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紫禁城西側,小時雍坊武功胡同新落成一座府邸,高懸的退光黑漆牌匾上頭,御筆親題的「敕建少師府」五個鐳金大字熠熠生光,底下密鑲銅鉚釘大門,兩旁石獅子碩大無朋,高高的台階上,青衣小帽的驕僕們氣焰熏人,裝腔作勢的拿捏看來訪賓客,時而控背躬身謙卓討好,時而牛氣沖天拿鼻孔看人,全都根據訪客的身份而定。
這裡就是柱國少師文淵閣大學士當朝首輔,人稱蒲州相公張四維張鳳磐的新建府邸!
此時此刻,驕僕們牢牢把住了大門,無論誰來一律通通擋駕,位卓職小的自不必說,如果位份尊榮,那還得陪著笑臉解釋,說自家老爺偶感風寒,實在不能見外客,客人碰了這個軟釘子,也只好悻悻而歸。
張四維當然沒有感染風寒,相反,他精神頭好得很!
府中第二進花廳,乃是張四維平常待客之所,他頭戴忠靖冠,身穿深藍色燕服,神情肅然的端坐主位,他白淨面皮,稀稀落落的幾狠鬍鬚,這時候正襟危坐,儼然也有幾分名臣氣度,當年誰會想到縮在張居正萬丈光芒之後的他,也能到今天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步?
只不過在座諸位貴客,卻都是當年與江陵太師同朝為官之輩,張四維這架勢擺得再足,也有人心頭暗笑:單獨看到也不覺什麼,可想到昔日威儀出眾、堂堂一表的張居正,張四維這位繼任首輔,就未免有點像戲文上的白臉奸臣了。
今天的新建少師府中,也和昔日張居正相府裡的情形如出一轍,冊中顯要濟濟一堂,張四維左首下去,依次是吏部尚書嚴清、錦衣都督劉守有、刑部侍郎丘概,右首下去,則是刑部尚書王用汲、戶部侍郎余憋學、大理寺丞趙應元、吏部文選清吏司主事顧憲成。
左右兩邊,隱然涇渭分明,張四維是新鮮**的首輔大學士,文臣魁首,天然自成一派,王用汲、余憋學便與他交好,而嚴清、劉守有等輩卻內引司禮監掌印太監張鯨為奧援,趁張居正身故扳倒了江陵黨之後,兩邊頗有點同床異夢的味道。
他們能坐到一起,那就得歸功於顧憲成了。
無論科分年資還是職位,顧憲成在前輩大佬面前都只能敬陪末座,但朝廷體制講究大小相制,為扳倒江陵黨搖旗吶喊,顧憲成也得了好處,被張四維調到掌管百官考績的吏部文選清吏司,手中握有京察外察的重權,再加上劉廷蘭、孟化鯉、魏允中等清流骨幹以壯聲勢,在京畿之地一時間風頭無兩。
顧憲成在清流中名聲大,又會借詩會文會左右拉攏,王用汲、余憋學等輩當年被貶,張四維還替張居正辦事,過去的幾年未免顯得有些生分,嚴清、劉守有、丘概也和張四維不全是一條心,這花廳裡的貴客之所以齊聚一堂,泰半倒是他替張四維奔走籠絡來的。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還是他們擁有一個共同的敵人:秦林。
賓主寒暄幾句京華風月,漸漸說得入港,張四維便悠然長歎:「劉都督啊劉都督,若非你公忠體國,派員盡力收集秦某人罪證,張某實不敢相信此子竟為國之大賊!」
張四維說罷,心頭冷笑不迭,昨天剛剛收到父親張允齡從蒲州寄來的家書,說秦林竟勾結白蓮教主和蒙古武士,來哄賺自己家裡,差點兒就弄出了大亂子……,哼,秦林這廝,把他放到哪兒都不安分,鐵桶陣都要被他鑽個窟窿,罷罷罷,老夫這就斷送了他!
這位首輔大學士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心底已對秦林生出幾分畏懼,蒲州的銅牆鐵壁能不能困住他,也不是那麼自信了。
劉守有本與秦林有仇,這時候哪能不打蛇隨棍上?他擺出副沉痛之極的神色,沉聲道:「秦某人元兇巨孽,凶險刻毒非常人也,所幸聖天子英明果決,將他貶謫出京,劉某趁機百般設法,將他的罪行一一查明。」
說罷,劉守有頓了頓,又高舉一大疊收集到的罪證,朗聲念道:「此賊外則私通瀛州宣慰使金氏、土默特部忠順夫人三娘子、白蓮魔教教主妖女,內則勾結權閹張誠,以提督市舶太監黃知孝、東廠理刑百戶霍重樓為心腹,錦衣指揮洪揚善、馬彬為羽翼,百戶刁世貴、華得官為爪牙,又有墮落文人徐渭出謀劃策,暗中與江陵黨餘孽互通款曲……,犯下擅作威福、謀國不忠、通連外寇、結交內宦、窺視宮闈、私造軍器等等二十項大罪!」
如果秦林在這裡,聽了一定會揪住劉守有脖子噴他一臉口水:金櫻姬是我私通過了,白霜華,呃,也算吧,可你把三娘子也按在我頭上,徐文長徐老頭豈不找我拚命?!
不得不說,劉守有以名臣子弟掌錦衣衛事,手底下也是有兩把刷子的,派出張昭、龐清、馮聽等飛鷹走狗四下打探,幾乎把秦林查了個底兒掉,只礙著要和駱思恭爭權奪利,暫時隱忍不發罷了,得知張四維要出手對付秦林,他趕緊幸災樂禍的跳了出來。
聽到這番指控,別人倒也罷了,余憋學、趙應元駭然變色,紛紛道:「聖朝正大光明,我輩離京數載,不期竟有此等逆賊,所行不法之事實在駭人聽聞,區區貶謫豈能以做傚尤?宜當奏明朝廷,將他明正典刑!」
王用汲是福建晉江人,與海瑞交好,卻多嘴問了一句:「然則海剛峰何以保舉秦某?」
劉守有怔了怔,顧憲成趕緊出來打圓場:「君子可欺之以方,海老先生,君子也,且久居瓊州,離京萬里之外,哪裡知道秦賊倒行逆施之事?恐被其欺瞞過了。」
「此賊恁地可惡!」王用汲怒髮衝冠,拳頭用力砸在了桌子上,海瑞一世清名,竟為一錦衣鷹犬所污,豈不令人扼腕?
顧憲成站起來,一揖到地之後正色道:「諸公諸公,聽某一言。當年江陵黨奸邪充塞朝綱,蠱惑聖聰閉塞言路,於是秦賊這等奸佞便成幸進之臣:如今鳳磐相公執政,嚴老尚書位列天官,王、余、趙、丘諸君子盡皆起復重用,真可謂眾正盈朝,大家正該做仗馬之鳴,對秦賊**鳴鼓而攻之,為國朝除一大蠢!」
好!眾人齊齊拍手,都說為國除奸義不容辭。
看看時候到了,顧憲成便把寫好的彈章拿出來,請眾位傳看、附署。
「咦,怎麼沒提到秦賊私通土默特部三娘子?」王用汲有些奇怪的問道。
劉守有也眉頭一皺:「秦賊交結權閹張誠這節,似乎也……」
王用汲是無心發問,劉守有就是有所指了,張鯨和張誠兩員內廷新貴鬥得不可開交,他是張鯨一黨,當然希望趁扳倒秦林,也給張誠一下厲害的。
主座上的張四維,面上絲毫不動聲色,心頭冷笑一聲,暗道王用汲迂腐可笑,劉守有實在奸詐狡猾。
顧憲成早已料到有這一出,笑道:「彈章上牽涉太廣,恐怕朝廷反而投鼠忌器,反不如攻其一點,只要秦賊伏誅,**傷魂奪魄,將來便可輕易拿下。」
表面上說得輕鬆,其實顧憲成心頭也暗自叫苦,秦林啊秦林,你咋就這麼能折騰?瀛州宣慰使司、土默特部,這一南一北兩大強援都為你所用,如果彈章上據實寫出,恐怕朝廷反而投鼠忌器,不敢把你怎麼樣啦!
如果秦林擺明車馬,金櫻姬和三娘子都聽老子招呼,誰能把老子咋的?誰要動老子,先掂量掂量當然他不會這麼做,否則就是擺明了撕破臉,他在朝廷裡頭再不可能起復原官、得掌大權了。
王用汲義形於色,第一個在彈章上副署:「顧先生為國鋤奸,這參劾奸佞的彈章,王某願附於膜尾!」
「有鳳磐相公居中主持,士林君子眾正盈朝,何愁奸佞不倒、朝綱不振!」嚴清、趙應元、余憋學、丘概紛紛落筆副署。
看著本章上墨跡淋漓的簽名,顧憲成志得意滿,這一本不得了,誅戮奸賊秦林,盡起大獄,將**一一問罪,扳倒此等國之大蠢,顧某必定聲名鵲起,成清流一時之望啊!
張四維接過彈章看了看便拈鬚而笑,這裡每一個名字,都有一大群門生故吏在底下搖旗吶喊,即將到來的風暴,又將是如何的狂猛,秦林啊秦林,你敢和張某作對,在蒲州老家還不消停,且看某的手段!
一本上去,張四維把持的內閣票擬發赴廷議,眾君子在朝堂上鳴數而攻,扳倒秦林有何難哉?
就在此時,張府門口,數騎從大道上飛奔而來,馬上騎士累得精疲力盡,在敕建少師府門口幾乎直接墮馬……。
片刻之後,神情惶急的老管家一反主人議事時不許打擾的規矩,一溜小跑進了花廳,在微露不悅的張四維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
啪嗒,彈劾秦林的本章掉在了地上,張四維神色大變:蒲州老父親身故,按照體制,他應該即刻丁憂回鄉!
強自鎮定,張四維借口家中有事,送走了諸位貴客,只留下了顧憲成一位。
半晌之後,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的顧憲成,思忖片刻,壓低聲音道:「啟稟鳳磐相公,茲事體大,宜速招申閣老問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