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樓防吞心學大儒何心隱蒙冤下獄,死於武昌獄中,直接主事的是時任湖廣巡撫的江陵黨干將王之垣。
這件事到底是張居正曾經授意,還是王之垣為了討好首輔而擅自做主,隨著張居正去世,已經無法考訂,總之秦林說得沒錯,對於張居正而言,至少有「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責任,實為人所共知。
所以申時行提議為何心隱平反昭雪,在湖北武昌府立碑撰述其事,已經是對張居正非常嚴厲的譴責了。
這時候的人非常看重鄉籍,張居正張江陵、嚴嵩嚴分宜(江西分宜)、高拱高新鄭(河南新鄭)、徐階徐華亭(松江華亭),都是以籍貫而名之,張居正是湖北江陵人,旗下江陵黨干將便以湖北人最多,如鍾祥曾省吾、荊州李幼滋。
各省在京師建有會館,比如什麼湖廣會館、四川會館,同鄉官紳走動頻繁、同氣連枝,同鄉、同學、同門、同年,文官講的「四同」裡頭同鄉在排第一,就是官場中有什麼抵牾,看在同鄉面上總要容讓三分,可見鄉籍之重。
武昌府和江陵同在湖廣,而且距離並不遠,在那裡樹立為何心隱平反昭雪的碑文,就是在湖北的父老鄉親面前大大的出張居正的醜,比起西湖岳王廟前面鑄秦檜跪像,也只有程度輕重上的差別。
可江陵張家主動前往致祭,這效果就截然相反了!
張居正死後遭到清算,曾省吾、戚繼光、潘季馴這些曾經為國為民立下大功的江陵黨干將盡遭罷黜,張家大公子張敬修被逼得服毒自盡,就算張居正有專橫跋扈的毛病。這樣的報復也太過分了,朝野輿論已漸漸傾向於同情張家。
不要說原本就傾向於改革新政、靠攏江陵黨的那些勢力,就連曾經被張居正貶謫的左都御史趙錦、廣東巡按蔡夢說等人,都相繼上書朝廷為張家鳴冤求情。
現在的張家幾位公子,早就沒有一官半職。而且這輩子都不大可能起復為官了。
另外萬曆那麼厭惡張居正,查抄張府的聖旨還是被秦林想方設法攔了下來,何心隱畢竟只是布衣身份,又沒有直接證據證明是張居正殺了他,難道還真能為此事把江陵相公從地下挖出來鞭屍?
也就是說。張家前往致祭,完全出於本心,並非迫於形勢委曲求全,或者惺惺作態。
何況這還是萬事講究個禮法等級的大明朝,何心隱以布衣身份妄議朝政,甚至經由師兄徐階,介入朝廷宰輔重臣的傾軋鬥爭。私下以「隱相」自許,在大多數官員眼中本來就有其取死之道,並不是完全無辜的。
在張家完全無慾無求的前提下,幾位公子還在何心隱平反昭雪時前往致祭,反而證明張家高風亮節不計前嫌。完全彌補了張居正在何心隱一案中受損的名譽,而且有子如此,乃父可知,從另一種角度向世人證明,張居正與何心隱之間並無私仇,何心隱之死。實為推行新政的形勢所迫罷了!
顧憲成倒是不沒有想到這一層,但他覺得這是由申時行提出來的,申時行這人沒什麼立場。因為萬曆厭惡張居正,申首輔也逐漸疏遠張家,顧憲成覺得他不大可能和秦林串通,那麼突然得到消息、對朝廷滿懷憤懣的江陵張家,更不可能在何心隱一事上「低頭服軟」。
張家採取對抗的態度,那就正中他顧憲成的下懷了。
沒想到秦林的應對如此乾脆利落。莫非……顧憲成疑神疑鬼的打量著前面不遠處的首輔大學士申時行。
申首輔正好也往這邊看,目光與顧憲成一觸。老先生臉上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眼神中的鋒芒稍露崢嶸!
申老先生確實在萬曆跟前裝傻充愣明哲保身,只求把他的首輔大學士太太平平的做下去,但不代表他在顧憲成這兒也要裝孫子,顧大解元萬曆八年考中庚辰科進士的時候,申閣老就已是內閣三輔了!
顧憲成的嘴裡忽然苦得厲害,他想起了自己跟著鳳磐相公張四維鞍前馬後,是怎麼對付申閣老的……
秦林那邊又是另一番情形,自從他說出去信江陵張家,請幾位內兄去何心隱靈前致祭,心學弟子頓時對他大生好感。
趙錦神色肅然,朗聲道:「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昔年何夫山因張江陵而死,江陵過世得早,生前雖沒有改弦更張,過世後卻有幾位公子致祭靈前,由子而見父,實在是高風亮節!老夫這就去信何家告知喜訊,另外便勸他們,將那碑文與狀元郎張懋修寫罷!」
何心隱死後,趙錦百般回護何的妻兒老小,又竭力奔走謀求平反昭雪,他寫信去勸何家,當然不會有任何問題。這就是趙錦投桃報李了,由張居正之子張懋修來撰寫何心隱的碑文,無形中徹底淡化了對張居正的責難,顯得張家高風亮節,何家寬宏大量。
兵部主事宋應昌立刻大聲叫好:「江陵相公實有大功於國,可惜攬權專橫,如今張公子代父償過,從此何張兩家冰釋前嫌,可謂一時佳話。」
監察御史周希旦湊趣道:「老師和秦督主玉成其事,也實堪敬佩!」
給事中陳與郊衝著秦林長長一揖:「秦督主襟懷磊落,實有古人之風,與郊替夫山先生、何家上下多多拜上!」
陳與郊是實打實的感激涕零,因為他知道不僅何心隱平反,連陽明先生從祀孔廟,也多賴秦林出力,只不過不好宣之於口。
不遠處站著的顧憲成立刻豎起了耳朵,要是聽到點什麼內情,哼,狠狠參他一本!
秦林似笑非笑的往顧憲成那邊看了看,然後搖搖頭:「秦某豈敢自矜?若不是趙都堂和諸位先生在朝堂上當頭棒喝,如醍醐灌頂般驚醒在下,也沒有今日之局面,而且徐老先生耐心開導,也功不可沒。」
徐文長揪著山羊鬍子嘿嘿壞笑,別人聽著還以為是他開導秦林去說服張家和何家冰釋前嫌呢,其實是指他在趙錦跟前裝瘋賣傻,開導了這位趙都堂。
趙錦把臉一虎,可想到那天徐文長撒潑發瘋搶靈牌的舉動,就再也繃不住勁兒了,哭笑不得的指了指秦林和徐文長:「兩位啊兩位……」
宋應昌等人對內情也或多或少知道一點,曉得王陽明從祀、何心隱平反,這位心學同門從中奔走出了大力,既然秦林要撇清,他們就衝著徐文長連連作揖,謝他為師門多方奔走出力。
「徐老先生,辛苦了!」秦林拍了拍徐文長的肩膀,口中哈哈大笑。
未來的一段時間裡,他將不再面對整個士林文官的圍攻,因為文官集團已經因理學心學之爭而分化,誠然,大明朝的士子不是烏斯藏黃白兩教,學問見識高得多,包容性也強得多,這種學術分化本身不會形成黨爭,但如果秦督主從後推波助瀾呢?
更何況,相信隔不了多久,爭奪太子之位的爭國本案,也該爆發了吧!到時候誰還顧得上對付秦督主啊……
秦林總算可以騰出手來做幾件真正的事業了,怪不得他呵呵大笑。
這一幕被顧憲成哥幾位瞧個正著,顧大解元城府深些倒也罷了,江東之、羊可立、李植氣得五內俱焚,街邊人群中的余懋學、吳中行、趙用賢也臉色鐵青,直欲拂袖而去。
「我說怎麼秦賊一介武夫,竟曉得利用理學心學之爭來籠絡趙錦,原來是徐渭這無恥文人在替他出謀劃策!」江東之咬牙切齒的說道。
羊可立也怒道:「老狗賣身秦賊,腆顏而事東廠鷹犬,真士林之公敵也!」
人們對待叛徒往往比對付敵人更嚴苛無情,在他們看來,徐文長以文人身份替秦林效力,使秦林利用理學心學之爭、也利用趙錦急於奉王陽明從祀孔廟的心情,促成了如今的局面,那麼他簡直比秦林還要可惡可恨。
江東之、羊可立氣急敗壞,說話時並沒有壓住聲音,立馬就被國子監的監生們聽了個一清二楚。
還別說,這三大罵將神憎鬼厭的,但對青年士子很有迷惑性,「剛正不阿」、「犯顏直諫」,乃是一部分人心目中的偶像明星。
相比之下,徐文長還背著胡宗憲案的老底子,形象氣質也猥瑣多了——儘管他有一顆為國為民的赤膽忠心,可飽經摧折之後的相貌嘛,那就實在有點呵呵了。
立馬國子監的監生們對著徐文長破口大罵,其中有個穿破舊葵花色圓領、臉上長著許多疙瘩的年輕人最大聲,跳著腳痛斥:「徐渭當年依附胡宗憲,胡宗憲又是嚴嵩一黨,徐某就在其中贊劃奸謀!如今又投入廠督門下,幫著奸佞秦林鉗制言論,為虎作倀,全無絲毫的士林體面,真乃道德敗類、名教罪人!」
徐文長聞言臉色一黯,被誣為嚴黨,實乃他心底最深處的傷痛,幾十年沉淪因此而起,饒是他智謀過人,此刻心痛之下竟說不出話來。
秦林眉頭一皺,伸手在鼻子底下扇了扇:「好臭,好臭,誰放屁來著……」
本來秦林想罵回去,論尖酸刻薄秦督主可不怕誰,沒曾想斜刺裡突然托的跳出一員大漢,掄起巴掌扇到那監生臉上,啪的一聲脆響,噴出兩顆牙齒,打得他天旋地轉。
大漢又喝道:「賊廝鳥,你罵誰呢?秦大哥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看俺常胤緒不抽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