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梨木退光漆的太師椅上,張四維已換上了粗麻孝服,等待著申時行。
畢竟是首輔大學士,如果像百姓人家那樣嚎啕大哭未免太**份了,他嘴角耷拉、眉梢含愁,雙目隱含憂思,擺出的一副哀容恰到好處,既有孝子對亡父的深切哀悼,又顯出了當朝首輔的憂國憂民之心。
只可惜,驟然遭受了晴天霹靂般的打擊,即使是城府深沉的張四維,也難以真正控制自己的情緒,從不住輕顫的大袖子即可猜到籠在袖中的雙手是怎樣劇烈的顫抖,要靠緊閉著嘴唇才能止住哆嗦,更暴露了他內心的驚怒。
現在的張四維恨透了秦林,老家那邊對外是能瞞就瞞,可他這裡收到的消息當然不會有假,殺死張允齡的兇手,恐怕就是秦林身邊那位魔教教主!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不過張四維的心頭很快就被更要緊的事情佔據了,報仇雪恨的念頭反而降到了第二位。
丁憂!
大明以儒學治天下,所謂忠孝仁義,於國曰忠,於家則孝,官員遇凡父母喪必丁憂離職回鄉守制,為期三年——實際執行二十七個月,期滿再重新任官,一般保持原官職品級不變。
但這裡頭就有說道了,很多位置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你丁憂回去就有新官上任,難道三年後回來,又把繼任官一腳踢開,再讓你坐原來的位置?沒有這個道理嘛!
浙江杭州府蕭山知縣是正七品,雲南武定府元謀知縣也是正七品,一在江南膏腴之地,一在邊陲偏僻荒遠,同是做縣令,這兩處苦樂不均的差距就不啻天淵了,如果某人開始做著蕭山知縣,任上遇到丁憂,三年之後回來還他個元謀知縣,恐怕這人上吊抹脖子的心都有!
張四維也是如此,歷經宦海沉浮又背叛江陵黨,才爬到首輔大學士這個文臣頂峰的位置,哪裡捨得輕易放下?何況他剛做首輔一年而已,大部分時間用在萬曆面前固寵,要不就是清算戚繼光潘季馴等江陵黨餘孽,還沒來得及培養出自己的鐵桿班底,這一走三年,焉知朝局將發展到什麼地步?
三年之後究竟是轟轟烈烈重回都門掌朝綱,還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昔日的鳳磐相公只好東往天闕黯然魂消,那就誰也不知道了。
喪訊傳來,官員也只有丁憂、匿喪、奪情三條路可以走。
所謂匿喪,譬如山東某位仁兄在廣西做個六七品的小官兒,兩地相隔萬里消息不通,只要把老家過來報喪的人哄住,將喪訊瞞下來,誰又知道他老家的爹娘死了?大可安安穩穩把任期做完,當然,萬一事情被戳破,身敗名裂是免不了的。
張四維做到首輔大學士,聲名煊赫,人人都知道他蒲州家鄉的老爹張允齡,匿喪這條路無論如何都不可行。
奪情嘛,那就是以所承擔職責極為重大的原因,由陛下宣詔慰留,張居正當年身為顧命大臣,將權謀手段用到極致,遇到父喪也硬是留在中樞素服治事,也惹得天下洶洶,士林清流群起而攻之。
難道只有放下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富貴權位,老老實實回鄉丁憂了?
想到這裡,張四維胸口一陣煩悶,只覺心亂如麻……顧憲成何嘗不是如此?不過好歹丁憂的不是他,所以比張四維還要鎮定一些,替首輔大人盤算籌謀的同時,還有餘力看了看自己那本被摔在地上的彈章,思緒飄飛起來。
前三十年,始終過得順風順水,府試鄉試過關斬將,江南才子名列第一,提到金陵四公子,誰不欽羨景仰?
可自從撞到了秦林,這個彷彿命中注定的強敵,情況就完全變了樣:隨著劉戡之犯罪伏誅,他顧憲成顧大解元幾乎淪為笑柄,跑到京師來,殿試奪魁沒了指望,成立三元會,又被秦林捅到張居正跟前,以二甲第二也即是總榜第五名的成績,居然沒能入得翰林院,按大明體制再無入閣拜相的機會……好不容易借扳倒江陵黨之機,攀上首輔張四維,眼看著一本彈章上去,就要將秦林斬落馬下,張四維的老爹卻突然死了,面臨丁憂的局面——不消說,張允齡之死,秦林絕對脫不開干係。
怎麼沾到這秦某人,就變得事事不順呢?顧憲成只覺嘴裡發苦,看著地上那本彈章,暗想莫不是顧某做錯了,連老天爺也來作對,所以才有這般播磨?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顧憲成也有點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並不是那種純粹為名利而蠅營狗苟的世俗小人,此時挫折之下,不禁捫心自問:秦林東撫瀛洲、北定土默川,幾番破案平亂,也有扶危定難之功,使出這般手段對付他,是不是……不!有個聲音在顧憲成心中炸響,咆哮著告訴吼道:秦林這般幸進小人,豈能與士林君子同列朝綱?一介武夫,幸進佞臣,不知禮義廉恥,他現在所立功績越大,將來危害國朝也就越烈,更何況他還和江陵黨餘孽暗通款曲,將來萬一被他翻案,則現在朝堂上的眾位正人君子將伊于胡底?顧某對付他,非為個人恩怨,實為國朝祖制,實為大明江山社稷!
這天下,應該由我等士林君子來秉政,眾正盈朝,必然政通人和,萬萬輪不到秦林這種武夫佞幸!
顧憲成惡狠狠的咬了咬牙,腮幫子上肌肉鼓了鼓,毅然決然的堅定了信念……終於,匆匆的腳步聲在外面響起,次輔申時行由管家帶領著直入花廳,張四維和顧憲成都暗暗鬆了口氣,剛才那不到半個時辰的等待,在兩人心中顯得格外漫長。
夏末秋初,京師的天氣已微涼了,可申時行低頭跟在管家身後,兀自走得額角見汗,抬頭看到張四維披麻戴孝,頓時驚問道:「鳳磐相公見召……啊呀,鳳磐兄這是?」
張四維滿臉悲慼的拜下去:「弊鄉傳來噩耗,家嚴駕鶴西去矣!」
申時行大驚失色,也拜下去平磕了頭,然後把張四維扶起來,神色訥訥,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只是一個勁兒的搓手:「唉,這可怎麼是好,唉,怎麼是好啊,當年時行曾與令尊一晤,得教益良多……鳳磐啊鳳磐,令尊家風德馨海內皆知,如今得享高壽,已是壽終正寢了,還望兄以國事為重,節哀順變才是。」
申時行這番老好人的本色表演,當真絲絲入扣入木三分,張四維和顧憲成交換了一個眼神:申汝默碌碌無能之輩,數十年間蕭規曹隨而已,此等人不足為慮!
虧得申時行囉嗦廢話半天,總算帶出國事為重四個字,張四維也好接過話頭,悲聲道:「愚兄突聞父喪,此時方寸已亂,說不得少待就要上表丁憂回鄉守制,國事大局就盡數交託汝默賢弟了。還望賢弟將來有一番振作,刷新朝政、整肅朝綱,為聖朝創出一番新氣象,則愚兄在蒲州仰望都門,亦可以『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聊以自慰了。」
申時行聞言先是一驚,繼而微露喜色,接下來又轉喜為憂,紅著臉道:「弟才計拙劣,堪堪只能蕭規曹隨,哪裡談得上刷新氣象?朝中若無鳳磐兄主持,真不知該如何是好!鳳磐鳳磐,這朝中一刻也離不得你耶!時行這就聯絡同道,上表請陛下降旨奪情。」
首輔去職,次輔接任的希望很大,申閣老這一番舉動,充分表現出他既希望有個接任首輔的機會,又惶恐不安的心態,還擔心得罪了張四維,一個勁兒的遜謝謙讓。
張四維和顧憲成越發堅定了判斷,無謀少斷,色緩膽薄,見小利而乍喜,謀大事而惜身,說的就是申時行這號人。
支撐他們這種想法的,也不僅僅是申時行此時此刻的表現,畢竟過去的很多年裡,他給同僚們留下的印象就是個優柔寡斷的老好人,可以踏踏實實的執行決策,做副手是很好的,卻沒什麼大本事,更沒有威脅到別人的野心。
申時行說罷,就作勢要走,出去替張四維張羅奪情之議。
張四維從後面趕緊扯住他,苦笑道:「昔年張江陵奪情,海內物議鼎沸,愚兄安能步其後塵?汝默汝默,不消說了,今後天下之任就在你肩頭啦!」
這倒是實話,張四維算哪根蔥,能和先帝隆慶爺臨終交託的顧命大臣、萬曆帝師張居正比?張居正奪情,尚且惹來許多非議,他要敢行此事,恐怕鬧得身敗名裂,還照樣要回去丁憂呢。
申時行極為惶恐不安,不住聲的遜謝,說自己庸碌無為,實在不敢承擔首輔重任,那副又驚喜又害怕的樣子,實在叫人看了好笑。
就要你這等庸人呢!張四維腹中冷笑,趁勢把顧憲成推出來:「汝默不必擔心,顧叔時顧世兄乃人中龍鳳,出謀劃策極為得力,有他在朝中襄贊,又有王用汲、趙應元、余懋學等等諸君為羽翼,汝默更有何事不可為耶?」
話裡話外,張四維的意思就是叫申時行凡事與顧憲成商量著辦,再加上王、趙、余等黨羽,他自己回蒲州老家守制,也能始終保持對朝政的影響力。
「有顧世兄相助,真是天助我也!」申時行以手加額,然後拉住顧憲成的手,熱情得無以復加。
顧憲成連連遜謝,心頭暗自得意,看來那本彈劾秦林的奏章還是能發揮作用的,申時行比張四維好應付得多,自己出賣點風雲雷雨,今後幾年必將漸次崛起,進而名震京華!
殊不知申時行的心頭,也在冷笑不迭:徐文長說的沒錯,張四維就是丁憂回家,也不肯放棄朝政,哼哼,想以申某人為傀儡?難道申某就做不得真首輔!倒是秦林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