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 正文 887章 老好人也要春天
    槿黛女醫館兼營推拿按摩、美容養顏,既有公用的大廳,夫人小姐們可以一邊治療一邊說說笑笑,也有設三五張病床的房間,幾位閨蜜臉上敷著面膜,放鬆下來說點私房話兒,還有更加私密的單間,如果病患有什麼不欲為外人知曉的隱疾,那就最好選擇這種病房。

    庚字號房就是一處單間,趙氏被兩名護工延請入內,女醫館的規矩,各女客自己的丫環僕人不許入內,裡面全是醫館聘請的女醫師女護工。

    趙氏坐在房間裡,起初還聽見隔壁己字號和辛字號房內,傳來不甚清晰的談笑聲,等到後頭連這聲音也漸漸沒有了,想是隔壁的女客和醫士都已離開。

    兩名護士在旁邊不住的端茶遞水賠小心,兩張臉兒都笑爛了。

    等了許久也不見有人來服侍自己,趙氏心下未免焦躁起來,拿腔拿調的發落兩名護士:「本夫人也是熟客了,你們醫館怎地這等慢客?女醫仙雖然忙著,斷不至於此,一定是你們這些賤婢故意給本夫人難看!哼,也是女醫仙太過慈悲,換做本夫人府上,一頓好打,叫你們個個曉得厲害!」

    外面傳來蹬蹬的腳步聲,傳來爽朗大氣的女子聲音:「是誰惹趙姨娘生氣啦?一個個都不懂事,不被別人罵兩句,你們還以為世上都是本小姐這號的野丫頭,憑你們隨便糊弄呢?」

    明制,一二品命婦稱夫人,三品以下稱淑人、恭人等等,不過官宦門第的正室私下都可以叫做夫人了。趙氏卻只是個侍妾,只好叫作姨娘她敢在家自稱夫人,怕不被申時行的正室夫人活活打死!也就是到了外面,藉著當朝次輔的威勢,她才提了把夫人的虛火偏偏來人哪壺不開提哪壺,「姨娘」兩個字,真把趙氏氣得三昧火直衝頂門心。

    「哪個…」誤呀,原來、原來是」,趙氏忙不迭的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時間手足無措。

    來人頭戴飛鳳串珠抹額,身穿大紅色杭綢描金百蝠箭袖,金絲鑲玉帶把小蠻腰殺得緊緊的身量高挑雙腿修長,一雙杏核眼神采飛揚,正是當年南京魏國公府的大小姐如今秦林家的徐氏夫人徐辛夷!

    趙氏臉上表情變化極幟,她這種靠在自家老爺面前邀寵才得勢的侍妾恰恰最敬畏皇親國戚勳貴世家,只稍微頓了頓,立馬就滿臉堆笑,一個萬福道下去:「婢子趙氏見過徐夫人,夫人萬福金安。」

    好嘛,剛才自稱夫人徐辛夷叫她姨娘,輪到自稱竟改作婢子了,這掉價也未免太快了些,話說那趙氏也可憐,連姐妹之稱都不敢自居!

    充作護士的女兵乙和女兵丙兩個,捂著肚子偷笑不已,心說大小姐再不來,咱們怕不被她罵個狗血淋頭!卻見女兵甲在門外虎著臉瞪著她倆,這才強忍住沒笑出聲。

    徐辛夷生受了趙氏一記萬福,只稍稍點點頭,順手把馬鞭交給跟來的女兵甲,三女會意,出去把住門口和隔壁房間,攔住閒雜人等。

    「剛才去校場走了兩回馬,卻叫趙姨娘多等了一會」,徐辛夷說著,大馬金刀的坐在了椅子上,又笑著招招手:「姨娘請坐,正有事要和你商量。」

    趙姨娘只敢坐了半拉屁股,訕笑道:「夫人出身何等尊貴,婢子是什麼人,敢勞夫人垂顧?但有什麼吩咐,婢子照辦就是了。」

    她這幾句應對得體,不愧在申時行府上服侍之餘,也跟著喝了幾瓶墨水的。

    徐辛夷咧嘴一笑,滿不在乎的道:「也不算什麼大事,有封緊要的書信給你家申閣老罷了,托別人帶去,恐怕中途走漏了風聲,只好勞你送送信。」

    趙姨娘心頭咯登!下,自家事情自家清楚,到這醫館來治治病美美容,已是老爺容忍的極限了,交通內外、傳遞機密,這可不是她敢做的事情!更何況老爺最近好像刻意和昔日的江陵黨一系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平時有意無意聽他透出的意思,似乎自己家裡也被張四維和東廠安插了眼線……

    趙姨娘擠出副苦巴巴的笑容,極其為難的道:「不瞞夫人,婢子外面雖然聲光不錯,其實也就是個奴婢身份,和夫人比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哪裡能幫到夫人?我家老爺那裡,恐怕……」

    徐辛夷大大咧咧的揮了揮手:「不必為難,這封信你不要告訴任何人,與申閣老獨處一室時交給他口我打聽過了,你是申府最得寵的,申閣老每天都會到你房中。」

    說罷,徐辛夷就壞笑起來,一副我什麼都知道的表情。

    趙氏被頂得無話可說,想要拒絕又不敢,答應下來又為難。

    徐辛夷二話不說,從懷中掏出厚厚一疊會票,啪的一聲摔在桌上:「這裡五千兩銀子,送你喝茶罷!至於申閣老那邊,再和你說句實話,送了這刮信之後,你只有更得寵的!」

    趙氏臉色變了幾變,最後把牙一咬,心道老爺就算十分怪罪,我使出撒嬌撒癡的手段來,終不至被活活打死吧?萬一老爺生氣生到十二分,我就推到徐辛夷頭上,說是她逼著送信的,反正全京師都知道徐大小姐是個出了名的女魔頭!

    「夫人吩咐,婢子無有不從,不敢討夫人的賞」,趙氏假意將會票推了推,眼睛裡卻冒出火來。

    徐辛夷笑了:「賞你的,只管拿去,本大小姐話放在這裡,恐怕將來申閣老賞你的更多呢!」

    翌日,醫館後院通往前堂的門牢牢鎖住,甲乙丙三女兵來回巡視,凡是醫館女客走近些,便說後院正在清理雜物,客客氣氣的請她離開。

    後院外頭的巷子裡,幾名閒漢用銅錢在地下關撲耍子,草帽遮住臉,唯有精悍的目光偶爾一閃,如果是認得他們的熟人,肯定會大吃一驚:這群閒漢裡頭,竟有實任錦衣百戶官職的刁世貴、華得官!

    不遠處的茶館二樓,蠟黃面孔的白鬍子老頭正吸溜吸溜的喝著熱茶,端著茶杯的手筋骨格外勁節,指甲銳似鋼刀,鷹阜般的雙目殺氣隱現,如果把鬍鬚變成黑色,不再貼著腮邊而是像鋼針般四散炸開,臉不那麼蠟黃,皺紋再減少一些,就會有很多人驚得咬住舌頭:此人正是東廠理刑百戶霍重樓!

    後院之中,只有一個人,徐渭徐文長青並布鞋盤腿而坐,落拓狂放之態不減,身前置一矮几,擺著壺紹興黃酒,一疊花生米,一疊豆腐乾,簡簡單單的自斟自飲。

    來了!趙姨娘所乘香籐小轎從大街上遠遠行來,拐入了小巷,霍重樓、刁世貴、華得官等人全都打點起十二分精神,直到那小轎進了後院,又小心防備有人跟蹤。

    轎子一直抬進了後院,卻沒人下來,扶轎的丫環和四名青衣小帽的轎夫一言不發,走出去關上院門。

    徐文長看也不看那轎子一下,只管將黃酒倒入口中,長笑賦詩:「莫訝春光不屬儂,一香已足壓千紅。總令摘向韓娘袖,不作人間腦庸風。」

    「莫訝春光不屬儂,一香已足壓千紅……」轎中人喃喃品味著這句詩,毅然將轎簾一掀,自己走了出來。

    並非昨日那位趙妓娘,而是當朝次輔,少傅、武英殿大學士申時行!

    徐文長拈著灰不灰黃不黃的鬍鬚微微一笑,安排香餌釣金鱉,果然一封信釣來了申時行。本來嘛,別的辦法也能聯絡上,但此時此地,咱就是要端端架子,申時行崖岸自高,對功名利祿不屑一顧,收到信也不肯來,那就只好萬事皆休,咱再想別的法子,可只要他來了,那接下來就好說好說……

    申時行走下轎來,饒是他宰相肚量、狀元城府,此時此刻也有些激動難平,因為方才徐文長所吟的詩句,詩面是吟蘭花,卻堪堪觸到了他的心坎上:

    內閣首輔這個文臣頂峰、權傾朝野的位置,自嘉靖年間,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一個個權臣你方唱罷我登場,後來下場各自不同,在台上時那都是春風得意馬蹄疾!

    連張四維這等無恥鼠輩,也靠反戈一擊做到了首輔之位,可無論張居正還是張四維,誰都把我申某人當作俯首帖耳之輩,殊不知,申某也是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的狀元及第,什麼時候輪到我春光燦爛,輪到我一香壓千紅?

    「申閣老大駕光臨,山野村夫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徐文長站起來作揖行禮,嘴角帶著一絲微笑。

    申時行是老好人,看起來人畜無害,官場上的老好人往往意味著老滑頭,甚至牆頭草、沒原則,正是認清了申時行軟弱動搖的一面,所以張四維才在缺乏人手支撐的情況下,將他留在內閣之中充任次輔,協助自己辦事,認為他絕不會對自己構成威脅。

    可是,只要置身官場,誰不想盡力登高?明面上個個都說「高處不勝寒。」其實人人想的都是「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在和張四維相鬥時,曾省吾、張學顏等輩毅然去職,潘季刃直言進諫,都遭到了貶謫,只有申時行「勉為其難」的留下來,徐文長便認準此人權力慾其實頗強,而且在他心目中,權欲還蓋過了原則!這點卻被張四維有意無意的忽視了,如今便成為秦林與張四維相鬥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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