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居於文臣頂峰的內閣輔臣各懷心思,在養心殿靜等了半天,張四維要丁憂,申時行有望繼任,這兩位不便開口,還是余有丁灑脫一些,扯住個小太監問他陛下何在。
「陛下、陛下在鄭娘娘處,」小太監剛剛說罷,旁邊年紀大些的太監就狠狠瞪了他一眼,這小太監頓時臉色不好看了,閉上嘴不敢再答。
余有丁苦笑,生下皇長子的王氏才封了恭妃,稍後一點兒也生下皇子的鄭氏卻封為皇貴妃,難道陛下有廢長立幼之心?這可大違國朝體制了,無論如何都要和他爭上一爭……
宮裡的氣氛確實古怪,太監宮女步履匆匆,交談時神色鬼鬼祟祟,一股無形的壓抑瀰漫在紫禁城中。
如果說皇家就像一株參天大樹,他們就是攀附大樹的籐蔓,天生依附強者、欺凌弱者,見風使舵跟紅頂白趨炎附勢是他們的本能。
可目前擺在他們跟前的問題,究竟誰才是值得依附的強者?
大明朝向來有嫡立嫡、無嫡立長,鄭娘娘固然寵冠六宮,可王恭妃生下了皇長子,因為王皇后無嫡子——看樣子將來也沒機會了,因為萬曆根本不去她所居的坤寧宮,那麼皇長子朱常洛必定成為太子,母憑子貴,將來萬曆龍馭賓天,朱常洛入繼大統,王恭妃自然便是今天李太后的地位,。
偏偏就是叫人摸不著頭腦,生下皇長子的王氏只封了恭妃,生下次子的鄭氏卻受封皇貴妃,距離皇后僅一步之遙,誰知道陛下有沒有廢長立幼的意思?那位鄭娘娘的手段可了不得,如果現在趕著去巴結趨奉王恭妃和皇長子,萬一將來真的廢長立幼,他們又該如何自處?
(貓註:原來歷史上鄭貴妃在萬曆十四年生福王朱常洵,因秦林和張誠相助,鄭楨提前得寵,所以生子時間也變早了,今後類似問題不再一一說明,以免煩瀆讀者諸君)
這場漩渦的焦點,西六宮中鄭貴妃所居的儲秀宮,正在張燈結綵大加慶賀,鄭楨身邊那位小順子頤指氣使的呼喝著:「龐保、劉成,你們怎麼辦事的?這紅燈籠怎麼比永和宮的舊些?你們是瞧不起我小順子,還是瞧不起鄭娘娘?」
龐保、劉成也算有頭有臉的管事太監,聽了這句竟面如土色,一個勁兒的賠不是,趕緊解釋:「順公公體恤,咱感激不盡。咱豈敢藐視鄭娘娘?只因內官監的頭號走馬宮燈共有八對,兩對掛在皇極殿,兩宮太后那邊各掛兩對,剩下的一在坤寧宮。一在永和宮。」
小順子冷哼一聲:「那些陛下從來不去的地方,掛燈做什麼?裝出喜慶給誰看呢?」
龐保劉成對視一眼,這話裡的味兒是聽出來了,得,神仙打架咱們凡人摻合啥?
咳咳,儲秀宮裡就傳出兩聲乾咳,接著是萬曆皇帝朱翊鈞漫不經心的聲音:「讓你們去取,就去取一對來吧。這等小事,只管攪鬧不休。」
龐保劉成立刻領命而去,皇極殿和兩宮太后的自然不能摘,皇后嘛也惹不起,那王恭妃自從生了皇長子就黑如煤炭,皇爺說摘一對,那就摘永和宮的吧,。
宮中,皇貴妃鄭楨斜倚著床榻,懷中抱著嬰兒。時值初秋,天氣還不甚冷,獸香裊裊暖氣襲人。雙頰兩團醉人的紅暈,竟是媚態橫生。
萬曆看得心神一蕩,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裡,須臾不離才好。
鄭楨抬手把他腦袋打了一下,嗔道:「看我做什麼,都黃臉婆啦!看你兒子才是正經。」
眼見皇爺龍首被打,宮女太監們也只能無語,這位皇爺器量可不怎麼高明,換做別人打他試試?偏偏就是服鄭娘娘這套。罵他也不惱,打他也不惱。
「愛妃若是黃臉婆,世上盡無美人矣,」萬曆腆著臉只管笑,鄭楨朝他使個眼色。這才沒有說出更不堪的話。
因為諸位長公主還在這裡呢!已出嫁的壽陽長公主朱堯娥,待嫁的皇妹朱堯媛和朱堯姬,不知道算不算嫁了的永寧長公主朱堯英,四姐妹都在。
朱堯媛、朱堯姬年紀小些,剛才聽到小順子要燈籠。哥哥立馬就吩咐把永和宮的下了拿過來,心中未免替那嫂嫂和侄兒不值,臉上就有不虞之色。
朱堯娥是出嫁了兩三年的,卻比兩個妹子懂事得多,趕緊使眼色讓她們收斂,大明朝的公主也就是個擺設,何必得罪鄭貴妃?惹得她記恨,只有咱們倒霉的。
唯獨永寧長公主朱堯英沒什麼心思,她這段時間深居簡出,要不就陪著生母李太后念佛,過得淒清孤寂,好不容易姐妹齊聚過來看鄭貴妃和皇侄,那是打心眼裡高興的,清秀的眼角眉梢帶著許久不見的喜色。
萬曆礙著妹子們在場,不好和鄭楨太露骨了,就專心逗弄孩子,那份慈愛是皇長子從來不曾享受過的。要說他愛屋及烏,那也是有的,不過說來也奇,皇長子更像王恭妃,生得細眉彎眼的斯文樣兒,鄭楨的皇次子卻肥頭大耳,更像矮胖矮胖的萬曆,使這位皇帝心中天然的厚此薄彼,。
善良柔弱的永寧,真心喜歡小孩子,這些天寂寞下來,乍見這嬰兒肥胖可愛,便忍不住走過去,細聲細氣的問道:「皇兄,我、我可以抱一下嗎?」
萬曆回頭看看,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了,自家妹子還沒出嫁就死了駙馬,雖然梁家及時退了婚書,算不得望門寡,可畢竟覺著有些不吉利,讓她來抱孩子……
永寧一怔,伸出準備抱孩子的手僵在了半空,看哥哥的表情就明白了,只覺心頭一酸,本來就沒什麼血色的臉蛋越發透白,淚花在眼眶子裡打轉,那副又委屈又辛酸的可憐樣兒,就像一條無辜的小鹿。
可笑萬曆天性涼薄,對自家妹子也不過如此。
壽陽長公主朱堯媛見狀心頭暗歎,永寧乃李太后所生,還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子,不過如此而已,我們這些先帝嬪妃所生的,難道還有什麼指望?
唯獨斜倚床頭的鄭楨冷笑一聲,她自始至終就瞧不起身為九五至尊的萬曆,又我行我素慣了,混不在意的抱著兒子遞給永寧:「長公主只管抱,聽說誰抱了長得像誰,但願他將來別長得和父皇一樣,呆頭呆腦難看死了,要像長公主這般清秀聰慧才好哩。」
不得不說,鄭楨這番希望是注定要落空的,福王沉湎酒色,成年後長到三白六十斤,如果歷史不發生改變,他將被攻破洛陽的李自成捉住,和幾頭梅花鹿一起下鍋,煮成一道「福祿宴」。
此刻的眾人哪裡想到那麼遠?眾公主聽鄭楨說萬曆呆頭呆腦,便不好接嘴說什麼了,萬曆倒是甘之如飴,笑嘻嘻的絲毫不以為忤。
永寧接過嬰兒哄了哄,只覺嬰兒胖乎乎的很可愛,剛才的委屈散去了大半,心中不禁奇怪:鄭娘娘為人不錯啊,為什麼那些太監宮女都怕她,私底下不少人說她是奸妃?記得連秦姐夫都叫我離她遠點……咦,他什麼時候回京啊?雖和徐姐姐見了幾面,這句話卻怎麼也不好意思問出口……
這時候就聽得外頭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小順子垂手進來稟報,說養心殿那邊三位閣老已等了許久,催請陛下前去,。
萬曆眉頭一皺,他賴在儲秀宮,倒也不是全然不顧朝政,而是還沒有拿定主意。
師從張居正學習帝王之術,萬曆頗有些小聰明,制衡駕馭的權謀手段也學了不少,他之所以拿不定主意,便是因為內閣中申時行、余有丁都和江陵黨有所瓜葛,申時行長期作為張居正的助手,而余有丁也是張居正病重期間舉薦為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參預機務,這都有點犯萬曆的忌諱。
而且申時行慣能裝糊塗合稀泥,真本事實在平常,習慣了張居正這等能幹的首輔,萬曆未免瞧不上老申——說來伴君如伴虎果真沒錯,臣子太能幹,人君便覺得他侵奪皇權,稀鬆平常吧,又瞧他不起。
以本心而論,萬曆倒是屬意嚴清,可嚴清不是翰林院清貴出身,按慣例不得入閣拜大學士,做到吏部尚書已經到頭了……
萬曆思前想後猶豫不定,鄭楨卻早已猜到了分,她微微一笑,也不多說什麼,只是從永寧手中接過孩兒,在他腿上暗暗掐了一把:「永寧把孩兒給我吧,這苦命的兒啊,還望你們做姑姑的多照應。宮中有些壞人,都只趨奉他那做皇長子的哥哥,外頭還說什麼廢長立幼,難道這麼小個孩兒,竟是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麼?」
嬰兒哇哇大哭起來,永寧不知所措,睜著雙濕漉漉的大眼睛,一片茫然。
萬曆聞言卻心中一動,廢長立幼乃儒林文官大忌,將來若要行此事,必定惹來許多清流非議,搞不好就要重演當年皇祖鬧大禮議,弄得朝野鼎沸的故事……申時行這老好人,向來對朕唯唯諾諾,他來做首輔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