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招親秋高獸肥,正是行獵的好時節,蒲州城東王官谷中條山麓,一隊鮮衣怒馬的騎士正彎弓射獵,六名蒙古武士左右包抄,連珠箭不停射出,將野獸往中間驅趕,七八位喇嘛前後遮攔,一個個太陽穴高高鼓起、眼神精芒四射,實乃內功精湛的密宗高手。[]
全隊正中,被十餘錦衣緹騎緊緊簇擁著,嘴角掛著點兒壞笑的傢伙,正是奉調蒲州戴罪立功的秦林秦長官!
這飛鷹走犬的架勢,還真是煊赫逼人,誰能想到秦林半個月前還黑如煤炭,蒲州各顯貴世家避之不及,無論走到哪裡都吃閉門羹,現在卻如此意氣風發?
自打張允齡「病故」,蒲州的局勢就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這種變化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但有心人很容易體會出來:首先是錦衣總旗桂友驊不知怎地就跪在秦林府門外頭,痛哭流涕的說是要負荊請罪,接著蒲州知州黃志廉前來投貼拜會,然後王崇古府上幾個待字閨中的侄女孫女,以閨蜜身份前來拜訪張紫萱,最後同州馬自強馬家、蒲州楊博楊家也都找了個借口派人過來。
這些關中豪門世家傳承百年甚至更久,觀看風色的眼力勁兒那是一點兒也不缺,張允齡外有兒子做著首輔大學士,內則在蒲州苦心經營,勢力盤根錯節,秦林被削去一切官職典恤,就帶著十來個隨從輕身到此,那時候當然誰也不看好他,估計這人在蒲州的鐵桶陣裡,也就輾轉沉淪下去,再沒有出頭之日了。
孰料在風陵渡,在王官谷,在絳州衛。在同州渭河邊。少師府一而再再而三的受挫,秦林卻越戰越勇,賭賽渡河。隱收父老民望,王官谷小挫少師府凶焰,絳州衛逼得張允齡的內線畏罪自盡。到了同州,本來是少師府同黨的威德法王,然被秦林翻掌間收服為己用,最後,連張允齡本人都不明不白的一命嗚呼!當然,局勢還沒真正明朗之前,這些老奸巨猾的豪門還不會做出太明顯的舉動,只是讓支派親眷過來探探風色,畢竟張家有個做著首輔大學士的兒子。張四維在京師執掌朝綱,手握軍國重權,雖然父喪照規矩要離職丁憂。但焉知他不會突發雷霆之威。將局勢一舉翻轉過來?
至於王崇古那邊,讓侄女孫女過來更是一點壓力都沒有。老王嫁給張允齡那妹妹早就死了,外甥畢竟是外甥,張四維又不姓王——秦林和張紫萱私下計議,都說哪怕王崇古那妹妹還沒死,結果也不會有多大變化的,徐階為鬥垮嚴嵩能捨了親孫女,王崇古又何惜一妹?
秦林過得這麼順風順水,卻沒有急著奔走拉攏,把那些急著打探風色的有心人晾在一邊不管,好整以暇的過起了悠閒日子,每天不是出城行獵,就是登山賞景,張紫萱則和王家幾位小姐談詩論文,很做了幾首清麗脫俗的詩詞,儼然還是當年那位滿腹錦繡文章的相府千金。
秦林縱馬疾馳,那馬前蹄在地上淺淺的小坑裡踢了一下,馬背稍稍有些顛簸。
「秦將軍,秦將軍當心!」額朝尼瑪緊緊跟在左邊,見狀就差點飛身下馬,把自己墊在秦林馬蹄下面了,那副忠心護主的樣子真正難描難畫。
沒辦法啊,雖然秦林發信去歸化城,阻止三娘子和威靈法王的舉動,然而誰能打包票?黃白兩教氣運消長、扎論金頂寺數百年歷代先賢的傳承,可都繫於一身,額朝尼瑪實在不敢叫秦林有半點閃失。
「秦長官格象救駕單騎破陣,軍中呼為無敵秦一槍,馬背上功夫自是俊得很,大喇嘛未免杞人憂天啦,」桂友驊緊隨在秦林右邊,馬屁狂拍,法螺不要命的嗚嗚吹。
身為錦衣總旗,桂友驊約略知道點張允齡遇害的真相,差點沒把他膽子嚇破,沒有盯住秦林,無論如何,死了老爹的首輔大學士都不會饒了他,走投無路之下,這廝竟然把臉皮一抹,投到秦林門下來了。
秦林從不理會桂友驊,把他當作空氣似的,錦衣弟兄們也不待見這傢伙,不過架不住人家臉皮厚啊,整天像條癩皮狗似的追隨左右,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還永遠端著副笑臉。
哲別為首的六名蒙古武士分左右張開,兜轉了一個大圈子,將走獸圍攏過來,老遠就扯著喉嚨喊:「來了來了,主人仔細放箭!」
秦林盯住只毛色漂亮的艾葉花斑大豹,雙目睜開精光迸射,襠勁一夾便沉腰坐馬,雙手開弓如抱嬰兒,寶雕弓搭上金鈚箭,當真是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一溜兒寒光直射過去!中!眾隨從齊聲叫喊。
「秦長官神射!秦長官……呃,」桂友驊的馬屁卡在了喉嚨口。
但見那金鈚箭離了梅花鹿足有五尺遠,花豹被嚇了一跳,凶狠的看了看這邊,然沒有跑,而是張牙舞爪的作勢欲撲。
砰,花豹頂門心多了個血洞,四腳朝天的栽倒,掙扎幾下就不動了。
呼∼∼秦林吹了吹槍口的青煙,還是用槍利索,秦一槍就秦一槍吧,幹嘛裝逼用弓箭?
眾弟兄歡聲雷動,桂友驊立刻不要命的拍馬屁,額朝尼瑪言辭笨拙,也不多說什麼,跳下馬走過去把花豹扛在肩上,堂堂扎論金頂寺二代首座,就替秦林當個挑夫。
秦林哈哈大笑:「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原來便是這般。」
陸遠志、牛大力一怔,繼而放聲狂笑,這裡哪有什麼黃犬、蒼鷹?只有桂友驊和額朝尼瑪!
額朝尼瑪不懂漢人詩詞,咧著嘴只是傻笑,桂友驊情知被秦林罵得刻毒,卻也無可奈何,誰讓他替張允齡為虎作倀?看在及時回頭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難饒!
秦林已經有了收穫,眾弟兄再不氣,紛紛拔槍射擊,打中不少獵物,剩下的都被哲別一夥用連珠箭包圓了,最後扛著獵物回轉蒲州。
秦林在蒲州城西飛凌黃河的宅院,漸漸已有點門庭若市的味道,關中豪門的主事長輩還沒來,可旁支親族和管家奴僕之流,早已在這裡奔走不歇。
「秦兄雅興不淺,又獵獲這許多!」張紫萱笑盈盈的等在院內,看見秦林打得艾葉花斑豹,便吩咐相府侍衛:「把這豹子剝了皮,仔細些,秦將軍要派用場。」
知夫莫若妻,秦林嘿嘿乾笑,徐辛夷當初親手給他縫了一件豹皮戰襖,這只花豹剝了皮送給徐辛夷的,雖然她打的豹子皮不計其數了,但秦林親手打的,也算一番心意吧。張紫萱倒是沒有拈酸吃醋的意思,雪玉般的臉龐浮現著動人的光彩,眼角眉梢添了層少婦的媚意,更顯萬種風情。待在蒲州的這些天,秦林精神頭好得很,白天出去打獵登山,晚上回來努力耕耘,相府千金守制一年,兩人正是小別勝新婚,如膠似漆的抵死纏綿,秦兄雄威大振,紫萱妹妹也只好勉力承受,雨露恩澤之下自然容光煥發。
說話間,張紫萱一個眼色遞過去,二人早已心有靈犀一點通,秦林立刻知道大概,跟著她走進房。
「兩封信,一封是徐大小姐的,一封是徐老頭子的,先看那封?」張紫萱俏皮的嫣然一笑,又打趣道:「疏不間親,還是先看大小姐的吧。」
秦林接過信拆開來看,徐辛夷寫得很直白,大大咧咧的形象躍然紙上:姓秦的,到底甚麼時候才回來?我想你了!秋夜漸涼,一個人睡不著,如果立冬的時候你還不回來,我就每晚抱著青黛丫頭睡覺,讓你喝醋去吧!
噗嗤一聲,靠在秦林肩頭看信的張紫萱先笑起來,不消說這封信是徐辛夷紙筆,但肯定少不了青黛的一份,兩個笨得可愛的女人……
秦林微笑不語,徐辛夷睜大杏核眼、青黛滿臉天真爛漫的樣兒,彷彿就在眼前。
又拆開第二封信,秦林和張紫萱的表情頓時嚴肅了許多,徐文長在信上只說一句,核桃大的四個字:「面晤行首。」
各行行會謂之行首,這四個字看起來像是要和行首會晤做什麼生意的,其實是隱語,次輔申閣老名字裡頭就有個行字!
張紫萱怔了半晌,悠然一聲長歎:「沒想到家父一生,竟看錯了兩個人,一個陰險惡毒卑鄙無恥,一個混充老好人的老狐狸!」
一切盡在不言中,信上雖然只有四個字,卻已道盡局勢,申時行既然肯和徐文長會面,後面到底如何,已經不言自明。
「我想,太師並不是沒看清這兩個人,相反早已洞若觀火,只是自信能將這些傢伙握於鼓掌之中,」秦林頓了頓,苦笑著搖搖頭:「也許,他唯一算錯了的,就是自己的壽元吧。」
說到這裡,秦林不禁悠然神往,張四維、申時行無論品性如何,論能力絕對是一時人傑,張正活著的時候,卻能任意驅使他們為己所用,叫他們一點浪都翻不起來,這份本領真是了不起,自己可得以老泰山為師了。
能役使忠心耿耿之人,傻瓜也能做到,驅役心懷鬼胎之輩,那就是門大學問了,譬如眼前的威德法王,以及京師那位即將登上首輔位置的申閣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