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秦林乾咳兩聲,曉得駱思恭動了疑心,趕緊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駱掌櫃到昆明,是準備進什麼貨?最近京師裡頭,普洱茶的行情可不怎麼好哇,倒是走走滇西北,弄條藏獒去賣,指不定還有傻瓜肯出高價呢。」
駱思恭哭笑不得,秦林到這時候還在說廠衛裡頭的暗語,進貨就是抓人,但後面什麼普洱茶、藏獒,那就是胡扯蛋了,根本不知道在說什麼。
沒奈何,他只得朝秦林作揖,低聲道:「好叫秦督主曉得,下官這是奉了陛下密旨出來辦差,要徹查施甸百姓被屠一案,除了元兇首惡莽應裡之外,其餘玩忽懈怠的官員都要逮捕起來,押往京師詔獄論罪。」
「哦,駱都督簡在帝心,深得陛下信重啊!」秦林皮笑肉不笑的看著對方。
駱思恭心頭只想罵娘,秦林身為東廠督主,掌握著大明朝最強大的特務機關,會不知道這事兒?那曹少欽、雨化田兩位好生厲害,只怕陛下的密旨還沒揣到他駱思恭的袖子裡,他們就把消息從京師發往雲南秦督主了。
前段時間只是覺得秦林在前線督軍作戰,無暇回昆明,駱思恭才丟開他,獨自來辦案,但是從頭到尾都沒指望能瞞著秦林。
自倭寇被平、俺答封貢以來,大明承平久矣,頗有四海無兵戈、天下盡安樂之勢,這萬曆中興的開局者,自然是已故的江陵首輔張居正。
當然,張居正時代,莽應龍莽應裡父子倆也在鬧騰,不過挨揍的是孟養、木邦等土司,並沒有大明州縣落入敵手,對朝廷而言,只是藩屬之間的互毆,在普通士紳和百姓看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張居正死。萬曆親政,莽應裡突然蹦出來,十萬大軍長驅直入,大有割裂雲南半壁之勢,並且一路燒殺搶掠,在施甸大開殺戒,被屠的百姓以萬計,知縣自盡殉國。這可是前所未有的慘案。
前面只知道莽應里長驅大進,並不清楚具體的慘案情形,等到雲南官府將情況奏報京師,頓時朝野震動,萬曆皇帝朱翊鈞好像被兩巴掌狠狠的扇在了臉上,火辣辣的疼。
再怎麼昏庸無能的帝王,自己國家的百姓被外敵大肆屠殺,都會怒髮衝冠的,何況萬曆資質中等。並且經過大明第一名相張居正的教授,離昏聵無能還是很有段距離。
於是萬曆發出密旨,派駱思恭到雲南來。讓他和秦林配合逮捕要對此事負責的一干犯官,然後秦林還要留在雲南處理戰事善後,駱思恭則押解人犯赴京師詔獄。
但駱思恭立功心切,自己在昆明玩起了單干,又撞到白蓮教,經歷一番波折,這才和秦林相會。
「秦督主,陛下的旨意可不是單單給我的,」駱思恭也皮笑肉不笑的看著秦林:「旨意上寫得分明。查明案情、緝拿犯官以督主您為主,下官只是配合行事;因督主在前線軍務繁忙,下官便先在這裡替督主打個前站,具體怎麼辦,還得請您來拿主意。」
好個駱思恭。也不是省油的燈,和秦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至少此時是誰也奈不何誰。
兩個都是屬狐狸的!
秦林何嘗不想緝拿對施甸慘案負有責任的犯官?施甸城內城外死屍數以萬計,無辜百姓之死,莽應裡固然是罪魁禍首。同時那些尸位素餐、玩忽職守,不把百姓性命當回事的官員,同樣罪無可赦!
可凡事要分個輕重緩急,秦林抵達雲南時,打敗緬軍、將侵略者趕出國境是最重要的,雲南官場固然要整肅,讓他們乖乖聽話,但也不能大刀闊斧的來,否則官場惶恐,各級官員必定想盡辦法鑽營奔走,到時候扯皮的扯皮,推諉的推諉,打爛賬的打爛賬,誰來籌措糧草,誰來調集民夫,誰來轉運軍需?
再者,秦林陷在昆明這灘爛泥裡邊,什麼時候才能去前線督戰?
所以秦林按照張紫萱所授計策,同樣使了個開弓不放箭的法門,先拿黔國公沐昌祚和永昌知府高明謙做個樣子,接下來就不再為難雲南官場。
只不過別的欽差大臣開弓不放箭是為了索賄,他則是逼著官員們盡力支應前線——你不是心虛嗎,我先不動你,把你留在位置上,接下來該怎麼效力自贖,就自己看著辦唄!
果不其然,除了饒仁侃和蘇酇一直別彆扭扭不肯老實配合,其餘自黔國公沐昌祚以下各級官員都非常配合,曉得自己前面有些不妥當,秦督主要抓把柄容易得很,於是個個勤勉效力,在後勤供應上沒打一點折扣。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後勤供給最為重要,這次劉綎和鄧子龍打仗打得很順心,都說要不是秦督帥坐鎮,後勤補給充足,萬萬不能這般順利。
直到現在前線戰況非常良好,莽應裡大敗虧輸後被逐出國境,思忘憂重奪孟養故地,各土司盟誓鼎力相助,五峰海商在暹羅灣登陸,各藩屬國也發兵攻打莽應裡,戰爭可謂大局已定,秦林才能抽身從前線回到昆明,一個個收拾那些禍害百姓的衣冠禽獸。
當然,在這之前和白蓮教眾位首領會個面,談談緬甸那邊的情況,也是順便的事情,不料被駱思恭湊了熱鬧,引出一場衝突。
「老兄,你來得真是巧啊,」秦林苦笑著沖駱思恭搖了搖頭,「本督奉旨督師到也罷了,你這個北鎮撫司掌印官突然出現在昆明,恐怕會有令不少人浮想聯翩吧。」
駱思恭臉色一變,再也顧不得許多,朝著秦林拱手:「秦督帥大人大量,海涵,海涵,這道密旨是交給我二人的,駱某願與督帥和衷共濟。」
秦林跟駱思恭和衷共濟,完全沒那必要,但懲治那些昏庸無恥的官員,也是他所願。
秦林瞇著眼睛,思忖著道:「也許來不及了,如果對方足夠聰明的話……我放高明謙出來,想引出他背後的人,不過剛到昆明,還沒來得及盯住那個蠢貨……永昌知府高明謙,不,應該說前任永昌知府高明謙,此刻正在饒仁侃府中,巡撫饒大老爺和巡按蘇酇都在,三個人的臉色都很不好看。
高明謙一身布衣,神情非常憔悴,本來他為人孤芳自賞,頭髮鬍鬚都整理的整整齊齊,但這會兒頭髮亂糟糟的塞在方巾底下,鬍子也打著卷分著叉,眼睛裡更是佈滿了血絲。
「饒大老爺,蘇老爺,救下官一救!」高明謙苦苦的哀求著,「昨天我的隨從就發覺不對勁兒……剛才、剛才金馬碧雞坊那邊打起來的,就是從京師過來的駱思恭!」
一般來說,正途出身的文官並不太畏懼東廠和錦衣衛,但犯事兒的時候就不同了,就算高明謙再傻,他也能用腳指頭想明白,那位駱思恭駱都督是為著誰來的。
饒仁侃皮球般癡肥的體態,也消瘦了不少,變得只像個普通的胖子了,因為「被迫減肥」,臉頰上的肉鬆弛下來,除了老態之外,還顯得格外陰鬱。
「唉,高先生這是何必呢?」饒仁侃搖搖頭,苦笑道:「如今咱們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啦,再說,你老兄犯的事兒太遭忌諱,京師那位必定不肯輕饒,我兩位又如何能救拔於你?」
蘇酇本來就瘦,指節骨突的手輕輕摩挲著蓋碗茶,和顏悅色的道:「高前輩,你放心的走一趟,饒先生和本官會照顧你家裡,叫嫂子和侄兒後半生無憂,前輩也就心無掛礙啦。」
高明謙一怔,臉色變作了死灰,放心的走一趟,可不是指往京師詔獄走,而是往地下走,要不饒仁侃和蘇酇怎麼承諾照顧他家人呢。
如果是別的人,到此地步多半也就答應了,反正自己不能活,可高明謙不一樣,他是個膽小的傢伙,換句話說,他的求生欲比別人強,要死早就死了,掙扎到現在,也是心頭存著一絲僥倖。
因為恐懼,高明謙的臉抽搐著、扭曲著。
忽然他咬了咬牙,從椅子上站起來,逼視著饒仁侃和蘇酇,嘶聲道:「饒大老爺,蘇老爺,高某可是按你們的方略行事,如今朝廷追究起來,兩位先生還能置身事外嗎?」
饒仁侃將桌子重重一拍,厲聲道:「高明謙,你胡說什麼?要不是你從永昌上報說緬兵只在邊境sāo擾,內地州縣可保萬無一失,本官豈會如此行事?」
蘇酇卻給饒仁侃遞了個顏色,朝紅著臉要爭辯的高明謙擺擺手:「罷了,說這些有什麼用?你這知府做得忒也混賬,所有的文牘都由通判李建中處置,現在必定落到秦林手裡,咱們還有什麼好說的?」
「並、並沒有落入李建中手裡,被我偷回來了,」高明謙紅著臉小聲說罷,又跪下朝著兩位老爺磕頭,為了活下去,他什麼面子都不要了:「饒大人、蘇大人救命哪!」
什麼,被他偷回來了?饒仁侃和蘇酇互相看看,兩人的眼中都有驚詫和恐懼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