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應楨偷偷看了看秦林,得到了一個鼓勵的微笑,於是成國公立馬放聲大哭:「不看家祖冒煙突火救駕的功勞,也有火燒得鬚髮皆盡的苦勞,這都是記錄在案的,斷斷沒有虛假,如今竟被奸佞信口污蔑,怎不叫我做孫兒的肝腸寸斷哪……」
朱應楨別的本事稀鬆平常,唯獨哭的本事格外犀利,這一陣大放悲聲,只見他淚飛頓作傾盆雨,兩隻眼睛腫得跟桃子似的,一副我見猶憐的落難書生模樣,要是走到教坊司裡,恐怕要被愛俏的姐兒們爭著倒貼哩。
定國公徐文璧、英國公張元功、寧陽侯陳大紀、廣寧伯劉允中等等武功勳貴,聞聲個個神情慘然,頗有不虞之色。
萬曆也漸漸覺得不對味兒了,只是還沒回過神來。
余懋學卻會錯了意,見自個兒把堂堂國公都罵哭了,還在自鳴得意呢!
他是萬曆初年清流裡邊的頭號罵將,有個雅號叫做余大嘴巴,只不過嘴巴大了腦仁兒就有點小,經常是被人一攛掇,就咋咋呼呼的往前頭沖。
就和同黨相比吧,趙應元吳中行這些人,都是萬曆五年張居正奪情時才鬧起來的,佔著孝道的大義名分,所以除了挨廷杖,貶謫出去的幾年間實在沒吃什麼苦頭,倒是譽滿天下;
余懋學則不同,他是萬曆二年就二愣子似的蹦出來,上書要「崇敦大、親謇諤、慎名器、戒紛更、防佞諛」,擺明了罵張居正是奸臣,結果沒有引起朝野共鳴,還拖累老師禮部尚書萬士和丟了官,自己還多吃了好幾年的苦頭,差點沒死在貶謫路上,可見此人純粹嘴大無腦。
這次余懋學回京沒消停多久,又被顧憲成攛掇出來,想到奸相張居正已死,眾正盈朝言路大開。他那叫個意氣風發啊。看看朱應楨慫了,越發志得意滿,極有士大夫風度的一揮袍袖,朗聲道:「老公爺所謂功勞其實不堪推敲,恐有冒功之嫌,且數十年前之事,也無從考證了,而他阿諛張居正得到追封王爵。此事盡人皆知,實有違國朝體例!朱公爺為尊長諱,自是一片孝心,不過從來正邪不兩立,余某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自當揭發其弊!」
此言一出,朱應楨自是嚎啕大哭,武功勳貴們個個勃然變色,就連御座上的萬曆。小胖臉也有點兒綠了。
文臣裡頭越來越多的人覺著味道不對頭,親自策劃的顧憲成更是急得直跳腳,可朝堂之上御門聽政。難不成還真能衝上去,摀住余懋學那張大嘴巴?
火候到了!秦林心頭哈哈一笑,立馬從班次裡跳出來,假裝惶恐的跪下:「陛下,余侍郎所言有理,臣什麼都不懂,前番還想和陛下討價還價,實在罪該萬死!臣這就把違例服用的御賜之物脫下來……」
我靠!萬曆如果懂這兩個字的意思,一定就罵出來了。張鯨和張誠也傻了眼,秦林這是脫衣服脫成習慣啦?
秦林一邊說,一邊就站起來,雙手解下腰間玉帶,誠惶誠恐的擺在地上。接著又開始脫蟒袍,一張臉變成青色,顯然驚恐萬狀,還顫聲道:「陛下開恩,臣告老還鄉。臣告老還鄉……」
萬曆臉都黑完了,這不擺明了說朕卸磨殺驢嗎?秦林這廝,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伴君如伴虎五個大字呢!
朱翊鈞非常惱火,一分針對秦林,九分針對余懋學,畢竟秦林那邊剛剛談妥了五十萬銀子,最近在東廠也格外老實,什麼事兒都沒鬧,倒是余懋學這廝,無端端惹出事來,朱希忠都死了十多年了,他那王爵關你鳥事?
陛下的心思就是轉得快,本來還有借重余懋學的意思,可看到秦林要撂挑子,每年五十萬兩的內帑恐怕要打水漂,頓時又翻過來怪起了余懋學。
這就是秦林韜晦之計收效了,如果前面在東廠急於攬權,此時又要撂挑子,萬曆難免會認為他有要挾之意,想法又有不同。
丹陛西側早已鬧成一片,武臣勳貴本來就很惱火了,秦林這麼一搞,頓時群情激奮。
英國公張元功是新襲爵的,年紀輕、火氣大,朱應楨幫著拉皮條,開通西域的生意他也摻了一分,此時再也按捺不住,出班跪下:「陛下英明,方才余侍郎說數十年前的功績無法考核真假,臣心中實難安也。臣先祖忠武公隨永樂爺爺起兵靖難,竭誠效命戰死沙場,授奉天靖難推誠宣力武臣,封英國公,距今百八十年矣,則功績更無從考訂了!」「陛下!」三朝老臣定國公徐文璧也長跪不起。
「陛下!」「陛下!」更多的武功勳貴滿懷委屈的站了出來。
一來是余懋學大嘴巴胡扯白賴,真的惹到了眾怒,二來嘛,朱應楨替秦林廣拉皮條,這些公侯伯們都參銀子做生意,看在銀子的面上,無論如何都要站穩腳跟的。
不准咱們干預朝政,也只能咬著牙認了,連賺錢的路子都給堵死,就你們文臣能大撈特撈?這可不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啦!
就連萬曆的嫡親外公武清侯李偉,也非常自覺的挺身而出,虧他一張老臉也做得出來,扯住秦林手不要他脫衣服,又撿起玉帶要給他重新繫上,喃喃的道:「秦督主這是怎麼說,這是怎麼說?萬歲聖明,斷不會被奸佞蒙蔽的,你公忠體國,咱們都知道,這裡風大,先穿上衣服吧!」
余懋學此時已傻了眼,他放炮猛轟一個空殼國公,膽小怕事的朱應楨,怎麼勳貴全都站出來了?
萬曆初年的勳貴,雖然不能干預六部九卿事,但權勢還是不小的,特別是掌軍的定國公、英國公、魏國公、黔國公等幾家。
比如黔國公沐朝弼橫行不法,朝廷就有些畏首畏尾不敢動他,還是張居正用權謀,先立沐朝弼之子繼承黔國公,然後再派人逮捕他,最後赦免其罪,弄到南京軟禁起來,世人都稱道張居正措置得當。
試想以江陵相公的強勢霸氣,對付黔國公都得這麼小心翼翼。還得到了朝野的讚譽,那麼這些掌軍國公的權勢也就不言自明瞭。
余懋學再怎麼大嘴巴,也從來沒想過要把京中這些公侯伯都給得罪了呀。
嚴清、丘蕣悄悄挪動腳步,讓自己和余懋學離得遠點,剛才那跟著順水推舟的想法,這時候都丟到了爪哇國。
趙應元倒是想替朋友幫腔,可顧憲成在後頭把他拉了一把,非常鄭重的搖了搖頭:余懋學捅了馬蜂窩。現在只能……
江東之、羊可立、李植見趙應元顧憲成不動,他們也都縮著頭。
更多的文臣茫然無措,很久以來習慣了武勳貴戚在朝堂上的鉗口不言,突然發生這麼大規模的反彈,眾人都有點兒不適應,於是都看著站在班首的三位閣臣。
申時行如老僧入定,余有丁微笑不改,許國倒是有點躍躍欲試,可看看首輔次輔都沒動。他也只能強忍住——不過就算不忍,他也是準備痛斥余懋學的,因為自打他倒向申時行。徹底得罪了追隨張四維的舊黨清流,吳中行趙用賢摔碎了他贈送的玉杯犀角杯,還當眾與他劃地絕交,雙方已勢同水火。
皇極門前,武勳貴戚跪了黑壓壓的一大片,連萬曆的外公武清侯都站在了秦林一邊,萬曆不得不做出決斷了。
他微笑道:「朱愛卿、秦愛卿,你們何必如此?國朝有功必賞有過必罰,朕富有四海。難道還吝於封賞?定襄王實有救護皇祖之功,朕皇考生前亦曾提及,秦愛卿也有大功於國,快快把衣服穿上吧——眾位愛卿,都起來吧!」
萬曆最後這句。是對武功勳貴們說的,於是眾人紛紛起身。
秦林嘿嘿一樂,順勢穿好衣服,繫好玉帶,沒事人兒似的站回班次裡頭。
唯獨秦林皺著眉頭,仔細打量趙錦,似乎要從他臉上看出朵花兒來。
趙錦這麼一說,萬曆趕緊就坡下驢:「余侍郎行事操切、言事虛妄,念在其忠心可嘉。並非故意欺君,朕予以從寬處理,這個、這個就罰俸三月吧!」
只是罰去三個月俸祿。這個處罰可真是不疼不癢的了,武勳貴戚們仍有些不忿,但歷年來被文臣壓迫得厲害,能有這麼個結果,已是費力爭取來的了,也不好再爭。
余懋學忙不迭的叩頭謝恩,等站起來的時候,才發覺後背早被冷汗浸濕,春寒料峭。冰涼一片,禁不住阿嚏阿嚏的連打了幾個噴嚏,恰似一隻鬥敗了的公雞,整個人都委頓了。
散朝之後,眾位勳貴武臣說說笑笑。朱應楨感激涕零就不提了,年輕些的勳貴格外高興,說要請秦林上教坊司或者天外天。
文臣那邊就不同了,穩重些的大臣只是面色不虞,以各種方式寬慰著余懋學。
顧憲成帶著幾位同僚。圍著趙錦盛讚不休,大讚他不畏權威,實乃國朝的中流砥柱,趙老先生就有一搭沒一搭的應付著,看起來興致不高。
更多的御史、給事中,如江東之等輩,則不懷好意的盯著秦林,那眼神裡帶著刺。
「唉,秦老弟只怕……」徐文璧搖頭歎了口氣,眉宇間很有幾分憂色,如果說秦林之前只是和清流舊黨的爭執,還能得到申時行等大臣的幫助,現在他已引起了朝中更多文臣的反感,被頂到了風口浪尖上。
徐廷輔笑笑:「爹,擔心啥?秦姑爺什麼大風大浪沒經過,幾個御史言官還嚇不倒他吧。」
徐文璧不置可否,忽然目光停在了趙錦的背影上,拈著鬍鬚若有所思。
秦林打馬回到府上,在花廳抓起一碗茶喝了,就叫道:「徐老頭子,給我出來,趙錦此人到底是個什麼心性?」
「談不上什麼清廉剛正,但還算是個好人、好官,」徐文長慢吞吞的走出來,有些狐疑的打量著秦林。
「問徐老先生,不如問小妹,」張紫萱嫣然一笑,手裡抱著一疊文牘:「這是通政司抄錄彈劾家父的文牘,書山文海中,終於翻出趙錦的那一份了。」
別問張紫萱怎麼從通政司拿到抄本的,江陵黨大員倒了,門生故吏那還遍佈朝野呢……
秦林拿過來一看,上面字句清楚:「居正誠擅權,非有異志。其翊戴沖聖,夙夜勤勞,中外寧謐,功亦有不容泯者。今其官蔭贈謚及諸子官職並從褫革,已足示懲,乞特哀矜,稍寬其罰。」也就是說,趙錦被張居正貶謫出京,但張居正死後被清算,他還上奏替張家求情!對張居正的評價也非常中肯:雖然擅權,但從無造反的異志,還兢兢業業辦理大明朝的政務,操持得相當不錯,陛下你有氣兒,革去官職和蔭庇就夠了,再嚴重的懲罰就太過分了吧。
這趙錦還真是個好人。
秦林笑著把文件往桌上一拍:「沒想到顧憲成這廝實在狡猾,計謀還有這麼一層意思!」
顧憲成故意讓余懋學余大嘴巴站出來打頭陣,間接挑起清流文臣與武功勳貴之爭,不論成與不成,秦林這邊恐怕都要給新任左都御史趙錦記上一筆,而趙錦也不得不選邊表態,站到他那邊去!
畢竟身為左都御史,如果屈服於武功勳貴的壓力,趙錦就算聲名掃地了,勉強待在都察院,也只能當作泥菩薩,再也管束不了年輕一輩的御史言官。
今天趙錦果然在顧憲成的策動之下,迫於形格勢禁,不得不與秦林對立起來。
「罷了,既然趙錦曾上表替你們家求情,我總要去謝他一謝,」秦林笑著對張紫萱點點頭,回身又上馬往趙府去了。
「秦兄,」張紫萱伸手要拉,秦林卻已去得遠了。
不多時,外面馬蹄聲響,秦林笑嘻嘻的回到府中:「吃了個閉門羹。」
張紫萱輕輕咬著嘴唇,把他拍了一下:「呆子!」
如今的格局,趙錦能見秦林才怪了,秦林之所以要特地去一趟,是要表明自己的態度,既然趙錦曾為老泰山張居正求情,不管你出於什麼原因,在我則必須把這份恩情記在心頭。
正在此時,霍重樓滿臉笑容的走進來,搓著手道:「劉三刀,劉三刀找到了,就等在外面,督主……」
哦?秦林眉頭一挑,似乎並不是很著急。
張紫萱和徐文長也略有點納悶,劉三刀誠然資格老、技術好,但要靠他來布設掌控東廠的大局,只怕還遠遠不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