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為金櫻姬準備的庭院位於什剎海西邊,房舍粉牆青瓦,四周垂柳依依,水面波光粼粼,雖然是北地京師,依稀江南舊風景。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緊鄰十剎海水岸的huā園之中,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顧憲成執羽扇、服綸巾,故作瀟灑的吟頌著前人名句,當他吟到「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時候,便笑盈盈的瞧了瞧金櫻姬。
「好、好一個皓腕凝霜雪,雖是前人舊作,實在應時應景,從名震天下的顧大才子口中吟出,又越顯得發文才風流!」戶部主事孟化鯉、
太常博士魏允中、吏部主事劉廷蘭齊聲叫好。
但三位朋友心頭卻不無納罕,金櫻姬是瀛洲長官司正六品長官,原詞句裡是一個當爐賣酒的女子,來比金長官,未免有些不倫不類。
顧憲成博古通今,裝了一肚子的詩詞歌賦,怎麼偏偏選了這首?
待看見顧憲成臉上淡淡顯出的戲*之色,三位老爺隱約明白了點什麼,都轉而看著近日名動京師的女主人。
金櫻姬淺淺笑著,瓜子臉上露出兩隻嫵媚的酒窩,卻是頗為鬱悶的瞥了眼漕幫孫掌櫃:怎地就請了這四個酸菜缸子裡撈出來的貨?
孫掌櫃笑得滿臉皺紋擠做一堆,他不懂詩文,根本不明白賓主之間早就貌合神離。
金櫻姬為謀取朝廷加封,在京師大造聲勢、廣通聲氣,宴請各府衙官員和皇親貴戚,漕幫孫掌櫃也替她請過幾回客人。
顧憲成搞什麼三元會罵張居正,被秦林狠狠坑了一把,選庶吉士、入翰林院的宰輔夢徹底破碎,以二甲第二名屈居兵部主事,算是倒霉到家了。
不過也巧得很,他奉職的武選清吏司正掌著土官選授、升調、襲替、功賞之事,凡土司之官九級,自從三品至從七品,代代按其風俗,任由其子弟、族屬、妻女、女婿、外甥繼承。
孫掌櫃不清楚秦林、金櫻姬和顧憲成一夥的姐梧,想到武選清吏司不是土司承襲和升賞的經辦機關嗎,這就特地請了顧憲成來吃酒,結果是好心辦壞事。
顧憲成年紀三十開外了,當初就是金陵四公子裡年紀最大的,以正人君子自詡,倒不是個好色之徒,他接到邀請就叫上朋友過來。最大的目的就是落秦林的面子:哈哈,秦某人不是囂張跋扈嗎?你的女人要想陞官,卻要求到我頭上!哼,任憑你聲勢搞得多麼浩大,文牘出入卻在我武選清吏司,隨便卡你一下,看你不來求我?
他初次見到金櫻姬,便是在南京秦淮河邊的天香閣,那句「壚邊人似月」明明是譏笑金櫻姬曾經寄身青樓!
金櫻姬氣得不輕,臉上卻笑容不改,稍一思忖便從主位上站起來,輕移蓮步、娉娉婷婷,走到庭院中間兩盆金桔旁邊。
這兩株金桔是從江南帶來的,經過暖室培育,枝葉碧綠,掛著許多金黃的果實,煞是好看。
「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金櫻姬輕啟朱chun,緩緩吟完詩句,便朝顧憲成盈盈笑道:「同是吟江南的詩詞,顧主事愛韋端己的《菩薩蠻》,本官卻喜歡這首張子壽的《感遇》。」
顧憲成本來帶著譏請的笑臉,刷的一下變了,孟化鯉、劉廷蘭等人,更是面面相覷。
顧憲成吟的《菩薩蠻》語氣輕佻,金櫻姬那首《感遇》卻以丹橘喻志,經冬猶綠、不畏歲寒,可謂志氣高潔,風格就有了高下之別。
何況金櫻姬點出作者,又有一層比較。
韋莊字端己,先為唐朝臣子,後入蜀地輔佐王建,唐被朱溫滅亡之後他力勸王建稱帝建立了前蜀,功業不小,但終究是一身辜兩朝,唐未亡便仕蜀,氣節有虧。
張九齡字子壽,同為唐朝大臣,卻是執政有方、勤政廉潔的一代名相,鼎力輔佐唐玄宗,開創了輝煌的開元盛世。
顧憲成吟素臣韋莊的詞,金櫻姬便誦名相張九齡的詩,頓時判若雲泥。
「沒想到她竟從詩詞作者入手,倒是我一時失言了」顧憲成深自懊悔,暗道剛才不該吟韋莊詞,這不,言語間沒有譏笑到金櫻姬,反被活脫脫兩記耳光甩在臉上,好生難受。
「此女詞鋒好生犀利!」孟化鯉、魏允中、劉廷蘭無可奈何的苦笑,看著顧憲成吃癟卻沒法搭救。
大明朝推翻meng元而得國,最講忠jiān之別、華夷之辨,金櫻姬拿張九齡比韋莊,這頂大帽子扣下來,頓時叫他們張口結舌。
同為六品官,顧憲成是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庚辰科二甲第二名進士,金櫻姬只是個土司官,本來顧憲成是很有優越感的,接到邀請就特意過來,藉著金櫻姬好好出口氣。
哪曉得與沒出成,反而被一通奚落,登時叫他面皮緋人,抱平時保持的君子風度拋到了腦後,冷笑道:「當年與金長字在秦淮河天香閣初遇,哪裡想到會有今日?顧某金榜題名,金長官居然也得了土司職分,儼然朝廷命官,真可謂世事之奇,叫人無法預料。」
君子不揭人陰sī,何況對方還是女流之輩?顧憲成這就顯得下作了。
孟化鯉、魏允中這幾個卻是大大的吃了一驚,聽顧憲成話裡意思,如今的金長官,當年還在秦淮河上……
金櫻姬粉面霜寒,冰冷的目光從顧憲成臉上掃過,正當別人以為她要發火,不料美人兒嫣然一笑,掩口道:「當年一面之緣,難得顧先生還記得這麼清楚,要是不提醒啊,本官都已經忘了呢!不好意思啊,本官當年為報父仇而寄身青樓,幸好初到秦淮河便遇到了一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所以其餘寥寥數輩就沒放在心上。」
不要問,金櫻姬口中的大英雄自然是秦林,而寥寥數輩無疑就是顧憲成和別的人了,這番話不僅說明了初到秦淮就遇到秦林,點明自己並非真正寄身歡場,話裡又一褒一貶,實在是厚此薄彼到了極點。
她身後兩名貼身shi女就吃吃直笑,不屑的瞧著顧憲成:哼,咱們船主的確是在秦淮河待過,可也是看上了秦林秦將軍啊,你這廝又算哪根蔥?
魏允中三位就皺皺眉頭,為報父仇而委身青樓,乃是盡孝道,古之烈女也不過如此,非但不算名節有虧,而且將來還可以上史傳呢!顧兄拿這個說事,未免有點那個啥,又被揶揄一頓,咱們可不好幫腔啊。
顧憲成被連番譏刺搞得面紅耳赤,站起來一拂袍袖:「哼,倒要看看你所謂的英雄……」
話音未落,就聽得遠處喧嘩一片,秦林身穿蟒袍、系九龍玉帶,乘著踏雪烏睢疾馳而來,臉上笑得喜氣洋洋,衝著金櫻姬正要說什麼,看見顧憲成這幾個杵在旁邊,就眉梢一挑,微露不悅之色。
「顧主事不是笑本官曾經寄身青樓嗎,如非寄身秦淮,又如何能識得當世真男兒?」金櫻姬風擺楊柳般朝秦林迎去,眉眼間說不盡的嫵媚:「楊家紅拂識英雄,著帽宵奔李衛公。莫道英雄今沒有,誰人看在眼睛中?」
秦林哈哈大笑,毫無疑問,金櫻姬眼中的英雄,就是區區不才在下。
好、好!顧憲成氣不打一處來,進士及第被視若無物,偏偏佞幸出身的秦林是她眼中真男兒,於是嘴裡只管念叨:「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秦林臉色肅然,正兒八經的道:「顧主事,你可不要信口胡說,金長官威震兩洋、三十六島盡皆拱手,朝廷正要倚為海東屏藩,豈容你信口再蔑?」
「這話過頭了吧?」孟化鯉插言道。
「大言炎炎,不知羞恥!」魏允中將袖子一甩。
「什麼海東屏藩,簡直夜郎自大!」劉廷蘭一臉的鄙夷。
顧憲成更是笑掉了後槽牙:「區區六品土司長官,也配得上海東屏藩四個字?」
這幾位笑得正開心呢,哪曉得秦林後頭張鯨就帶著眾太監、宮女跟著來了,個個手裡捧著東西。
這是顧憲成幾個面面相覷,心頭暗道不妙。
秦林笑道:「瀛洲長官司長官金氏接旨!」
猜到多半是升授,金櫻姬喜不自勝,命人排下香案。
秦林將聖旨取出,展開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瀛洲金氏,慕我王化,虔心歸附,忠貞可嘉!東瀛諸番,盡入中土朝覷,南海惡濤,從此波瀾不興,朕又何惜裂土以封?特升瀛洲長官司為宣慰使司,金氏為宣慰使,加懷遠將軍,賜絳紗袍、鳳翅沖天冠、丹鳳朝陽帶、
朱履曰示榮寵,世為海東屏藩,布我天朝王化於千島萬國,爾其勉哉,欽此!」
金櫻姬謝易起來,衝著秦林莞爾一笑。
顧憲成這哥幾個就傻眼了,他們才正六品,金櫻姬就升到從三品了,雖說文武殊途,臉上也覺著火辣辣的呀!
更何況,世為海東屏藩竟然是聖旨原話,他們幾個剛剛卻把這笑了一大通,現在好了,不勞秦林和金櫻姬出手,聖旨直接打臉,辟里啪啦!
顧憲成差點沒一口老血噴出來,朝著秦林、金櫻姬拱拱手,和孟化鯉、劉廷蘭、魏允中一塊兒落荒而逃……
「顧兄、孟兄、劉兄、魏兄,留下來吃了酒再走不遲嘛!」秦林還在後頭吆喝,滿臉的真誠。
顧憲成哪有臉留下來?幾個人跑得更快了,劉廷蘭更是踩到袍角兒,撲通一聲,跌了個嘴啃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