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三刀由霍重樓引薦,控背躬身垂著雙手非常拘謹的走了進來,離秦林還有七八步,就畢恭畢敬的大禮拜倒:「草民劉三刀,拜見秦督主!」
秦林左手端著茶碗,右手用蓋兒輕拂本來就寥寥無幾的茶沫子,慢慢啜飲一小口,才把茶碗放回桌子上,嘴裡不置可否的唔了一聲。
劉三刀跪在地上,把頭埋得更低了,只覺心怦怦亂跳,越發患得患失。
秦林心中一歎,記得遵化和劉三刀初次見面時,他渾身都透著股精明強幹,後來幾度交手,總體介於敵友之間,直到小湯山挖春桃姑娘的蠟屍、揭出癆病鬼梁邦端騙婚那回,他還是馮保手下的一員幹將,心氣兒從來都高高的。
可現在呢,劉三刀像個什麼樣子?歲月,不,準確的說是最近兩年的蹉跎,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跡,本來只是兩鬢斑白的頭髮變成了一片雪白,臉上皺紋多了深了好幾倍,短短兩年時間,看上去足足老了五六歲。
劉三刀資格老、手段高,為人處事還算正派,在馮保手底下也就盡忠職守而已,可他畢竟是在馮保手上受過重用的,等到馮保倒台張鯨上位,還能有他的好果子吃?立馬安上馮黨的罪名,革去職司、貶謫還鄉,連他辛苦幾十年攢下的銀錢,也全都塞給了邢尚智的親信們——要不這樣,恐怕還得往天牢大獄走一遭呢!
凡是涉及黨爭,那就沒什麼道理好講的,戚繼光殺敵報國赤膽忠心,潘季馴治黃治淮篳路藍縷,尚且因江陵黨倒台而明珠蒙塵,區區一個劉三刀,在張鯨、邢尚智眼裡,又算得什麼呢?
秦林打量劉三刀的時候,對方也在打量他:年紀輕輕便官居一品,以武職執掌東廠更是大明朝兩百年之異數。遵化初見時,眼神中那種犀利如電的鋒芒,如今已收斂了許多,但正因為如此,幽深的黑瞳越發顯得深不可測……
「劉三刀,如今本督執掌東廠,你可願重回廠中,為本督效力?」秦林慢悠悠的問道。
劉三刀稍作遲疑。良久才用力咬了咬牙,臉上露出幾分苦笑,長歎道:「秦督主美意,草民心領,可惜草民年事已高,垂垂衰朽,恐難為秦督主驅馳奔走,還望督主放草民回鄉,做一田舍翁了此殘生。」
什麼!霍重樓睜大兩隻眼睛。要不是礙著秦林還沒發話,就想把劉三刀提溜起來狠狠罵一頓:你劉老爺子也算東廠裡頭一號人物,當年風風雨雨什麼沒見識過?秦督主有意提拔。你還推三阻四,莫非心氣兒洩了就再也提不起來?
劉三刀是真有點灰心了,如果他還是霍重樓這般年紀,一定毫不猶豫的重出江湖,可他已年近花甲,這把年紀上遇到挫折,雄心壯志就消磨了許多。
不過,他也在悄悄打量秦林的臉色……
秦林陰著一張臉,神情越來越冷。徐文長和張紫萱同時笑笑,兩人起身離開。
「劉三刀!」秦林猛的一拍桌子,茶碗嘩啦一聲摔在了地上,劉三刀渾身一顫。
秦林滿臉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戟指說道:「哼哼。田舍翁,你想得美!張鯨邢尚智什麼手段,底下人又是什麼胃口,你歷年攢下來的銀子,只怕剩不下幾個大子兒吧?你是東廠的人。幾十年下來得罪的人還能少了,被栽上罪名踢出東廠回到家鄉,在知縣知州大人先生們的眼裡,你就是條被打斷脊樑的落水狗,人人都想踩你一腳,再有冤仇找上門,還不把你連皮帶骨給吞了?」
劉三刀老臉通紅,秦林字字句句都說得極準,東廠就是朝廷鷹犬,平時呲牙咧嘴挺威風,可一旦朝廷不要你了,那就成了拔毛的老鷹不如雞,癩皮的狼狗不如貓,個中苦楚實在一言難盡……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跟著霍重樓派去的心腹,跑到京城來見秦林了。
秦林打量打量劉三刀,話鋒一轉冷笑道:「你不敢替本督辦事,莫不是怕了張鯨、邢尚智?唔,原來聲名赫赫的劉三刀竟是個無膽鼠輩,本督竟看走眼了,罷罷罷,陸遠志,取紋銀五十兩贈給劉兄做程儀。」
陸遠志在門外應了一聲,故意用大家都能聽到的聲音和牛大力說說笑笑:「唉,老牛啊,沒想到當年的劉總爺,竟淪落到這般地步,豈不可憐又可笑?」
「料想他老人家現在肯定囊中羞澀吧,還是咱秦督主心腸好,這五十兩銀子亦贈給他,也算不無小補了。哼哼,當年東廠的劉老英雄不過如此,現而今能對付張鯨、邢尚智的,唯秦督主一人而已!」
廳中跪著的劉三刀,一張老臉紅了白、白了又紅,他巴巴的趕到京師來,難道是為了聽這些揶揄?聽得秦林和手下弟兄渾沒把張鯨、邢尚智放在眼裡,他猛的抬起頭來,目光炯炯的盯著秦林:「秦督主,你真個要對付張鯨、劉守有?為什麼劉某聽說你韜晦自保,以富貴閒人自居,並無進取之心了?」
這才是劉三刀的真實顧慮!如果秦林只想自保,他回來也是受邢尚智一夥的氣,倒不如忍氣吞聲呆在老家;如果秦林真有鬥垮邢尚智,乃至把張鯨拉下馬的打算,他劉三刀又何嘗不想重出江湖、再入東廠!
秦林聞言大笑,忽然笑聲一收,目光如炬,朗聲道:「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三年不飛,一飛沖天,本督以青年而位居一品,掌東廠大權,豈能甘居人下?略施小計以迷人眼目罷了!劉兄若留在京師,大可拭目以待,本督拿下區區邢尚智,易如反掌!」
劉三刀再不遲疑,俯首拜服:「既如此,小人願為督主效犬馬之勞!」
秦林雙手將劉三刀扶起,門外的陸遠志、牛大力走進來,和霍重樓一起拱手:「恭賀秦督主又得一員虎將。」
秦林哈哈大笑,神情囂張至極,倒是極有東廠督主的威風霸氣。
第二天,秦林就偕劉三刀、霍重樓到東廠視事。
邢尚智和他的黨羽們,諸如白玉亮、郎效和、崔廣微等輩先是略為吃驚,接著就各各冷笑不迭,邢尚智還笑著對同黨們嘀咕了一句:「憑姓劉的這塊廢銅爛鐵。就想把咱們東廠的天翻過來?」
東廠督主權力甚大,像當年的馮保那樣,司禮監掌印兼東廠督公,兼總內外,東廠就是他一家天下,想讓誰來就誰來了。
秦林只是單純的東廠督主,沒有其他兼任職司,還做不到當年馮督公的地步。不過除了掌刑千戶和理刑百戶要平衡一下各方勢力,其餘官職盡可任意升降黜陟。
他升堂之後立刻下令,以劉三刀為掌班,領子科管事,率領班兩名、司房兩名、老練役長十人、精幹番子一百,直接聽命於本廠督主,也就是秦林本人,辦理機密重大案件,掌刑千戶與理刑百戶非經督主允許不得干涉其行事。
理刑百戶是霍重樓。秦林的鐵桿心腹,所以最後這句話,實際上就是說給邢尚智聽的了。
劉三刀在東廠幾十年。霍重樓前幾年按秦林吩咐,萬事不管只拉人吃吃喝喝,也結識了不少志同道合之輩,立馬就按著鹵簿點名,將這些或受馮保案牽連、或鬱鬱不得志、或與邢尚智一黨有嫌隙的人,加上張誠近來安插的親信,一個個全都點出來,歸入新任子科管事劉三刀轄下。
「張威,孫劍如。劉廷山……」劉三刀每點到一個名字,那人或者稍作遲疑,或者咬了咬牙,出列站到了庭前。也有點到名字沒有人答應的,可能是出外公幹沒在衙門裡。可能是心存疑慮不敢站出來。
秦林正襟危坐公座之上,神情肅然,雙目半睜半閉,面色陰沉如水。
白玉亮、郎效和、崔廣微有些穩不住陣腳了,邢尚智仍在嘿嘿冷笑。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此時東廠規模甚大,掌班司房等四十多人,役長檔頭上百,在編的正式番役有一千多,幫役則不計其數,劉三刀只管按鹵簿點名,沒人應就不管他,很快就點出了領班兩名、司房兩名、老練役長十人、精幹番子一百,隨著霍重樓和劉三刀站在堂前。
劉三刀單膝跪下,雙手抱拳:「小的們為秦督主竭誠效命!」
眾人齊刷刷跟著跪下,口中轟然響應,剎那間聲震屋瓦,其餘番役都臉色微變,邢尚智咬牙切齒:好個霍重樓、劉三刀,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前面悶聲不出氣,這裡擺我一道啊,哼,只可惜你們忘了,張司禮還在位……
秦林從公座上站起來,走到階前,溫言道:「做得好,好好做!」
眾人各各歡喜,聽出秦督主這六個字意味深長,既誇霍重樓、劉三刀做得好,又誇眾位站到自己這邊的番役做得好;既叫霍重樓、劉三刀跟著他老人家好好做,也叫番役們跟著霍、劉兩位好好做。
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秦林是督主,總有幾個熱衷功名的要投效他名下,更何況秦林將陸遠志、牛大力等人盡數提拔,有了雞犬升天的先例擺在那裡,眾人的心思難免要熱絡起來。
秦林要在一千多在編番役中,調出一百來個願意追隨自己的,實在不難。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霍重樓、劉三刀四面出擊,領著一百餘親信風風火火的辦起了差,去衙門和官員家裡坐記、到茶樓酒肆裡頭聽記,想方設法的「打事件」,就想抓出個欽定大逆的案子,一舉奠定自己在東廠的地位,也為秦督主臉上增光。
同時,他倆還盡力拉攏東廠中鬱鬱不得志的人,以及受到馮保牽連,挨過整的人,想把他們都拉到秦林這邊。
只可惜畢竟張鯨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正兒八經的內廷第一人,大多數東廠番役都還難以下定改換門庭的決心。
霍重樓、劉三刀最多也只能拉攏到兩成的人馬,就再也挖不動邢尚智的牆角了,至於重大案件嘛,也沒什麼進展,近期京師風平浪靜,就有殺人案,也是些姦夫淫婦謀殺親夫、強盜謀財害命之類的,大興宛平兩個縣衙就辦了,最多勞煩到五城兵馬司,根本沒有東廠的用武之地。
從最開始的雷厲風行。到漸漸露出頹勢,很多東廠番役逐漸覺得,霍、劉兩位的手段不過如此,秦督主的手段也不過如此……
邢尚智家裡,正在舉行一場秘密聚會,東廠掌刑千戶摩挲著頷下的短髭鬚,掃視著眾位同黨:「張司禮讓我帶話過來,就四個字。穩住陣腳!」
「有張司禮這句話,咱們就放心啦!」白玉亮誇張的撫著心口。
郎效和跟著笑起來:「秦林聲名蓋四海,其實見面不如聞名!霍重樓、劉三刀這兩個夯貨,起得什麼用?惹張司禮、邢大哥一笑。」
霍重樓凶戾,劉三刀老成,在東廠也算很有名的人物,但並非精通權謀的手腕高強之輩,甚至在這方面遠不如邢尚智。
「差不多的話,咱們也該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了……」邢尚智笑了笑。眼睛裡閃耀著奸詐和凶狠。
同一時間,秦林府中,徐大小姐咋咋呼呼的把馬鞭子一扔。「姓秦的,他們都說你在東廠玩不轉,哼,把本小姐氣得不行!什麼玩意嘛,胡說八道……喂,不會是真的吧?」
大小姐杏核眼眨巴眨巴,豐潤的唇瓣微微嘟起,很可愛的盯著秦林。
「怎麼可能呢?」秦林笑了笑,情知是有幾位身份尊貴的夫人小姐。在徐辛夷身邊亂嚼舌根子了。
別看徐辛夷經常叫「姓秦的」,似乎當面很不給秦林面子,其實大小姐從來都以夫婿而自豪,所以別人說他在東廠吃癟,立馬就惹得她不高興了。
「真的?要不。我讓大侄子去揍那邢尚智一頓?」徐辛夷撇撇嘴,她大侄子不是別人,正是提督京營防護內城的左都督徐廷輔。
青黛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秦林身邊,小手按在他脈門上,然後笑著吐了吐小舌頭:「嘻嘻。是真的,秦哥哥沒騙人呢。」
青黛很熟悉秦林的脈搏,如果他騙人,脈搏會有變化,便能有所察覺。
秦林苦笑著摸了摸鼻子,還真沒秘密啊……
「秦兄這次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連小妹也想不透呢,」張紫萱輕搖細步的走了出來,小腹已微微隆起,鵝蛋臉上清麗之色不減,又增添了幾分少婦的柔媚。
青黛立刻跑過去,挽著她的胳膊:「怎麼回事呀?紫萱姐姐告訴我嘛。」
相府千金笑著把她頭拍了一下:「不會親口問你的秦哥哥?罷了,我直說吧,東廠靠霍重樓、劉三刀還壓不住陣腳,如果說東廠番役都是青面獠牙的惡鬼,霍、劉兩位最多是牛頭馬面黑白無常,上頭還要有閻羅、判官,才真能鎮得住場面。」
哎呀,青黛把舌頭一吐,朝秦林扮了個鬼臉:「原來東廠裡都是鬼呀,那秦哥哥就是地藏菩薩啦?」
「捉你個小鬼!」秦林虎著臉要去抓青黛。
咳咳,咳咳,徐文長的咳嗽聲從花廳門外響起來,秦林訕笑著收回手,只見徐老頭子和尹賓商笑呵呵站在外頭。
徐文長喜歡下棋,秦林棋藝臭得很,老走神去想很多關於破案的事情,張紫萱棋藝倒是很高,可她才懶得陪個老頭子下棋呢,寧願書房看邸報塘報,以及什麼反經、鬼谷子、竹書紀年。
直到尹賓商來了,徐文長才算高山流水遇知音,兩人在方寸之間捉對廝殺,每天棋盤上論英雄,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徐文長、尹賓商同時朝著秦林拱手,齊聲道:「東翁穩坐釣魚台,想必已有良策,到底夾袋中人物是誰?恐怕引劉三刀回東廠,也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吧!」
張紫萱斜飛入鬢的修眉微微皺起,思忖著道:「秦兄能用之人,其實徐爵、陳應鳳是極好的人選,但他們是馮保餘孽,關在天牢裡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秦林起用他們,大犯朝廷忌諱,恐怕得不償失啊!」
徐文長、尹賓商同時哀歎,張夫人也太厲害了吧,略微思忖就知道了前因後果……不過咱們也奇怪,秦林究竟有什麼辦法收拾局面?
要知道,東廠裡頭的人物,要說什麼心地善良之輩,恐怕連半個都找不出來,都是些凶魂惡鬼,要鎮住他們,必須比他們更凶戾更歹毒更霸道,審陰斷陽洞徹幽冥的秦督主算一個,但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單靠他這麼個高高在上的督主,還控制不住局面,加上霍重樓劉三刀也不成。
倒是徐爵、陳應鳳兩個,凶狠歹毒陰森可怕到了極處,別看他們以前盡在秦林這裡吃癟,可當年也是能治小兒夜啼的可怕人物啊!若能有他們出山,那東廠的小鬼們都得老老實實的。
問題是,徐爵、陳應鳳受馮保牽連,只剩下一口氣了,如果誰重新起用他倆,絕對會觸到萬曆那根敏感的神經,到時候別說掌控東廠,恐怕秦林連督主的位置都要丟掉吧!
「誰說沒有辦法,難道都忘了本督主的老本行?」秦林嘿嘿一笑,那笑容很有點陰森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