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秦林以前聽到這段,也曾浩歎生不逢時:我也有格象救駕的大功——雖然是假的,陛下咋不給我這麼多恩遇賞賜呢?嘉靖別的不和萬曆比,單單對救駕之臣來說,實在是厚道得多呀。
可惜朱希忠的好運氣,在死後十多年終於到頭了,余懋學領頭發起攻訐,言官紛紛響應,數道奏章已發入大內,以朱希忠死後所贈王爵非朝廷成例,要求予以追奪!
可憐朱應楨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落,爺爺都死了十來年,還要被追奪王爵,這和鞭屍有什麼區別?
朱應楨癱在椅子上,整個人都縮了一圈,哭喪著臉看看秦林,萬分沮喪的嘟噥:「家祖做成國公的時候威風八面,輪到我自個兒就倒霉透頂,連爺爺死後追贈的爵位都保不住,將來我這做孫子的,死了都沒臉見祖宗啊!」
明人接受程朱理學,最敬重祖先、重視家族,往往因為無意中提了對方父祖名諱犯了忌(古人以避諱為敬,稱字不稱名,稱名為不敬),兩個好朋友就要反目成仇,何況由朝廷追奪已故祖先的封贈,這幾乎和殺父之仇差不多了。
想想張紫萱,就算沒有逼死張敬修這碼事,單單是張四維污蔑張居正身後名的冤仇,兩家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余懋學等人上書要追奪朱希忠的王爵,對朱應楨而言,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原本的歷史上,也正是因為此事,朱應楨承受了莫大的屈辱,在兩年多後實在不想活了,堂堂成國公、大明朝的頭等勳貴,用一根繩子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此時此刻的朱應楨雖然沮喪,但還遠沒有想到自盡,因為他還有一根救命稻草,秦林。
秦林先安慰的對著朱應楨點點頭,接著看看徐文長:「徐老先生?」
徐文長嗟歎一聲,手拈著頷下的山羊鬍須,「余懋學此人性情偏狹,與江東之、李植、羊可立為朋黨。朱公爺令祖當年與張江陵相善,生前江陵相公曾許他死後封王,後來老公爺在萬曆元年過世,江陵相公果然策動朝廷追封王爵,禮部尚書萬士和出言勸阻,而余懋學上書言辭最為激烈,不僅彈劾贊成此事的工部侍郎潘季馴,甚至還指斥江陵相公。後被貶謫出京,直至江陵身故才被召回京師,從此儼然以直臣自許,與趙用賢、吳中行、顧憲成俱為一丘之貉。」
好個徐文長,談起當年朝廷掌故如數家珍,果然是頭號紹興師爺,首屈一指的狗頭軍師。
張紫萱當年還小,只約略知道點內情,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這余懋學本與朱老公爺無冤無仇,是為著先父的黨爭,才恨屋及烏了。」
「余懋學要出當年的一口惡氣,為什麼早不提、晚不提,偏偏現在提出來?」尹賓商拍了拍桌子,厲聲道:「此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當然是這樣,余懋學回京也有這麼久了,之所以現在提出此事,便是要借死人壓活人,對朱應楨下手,剪除秦林的羽翼!
尹賓商深諳兵法韜略,對這一條計並不陌生。
徐文長臉有憂色:「尹先生說為什麼余懋學遲早不提出,偏偏現在提出來,嘿嘿嘿,趙錦呀趙錦!」
嘶∼∼眾人倒抽口冷氣,心頭都顯出兩個字:來了。
原來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陳烗,右都御史吳兌,都和秦林關係很好,如果余懋學興風作浪,眾多言官很有可能被這兩位老先生壓住,要知道他們都是三朝老臣,門生故吏極多,余懋學顧憲成等清流想把兩個老傢伙啃下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現在,陳烗吳兌或者年紀高邁,或者意興闌珊,主動辭職回鄉,由和張居正有嫌隙的趙錦接任左都御史,掌都察院事,那麼風向就完全相反了,想來趙錦不但不會壓制言官們,還會推波助瀾,搞不好連他自己都要赤膊上陣呢!
「難道此事幕後主使是趙錦?」張紫萱想了想,神色間有些不確定。
尹賓商哼了一聲:「這還有什麼說的?江陵相公赤心報國,趙錦這號奸佞小人總是心存怨恨,現在跳出來興風作浪,正是題中應有之義。」
其實,張居正和江陵黨也有這樣那樣的毛病,貪財的、好色的並不少,大多數人稱不上赤心報國,只是比起坐而論道、空談誤國的舊黨,江陵黨至少要改革、要做事,這就強上許多了。
而且尹賓商曾受江陵相府恩惠,他提起時當然氣憤不已。
張紫萱貝齒輕輕咬了咬紅唇,淡淡峨眉微蹙,眼底藏著一抹厲色:「不管是不是趙錦,這條計委實使得厲害!又打得准,又拿捏著分寸,哼哼哼……」
余懋學上書,措辭非常巧妙,如果說打蛇打三寸,那他還真正打到了萬曆的心坎上。
如今這位陛下,最討厭的是張居正,最噁心的是江陵黨,恨不得把和張居正有關的一切都弄倒弄臭。
朱希忠十來年前就死了,又不是剛剛過世的,早化作了塚中枯骨,如果余懋學直說封王不合朝廷體例,要追奪王爵,只怕包括同黨在內的所有人都會當他痰迷心竅,發了失心瘋,要不然,和一具塚中枯骨計較什麼?
但扯到張居正,那就不一樣了,朱希忠是阿諛張居正才獲得追贈王爵,那麼現在提出來,就不單單針對朱希忠,而是代表舊黨清流,繼續做出對張居正的政治清算。
對張紫萱來說,這是絕對不可以接受的,明著是批朱希忠,暗中又把漸漸平息的張居正一事扯出來,如果朱希忠的王爵被追奪,朱應楨誠然沒臉見人,張居正的名聲難道挺光彩嗎?
相府千金咬著嘴唇,明顯很生氣。
「哎,老婆老婆,千萬別動了胎氣,否則下次斷不敢找你議事了,」秦林忙不迭的跑過去,也不管別人在場,就滿臉堆笑的陪著小心,又拍了拍胸脯:「車到山前必有路,這件事也沒什麼為難的,有什麼了不起?」
「談何容易!」張紫萱歎口氣,把秦林看了看,終於勉強笑笑,說出了自己的分析。
萬曆這人學習帝王心術,非常擅長平衡各方勢力,保證皇權不旁落,他把秦林這個張居正的女婿調回京師擔任東廠督主,又捏著鼻子把江陵黨干將潘季馴起復原官,以工部侍郎監修河道,那麼為了維持對清算張居正、打壓江陵黨的整體局面,必然要在另一方面予以傾斜。
也就是說,萬曆極有可能順水推舟,以朱希忠阿附張居正為名,順勢追奪其王爵,維持朝中的政治氣氛。
「夫人高見!」徐文長拍了拍桌子,他還只想出個眉目,張紫萱就把全盤說了出來,實在厲害。心頭暗自尋思:秦督主已是妖孽,張紫萱也生著顆七竅玲瓏心,他們倆的孩子生出來,將來怎麼得了?
朱應楨聽到這裡,臉色越發難看了,可憐巴巴的抓住秦林的袖子,聲音拖著哭腔:「秦督主,現在只有你能幫小弟了!你、你要是不管,小弟就一頭碰死在這裡!」
「放心,別說此事牽扯到我老丈人,單是他們想從你這裡對我下手,那我就絕不能置身事外!」秦林眼中厲芒一閃,聲音格外堅定。
朱應楨總算放了一半的心,千恩萬謝之後告辭離開。
「余懋學是個木腦殼,趙錦的本領也不在這上頭,此事定有奸詐之輩從中主持!」徐文長揪了揪鬍子。
「除了那位顧大解元,還能有誰?」張紫萱撇撇嘴,美眸中略顯迷惘:「但我覺得,余懋學動手選的時機有些古怪,也許背後還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
哦?秦林眉毛一挑。
張紫萱沒說錯,這件事的謀主,確實是萬曆年間著名的攪屎棒顧憲成顧大解元,另外還有幾員以嘴大嘴臭著稱的罵將,老一輩的余懋學、吳中行、趙用賢,年輕一輩的後起之秀,江東之、羊可立、李植。
他們都聚集在余懋學的府邸,眾清流名士言笑晏晏,只差彈冠相慶了。
余懋學很親切的拍了拍顧憲成的手臂:「顧世兄一石三鳥之計,實在是妙不可言,余某大有生子當如孫仲謀之慨歎啊!」
顧憲成笑笑,拱手道過獎過獎,心中實在有些憎惡這位同道中人,言語間太捏著輩分了,口口聲聲以父執輩自居,委實可惡。
吳中行、趙用賢、江東之等人都齊聲誇讚,說顧憲成這條計使得好。
本來吧,自打張四維倒霉、申時行上位,大夥兒頗有點彷徨,但顧憲成說得好,如今的三位閣臣遠不如張江陵時代那麼強勢,言官清流自為朋黨,同氣連枝互相應援,誰能把我們咋的?連陛下都要讓著三分!
張居正時代對言官壓制得很厲害,萬曆為了清算江陵黨,又重新「大開言路」,倒有點打開潘多拉魔盒的味道,後來清流言官大勢已成,連他自己都吃了很大的苦頭,以至於數十年不上朝——朕惹不起還躲不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