛形象也節操全毀,永寧只能哀歎自己有眼無珠,將要嫁去的這家……

    嘿嘿嘿,青黛壞笑,作為學醫的,還有什麼不知道?

    永寧再次以手加額,突然發現青黛姐姐壞笑的樣子,都有點像秦姐夫了,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喂,時間差不多了吧?」青黛撓了撓頭,從藥箱裡取出一隻小盒子遞給永寧。

    永寧揭開盒蓋,裡頭是一塊黑漆漆的藥,卻不是丸劑不是散劑,而是捏成了人形娃娃,眉眼有七分相似秦林。

    徹底無語的看了看青黛,女醫仙咯咯笑著,調皮的吐了吐舌頭。

    捏著「藥人兒」,李太后的告誡在永寧耳邊迴響:「我兒,你可得想清楚,一旦如此,將來再不是大明朝的長公主……」

    永寧微微一笑,將藥一口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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