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 正文 892章 牽一髮而動全身
    首輔張四維丁憂引起的朝局變動很快塵埃落定,申時行既受張四維推薦,萬曆又青眼有加,對這位慣能混日子合稀泥的老好人,文武百官勳臣貴戚當然也不會有什麼意見,於是他順順當當的接任了禮絕百僚的首輔之位,余有丁升次輔,吏部侍郎詹事府詹事許國升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入閣參贊機務。

    前任首輔張居正奪情之議鬧得天下騷然,張四維便反其道而行之,剛剛在養心殿偕兩位閣老與萬曆君臣答對,第二天就匆匆忙忙陛辭出京,做出一副急著回家奔喪的孝子模樣。

    鳳磐相公出京,文武大臣紛紛到長亭相送,而清流文臣和山西籍同鄉尤為熱情,前者自是反對張居正新政的守舊派,後者則多來自三晉書香世家豪門。

    被大群擁更圍在中間,張四維雖然紅著眼睛,做出一副悲悲切切的樣子,心頭卻不無得意。

    詹事府右中允、直經筵吳中行牽著張四維的袖子,欽敬之情溢於言表,神情肅然一揖到地:「父母至親,百善孝行為先。昔年權奸柄國,遇父喪竟貪戀權位操持奪情,委實壞了萬古綱常:如今蒲州相公遵制丁憂,絲毫不曾留戀這都門繁華,昨日御前召對,今日即陛辭出京,一片孝心可對天地,真可謂忠臣孝子!」

    吳中行字子道,隆慶五年辛未科進士,入選庶吉士,授翰林編修,張居正是他座主。不料奪情之議時,吳中行竟然上表攻許座師,氣得張居正雷霆大怒一頓廷杖打得他血肉橫飛,處以革職、永不敘用當時不少人說他有痰氣,連自己座師都要攻許,實在太不近人情,被打也是白饒。

    此一時彼一時張居正死後被清算,吳中行也起復回京,在清流中聲譽鵲起,官位雖不高,卻早以耿介忠直聞名天下。

    他這會兒故意拿張四維的忠孝和張居正的「奸佞」相對比,未嘗沒有重提舊事,給自己臉上貼金的意思。

    張四維何等人,聞絃歌而知雅意當即笑道:「吳子道不畏權貴天下皆知,今與諸君子眾正盈朝,四維豈敢學張江陵舊事?老弟當年受廷杖時碧血橫飛兀自面不改色吾雖隱忍不發,心下實已慘然謂今後奸邪之輩將懼子道之耿介也!」

    吳中行趕緊遜謝,趙應元、王用汲、余憋學、趙用賢則齊聲讚歎,他們舊黨中人無不以清流君子自居,當年反對張居正奪情,這裡幾乎人人有份,張四維一句話誇了不知多少人。

    新進閣臣許國也和吳中行、趙用賢說說笑笑,當年這兩位因張居正奪情之議受廷杖,許國送給吳中行一隻玉杯,上刻詩曰:「斑斑者何?卞生淚。英英者何?蘭生氣。追之琢之,永成器。」送給趙用賢犀角杯一隻,上刻詩曰:「文羊一角,其理沉黝。不惜剖心,寧辭碎首。

    黃流在中,為君子壽。」

    繼任首輔申時行笑呵呵的站在旁邊,現在是送張四維丁憂出京,大夥兒自然不方便急著給他道恭喜,於是就顯得有那麼點兒冷清。

    余有丁和申時行是一塊在座師袁煒府上餓肚子的老同學,雙方關係極好,見狀就眉梢一挑,低聲道:「老同年,許維禎倒是和吳、趙等輩相交莫逆啊!汝默兄和他友善,將來這上頭似可多加借重。」

    能混到內閣輔臣位置上的,都不是易與之輩,此時首輔權重,次輔三輔不能與之爭鋒,余有丁說這句話,自有他的深意:當年申時行是張居正的得力助手,余有丁同樣受到提拔重用,唯獨許國和舊黨中人交好……

    「許維禎至誠君子也」,申時行拈鬚微笑,不清不楚來這麼一句。

    余有丁一怔,暗自揣摩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模稜兩可的叫人摸不著頭腦。

    雖然此時當著張四維的面,不好去恭喜申時行,可也有許多道目光投在他的身上,朝中百官撫今追昔,無不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首輔威權極重,過去的數十年間,嚴嵩讒害夏言,徐階鬥垮嚴嵩,張居正驅逐高拱,張四維反戈一擊……,誰要坐上這位置不是經歷了驚心動魄的生死較量?如今輪到申時行接替張四維,卻安安穩穩風平浪靜,申某人真好命!

    但也有人背後嗤之以鼻,趙應元、王用汲、吳中行、余憋學等輩充斥朝堂,俱是鳳磐相公一黨,又升黨中文膽顧憲成為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掌握京察大計重權,將內外官員鈴敘操之於手,無疑張四維將在蒲州遙制朝政,被推上首輔位置的申閣老,恐怕只是個傀儡吧?

    剛剛由主事升郎中的清流文膽顧憲成,並沒有意氣風發的站在張四維身邊,而是和劉廷蘭、魏允中、孟化鯉等年輕一輩的朋友站在稍遠處,神色頗為謙抑,擺出副寵辱不驚的架勢,可誰都知道近年來這位碩大解元聲譽鵲起,被張四維、嚴清和士林諸君子青眼有加,將來必定會飛黃騰達,執士林之牛耳。

    此情此景,長亭送別,風度翩翩的劉廷蘭歎了口氣:「唉,鳳磐先生執政以來,一掃張江陵弊政,將江陵**盡數罷斥,召回眾位士林君子,才有了今日眾正盈朝的局面,我等正靜待他刷新朝政,孰料竟丁憂回鄉,叫朝中缺一柱石啊!」

    魏允中搖頭笑道:「鳳磐相公雖去,只待三年後東山再起,朝中有申老先生主持大局,顧兄從旁贊劃,機宜,尚有何事不可為?」

    劉廷蘭、孟化鯉大喜,衝著顧憲成一揖:「國朝正氣繫於叔時一身,我等願為叔時奔走,以效犬馬之勞!」

    顧憲成心中自得,臉上做出惶恐之色,忙不迭的扶兩位同年站直:「豈敢豈敢,今後顧某當與諸君共勉!」

    張四維既然要標榜忠臣孝子,做出急著趕回蒲州奔喪的架勢便不好在長亭久留,此時已拱手與眾位同僚作別。

    顧憲成見狀趕緊搶上去深深一揖之後低聲道:「本章已入通政司,來日朝堂之上,顧某必捨生忘死以攻秦賊**。」

    本章,自是彈劾秦林的那一道張四維沉著臉點了點頭,心中實在恨透了秦林,巴不得那彈章將他置於死地,不過一來嘛他丁憂離職,不便盤桓在京,這件事只好留給申時行、顧憲成去辦,二來嘛,秦林貶謫蒲州張允齡就突然去世,難免被有心人瞧出點門道,等張四維離京之後再將秦林斬落馬下也有避嫌的意思。

    至於那道本章的威力是絕對不需要懷疑的,近來炙手可熱的朝臣有一大半在上面附屬京師震動,群起而攻,自九重天闕突發雷霆之威,早失聖眷、貶謫在外的秦林豈能抗拒?

    張四維想了想,臨別之前再次敲釘鑽腳,望著申時行道:「申汝默大事便托付足下,從此千鈞重擔盡在肩頭,任勞任怨不消說了,好在顧叔時青年俊彥,尚可從旁贊哉,機宜。」

    申時行笑笑:「不敢改弦更張,唯能蕭規曹隨而已,必不負鳳磐所托。」

    張四維滿意的點點頭,又勉勵幾句,最後笑道:「老夫自蒲州遙望都門,靜候佳音!」

    旁人聽來只是尋常詞句,實際上張四維說的正是那本彈章,叫申時行從速下手,與四也回到蒲州,便要看著秦林人頭落地!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何況因為張允齡之死,張四維不得不拋燕京師的煊赫權位,回蒲撲老家待上二十七個月……。

    「再會,再會!」張四維拱手道別,登上馬車:「張某辭會門西去,從此諸君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張某便處江湖之遠而憂其君,浩然正氣,彼此心照!」

    「恭送鳳磐相公!」文武百官盡皆俯首。

    俯

    張四維一走,新晉首輔大學士申時行立刻成為了在場的焦點,這世上從來不乏趨行附勢之徒,當著張四維不好說什麼,這時候卻一窩蜂的向他道恭喜,申時行態度極好的將這些人兜兜轉轉的敷衍著,明明頗為不耐,就是不肯得罪人。

    顧憲成看得直接頭,暗笑這申閣老果然是個溫吞水老好得的脾氣,加上張四維臨去前就叫他該專擅就專擅,便走上去,附耳提醒:「申老先生,閣中尚有要務。」

    申時行恍然大悟,拱手向諸位官員賠禮,說鳳磐相公離職,申某新接任諸事繁雜,不得不趕回內閣,這就失陪了。

    「申老先生公忠體國,吾輩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自當以國事為重!」眾官盡皆躬身行禮,或羨慕或嫉妒的目送申時行乘轎遠去。

    定國公徐文璧也在百官之中,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早已聽到了風聲,申時行剛走,國公爺臉色就刷的一下黑了下來,低聲囑咐兒子徐廷輔:「速去打探消息,如果事不可為……讓你小姑姑趕緊攜秦府家眷,到咱們府上省親,然後入宮求告太后!」

    媽的,這叫個什麼事兒?徐廷輔氣惱的甩了甩馬鞭,小姑爺東渡扶桑、北定陰山,格象救駕扶危定難,竟是這個下場!至於太后李娘娘,自從馮保被逐、張宏自盡、江陵黨遭謫,昔日萬眾矚目的慈聖太后,已是青燈古佛相伴了,只怕……。

    同一時間,張公魚也愁眉苦臉的朝陳價、吳兌作揖:「兩位老大人,學生別無所求,可憐老把弟秦木桂為國操勞,先貶瓊州,再貶蒲州,鳳磐相公兀自不肯相饒,只好求二位出手相救了!」

    陳價面有難色,半垂下眼瞼,近來趙應元、王用汲等輩漸次崛起,不少守舊清流攻擊他和吳兌當年阿附張居正,頗有點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感覺。

    吳兌卻眼神閃爍,話裡有話的道:「張老弟,吳某受秦木桂救命之恩,自當厚報,不管鳳磐相公一黨如何,來日朝堂之上就算捨了官不要,某也要和他們爭一爭。只是今日嘛,求人不如求己,你既然有心,倒不如去求求你那位座主呢!」

    求申時行?張公魚有些摸不著頭腦,這位座主可不是什麼有擔當的呀,何況張四維既然薦他繼任首輔,想如…

    陳價卻眼皮子一跳,睜開的眼睛精芒四射,盯著申時行遠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紫禁城東北角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張鯨和排名第一的秉筆太監張誠,兩名權閹都在慢條斯理的吸溜著茶水,誰也不肯先走,偶爾目光相對,都和烏眼雞似的互不相讓。

    兩位的門下心腹如張尊堯、張小陽等輩,早已在皇城中來回跑斷了腿,秦林是張誠一黨,他倒不倒台,牽涉兩位大太監的權力消長,張鯨拚命砸盤,張誠竭力護盤,自是題中應有之義。

    儲秀宮,皇貴妃鄭幀也在低低的囑咐著心腹小順子:「速到內閣那邊打聽消息,如果、如果彈章送陛下那裡,你……」,

    她咬了咬嘴唇,斬釘截鐵的道:「就說本宮心疼難禁,請陛下速來看顧!」

    「遵娘娘懿旨!」小順子忙不迭的答應下來,自家這位娘娘啊,曾經和那位秦將軍在宮裡單獨見面,待了足足半個時辰,出來時還雲鬢散亂衣衫不整,哼哼,到底做了什麼可不敢亂猜,反正這個秘密最好永遠爛在肚子裡。

    呼∼∼鄭幀長出了一口氣,走到床邊摩挲著酣睡的嬰兒,喃喃的道:「兒啊兒,娘將來要做太后,你一定要登上父皇的位置。哼哼,廢長立幼,申時行這老滑頭可靠不住,秦林啊秦林,唯獨你才能做到!」

    紫禁城深處,眾多輝煌燦爛的宮殿旁邊,一座小小的院落顯得十分不起眼,永寧長公主朱堯殃正布衣素服跪在潔白的觀音瓷像前,雙目微閉,睫毛微微顫動,秀氣的瓜子臉還帶著淚痕,正在非常虔誠的做著禱告:「信女求菩薩保佑秦林秦姐夫全家平安,一切災難願以身代。」

    消息不是來自徐辛夷,而是來自張誠,他覺得永寧總有個嫡親皇妹的身份,告訴她也算多分力量,可沒想到就把這位柔弱善良的公主嚇得魂飛魄散,淚眼婆娑中浮現出秦林那張笑呵呵的臉,頓覺柔腸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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