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朝前期這些年裡,張居正隻手遮天,江陵黨牢牢的把持朝政,像左都御史陳烗、刑部尚書嚴清、耿家兄弟這些相對獨立的朝廷大佬,同為牽制江陵黨的力量,互相之間也有那麼點不成文的默契。
陳烗和嚴清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甚至在對江陵黨的牽制上還隱隱有點合作的味道,怎麼陳都堂這會兒卻把嚴尚書恨之入骨?
原來陳烗的好友、也是政治上的鐵桿盟友吳兌,剛才心痛病發作,差點兒被活活氣死,就是栽在嚴清那番話上!
隆慶五年,吳兌任宣府巡撫,萬曆二年加兵部shi郎、右僉都御史,萬曆五年升宣大總督,是王崇古、方逢時之後又一位手握大權的邊防重臣。
他召請徐文長為幕賓,贊劃機宜,加強邊防,同時不折不扣的落實張居正的對meng政策,在俺答封貢一事立下了汗馬功勞,是維護大明朝北方防務的功臣。
吳兌瞭解到俺答年齡已大,而且多病,事無鉅細,多憑才華盡顯的夫人三娘子裁決,於是,他便加強與三娘子的聯繫。
黃台吉為首的meng方主戰派屢次挑釁,吳兌並不上當,而是直接找三娘子處理。
三娘子是一位優秀的政治家,認識到只有積極維護與明朝的友好關係,貢市才能長久。於是,她極力約束各部落動刀槍,違者嚴懲不貸;如遇到土默特部管不著的其他部落打算劫掠,就派人及時向明軍傳遞情報。
土默特部是草原第一大部族,勢力如日中天,草原上什麼事情瞞得過他們?吳兌得到三娘子的軍事情報,屢次設伏,將前來進犯鐵騎打得丟盔棄甲,獲取了很多重大勝利,前後十餘年間鐵騎不能越長城一步。
因而吳兌和三娘子建立了很好的sī人關係,甚至認她做乾女兒,多次饋贈她「八寶冠」、「百鳳雲衣」、「紅骨朵錦裙」等貴重禮品,三娘子也經常來宣化看望吳兌,每次來,就住宿在吳兌的軍營中。
才華橫溢的徐文長目睹三娘子風姿,欣然為她揮毫題詩:漢軍爭看繡裲襠,十萬貂旄一女郎。喚起木蘭親與較,看他用箭是誰長?
吳兌、三娘子和徐文長的交情,促進了邊疆和平,得到漢meng兩族百姓的擁戴,一時間傳為佳話。
不過就像meng方有主和派的三娘子也有主戰派的黃台吉,大明方面也有些居心不良的傢伙對俺答封貢唧唧歪歪,因為張居正為首的江陵黨強力壓制,這些勢力不敢正面反對,就把目光盯上了吳兌和三娘子之間的交往,意圖用潑污水的下三濫手段,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
與此同時,meng方關於此事,相應也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傳言——不消說,和主戰派的黃台吉脫不了關係。
奇怪的是,吳兌並沒有正面駁斥這些傳言,或許他不屑於理會,或許他有別的考慮,總之是在萬曆七年奏請調任京師都察院,離開了邊防重任,也不再和三娘子直接接觸。
吳兌真的和三娘子有sī情嗎?他從來沒有就此向任何人做出過解釋。
但只要和他有點交情的人,都對這種謠言嗤之以鼻,因為吳兌從來不好女色,和陳烗一樣不納姬妾,而且他為人刻板木訥毫無風趣,整天枯坐讀書,如同泥雕木塑,這樣一個人要是能吸引終日走馬射獵、性格熱情奔放的草原之花三娘子,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呢!
唯獨和吳兌關係最好的陳烗,隱約發現好朋友好像有什麼不能對外人言的隱秘憋在心裡,所以寧願被冤枉也不出來辯駁,天長日久,終究是塊心病……
這不,嚴清一席話,立馬打翻了馬蜂窩,什麼「乾女兒」,什麼同船夜宿,罵的是秦林,偏偏字字句句都好像在抽吳兌的臉,簡直就是當著萬曆帝和文武群臣指桑罵槐:「吳兌你丫的哄誰呢?認三娘子做乾女兒,還夜宿你軍營,哈哈哈,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
吳兌本有心疾,這種性子嚴肅木訥的人,一生氣又格外的傷身,立馬就發病躺倒,要不是秦林及時出手,只怕連命都送掉了呢!
「嚴尚書,你故意歪曲污蔑,詆毀國之干城,究竟意欲何為?」陳烗將袖袍一揮,駢指怒斥嚴清。
情知自己莫名其妙的闖了禍,嚴清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也沒想到幾句話就把吳兌氣得差點送命啊,心說這冤仇怕是結得大了,情急之下口不擇言:「本官彈劾的是錦衣衛都指揮使秦林,並沒有說吳都堂。」
秦林低著個腦袋,始終悶聲不出氣,好像於己無關一樣,其實嘴都快笑歪了——嚴尚書啊嚴尚書,你知不知道啥叫越描越黑?
張居正則哂笑著搖搖頭,又點點頭,低聲對身邊的吏部尚書王國光、兵部尚書曾省吾說:「秦林這小子實在憊懶,叫嚴清、陳烗、吳兌盡入他彀中。」
話雖說得隨意,欣賞之色卻是明明白白的,能在朝堂之上,當著皇帝和文武群臣,把刑部尚書和左右都御史一塊兒繞進圈套,這本事就非同尋常。
果然,陳烗聽了嚴清解釋,簡直把臉都氣黑了,吳兌暈倒的事兒涉及名節,不挑明為好,偏偏嚴清給來個此地無銀三百兩,豈不是越發往吳兌頭上扣屎盆子?
陳烗恨不得一口把嚴清平吞了,聲色俱厲的道:「秦將軍說的,字字句句都在理,蠻夷風俗與我中原漢地大不相同,所以因地制宜,終究是為了國泰民安,議者豈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秦林偷笑不迭,肚子都快一抽一抽的痛起來了。
陳烗和秦林何嘗有半分交情?但此時此刻,陳烗為了保吳兌,就得鐵了心保秦林,同樣是招撫蠻夷時有男女交情、夜宿同船(營),要是秦林和金櫻姬有那啥,吳兌和三娘子豈不也清白難保?
身為都察院左都御史的陳烗發話了,一眾副都御史、僉都御史和科道言官紛紛跳出來指責嚴清,這些言官對實任部堂官是永遠看不慣的,有那膽上生毛不怕貶謫的人,沒事兒還要參劾張居正玩,這有清流之中威望如同泰山北斗的左都御史帶了頭,還不趕緊朝嚴清猛烈開火?
「陛下,臣參劾刑部尚書嚴清誤信人言,濫用參劾之權!」監察御史丘蕣興高采烈的跳出來放炮。
僉都御史王篆也道:「啟奏陛下,臣以為嚴老尚書偏聽偏信,實在不宜執掌法司。」
張公魚更是當仁不讓:「微臣斗膽,請陛下准嚴老尚書告老致仕。」
做科道言官的,平時多閒啊,這會兒不出來找找存在感,那還不憋得慌?
嚴清被一頓狂轟濫炸,饒是他大風大浪見慣的,也被板磚砸得縮了頭,紅著老臉杵在那兒,絲毫不敢吭聲。
朝中嚴清也有朋黨,可這會兒都明哲保身,畢竟剛才吳兌差點兒被氣死了,慘狀博得了大批同情,誰要再不識時務跳出來,鐵定被吳兌、陳烗恨到骨髓裡去,在滿朝文武面前也落不了好,這又是何苦來哉?
就連劉守有、張鯨這幾個無時無刻不想著扳倒秦林的傢伙,也來了個烏龜功,得縮頭時且縮頭,閉上嘴不出聲。
得,秦林到現在已經不必再說一句話了,嚴清針對他的每一條參劾,都被以陳烗為首的清流言官駁得體無完膚,可憐的嚴清完全被淹沒在了口水大海裡面……
嚴清本來也是個硬扎角色,可誰讓吳兌暈倒那一幕太博同情呢?堂堂刑部尚書被罵得狗血淋頭,真是蔚為奇觀。
御座上的萬曆帝瞧著只覺好笑,若是張居正、徐文璧這些人替秦林辯駁,這位喜歡猜疑的帝王鐵定有別的想法,現在偏偏是從不結黨、和秦林沒有任何關係的左都御史陳烗,tǐng身而出和嚴清打起了擂台,萬曆的心情自然完全不同。
「陳烗以清廉剛正著稱,連他都為秦愛卿仗義執言,看來秦愛卿實在是國朝忠良啊!」萬曆瞧著嚴清和陳烗爭執,連連頷首微笑。
只有臣子存在爭端,才凸顯帝王一言九鼎的權威嘛,要是滿朝文武都像江陵黨那麼鐵板一塊,無論張居正說什麼底下都是一片聲的「臣附議」,他這個皇帝當著還有什麼味道?
「好了好了,」萬曆終於發話,將手往下虛虛的按了按,待朝臣們靜下來,才正色道:「嚴尚書失於檢點誤信人言,想必是有的,但也是心繫國朝,終究、終究不是什麼壞心嘛!秦將軍為人,朕是相信的,東海瀛洲金氏部下,先帝爺時就是我大明的心腹之患,能夠招撫就是功勞,秦將軍善能撫夷,朕心甚慰!」
秦林早知道萬曆不會真正懲罰嚴清,畢竟他是朝中少有的牽制江陵黨的力量,哼哼,惹到我,將來咱們慢慢玩吧,這次叫你吃言官幾斤口水,下次嘛可沒那麼便宜了!
嚴清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做夢也沒想到鬧得這麼灰頭土臉啊。
秦林等萬曆說完,趕緊裝出副感激涕零的樣子,努力擠出幾滴眼淚,山呼萬歲:「謝陛下信任!微臣敢不肝腦塗地,以報陛下於萬一!」
徐文璧、張居正看了秦林這種過火的表演,都是哂笑不已。
可秦林本來就不是騙他們的,只要哄到萬曆就行了嘛。
這不,萬曆非常滿意的點點頭:「秦愛卿的忠心,朕已經知道了。那金氏既威震東海、懾服蠻夷,我大明又何吝於冊封?張先生,你說封她什麼官職?」
「臣以為,一個宣慰使是恰如其分的,」張居正微笑著答道。
萬曆點點頭:「嗯,秦將軍善能撫夷,仍讓他和張鯨去傳朕的旨意吧。」
哦也,從三品宣慰使,除了相當於國王的安南都統使,就是最大的土司了!秦林暗笑,心說這次金櫻姬應該滿意了,她好,我也好啊……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