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劾秦林?彈劾當朝第一號紅人,聖眷優隆的秦愛卿?
御座上的萬曆帝一下子來了精神,眉頭挑起,臉上寫這個大大的問號,看了看身後的幾位伴伴。
司禮監二張站的位置只比馮保稍微落後一點兒,張誠正想替秦林分辨,張鯨卻把頭一低,搶先道:「嚴老尚書老成謀國,向來忠心耿耿,想必彈劾不是空xue來風,秦林心機深沉、多懷機謀,待會兒一定會巧言令色狡辯,還望陛下乾綱獨斷,明辨是非曲直。」
萬曆帝表面不置可否,臉上已經神色微動,張誠本來想幫秦林說話,見狀趕緊閉上了嘴巴。
這位帝王只有中人之姿,卻繼承了祖父嘉靖帝的權欲,又長期收李太后、張居正和馮保的鐵三角挾制,內心深處便有隱疾,那就是見不得臣子比自己聰明,誰要是憨直愚忠,就對了萬曆的胃口,誰稍微表現得智謀權變,彷彿張居正一樣,就觸了萬曆的忌諱。
即便秦林立功再大,再怎麼替朝廷辦事、維護大明王朝,甚至一而再再而三的幫助了萬曆本人,有張居正的先例在前面,就始終無法取得萬曆百分之百的信任。
文武百官中間本來很有些心不在焉的,這下子立刻打起精神,一個個面上不露聲色,眼角餘光可都在嚴清和秦林之間打了幾個來回。
他們沒有失望,秦林的臉上明明白白的寫著驚詫,眼睛大睜、嘴巴微張,好像被嚴清的彈劾打了個猝不及防,完全懵了頭似的。
「到底是年輕識淺,城府不深啊,咱們哪個不是被彈劾了幾十百把次?這點風浪算什麼?」不少文武朝臣們這樣想著。
唯獨熟悉秦林的張居正、曾省吾、徐文璧等幾位暗覺好笑,秦某人臉厚如鐵板、膽子包過天,哪裡是嚴清一個彈劾就能唬住的?裝出這副嘴臉,又不曉得要弄什麼鬼花樣。
果不其然,萬曆帝瞧見秦林一副失hun落魄的樣子,心頭先自有了三分同情。
這位皇帝生性刻薄寡恩、猜疑心重,要是秦林面對彈劾不驚不怒,表現得城府深沉,他一定會生出疑慮;待看見秦林張口結舌,被嚴清一個彈劾就打亂了陣腳,反而面露喜色,覺得秦林只有破案厲害,朝堂政爭也不過爾爾,將來正可放手讓他辦事。
「這等酷吏便如利刃,刀鋒雖利,刀柄卻操之於上,就如漢之張湯、唐之來俊臣,用他則所向披靡,不用則棄如敝履,以此來鞏固皇權,倒是便利得很呢,」萬曆帝這樣想著。
毫無疑問,萬曆心目中認為自己的帝王心術,是足可與漢武帝和武則天相提並論的,而秦林則被歸於酷吏之流,與周興、來俊臣、寧成、義縱同列。
張鯨正待再進讒言,卻見萬曆嘴角微微朝上挑起,熟知皇帝性情的張公公不禁吃了一驚,再看看秦林那副又驚訝又慌張的模樣,頓時心頭叫起撞天屈來:天老爺,秦林那傢伙是嚇大的,哪裡會這麼容易被唬住?他是裝的,陛下,您一定要明察秋毫啊!
可他嘴chun張了張,這番話終究不敢說出來,要是惹得皇爺不高興,自個兒反倒失了聖眷,那是何苦來哉?
張誠則悄悄朝秦林一豎大拇指:演得好!
客串一把影帝的秦林偷偷直樂,他這番做作不需要騙過張居正,不需要騙過曾省吾,甚至不是騙劉守有、張鯨、馮保的,獨獨只要騙到萬曆就行。
這裡不知多少人曉得我是在演戲,可誰會去觸萬曆的霉頭?
「陛下,其實你被秦林騙了,丫的jiān詐狡猾,全是演戲而已,您一時不查,被他瞞過啦!」
得,誰要去說這話,擺明了讓萬曆沒臉,秦林倒不倒台還不一定,可說這話的人,鐵定就得先倒霉!
可不是嘛,錦衣都督劉守有皺著眉頭嘟著嘴,那副表情活像吃了蒼蠅,馮保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完全哭笑不得,張鯨呢,竭力把說到嘴邊的讒言又給吞回去……這些人全都知道秦林是堂而皇之的在萬曆面前演戲,偏偏不能去揭穿他,憋得之難受啊,個個都是一臉的大便不暢。
「嘿嘿嘿,我得意的笑,我得意的笑……」秦林臉上誠惶誠恐,心頭樂開了花。
站在武勳班首的徐文璧,把萬曆、秦林、張鯨等人神色變化瞧得清清楚楚,心頭暗道一聲慚愧:這位妹夫簡直就是當眾欺君,卻沒人敢揭穿,在咱大明朝也算獨一份啦!我看秦妹夫對朝廷的忠心哪,實在有限得很……
嚴清年紀大了,眼神兒有些不濟,御座上萬曆的神情他沒瞧見,秦林的驚慌失措倒是看在眼中,這位刑部尚書就越發得意,將袍袖一揮,厲聲道:「老臣彈劾錦衣衛都指揮使秦林結黨營sī,勾結外藩,圖謀不軌!」
轟的一聲,群臣顧不得君前失儀,立馬像炸了窩似的議論開來,這三條罪厲害,坐實其中任何一條,秦林都得吃不了兜著走啊。
秦林驚駭之極,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弄得手足無措,那副委屈、可憐的樣子,哪裡像什麼錦衣衛都指揮使、北鎮撫司掌印官?何嘗有揚帆出海招撫五峰海商時的英風銳氣,何嘗有率軍直搗石佛口白蓮北宗老巢時的揮斥方遒?
裝、你可勁兒的裝!張鯨和劉守有互相看看,氣得那叫個牙根子癢癢,明明知道秦林是在哄賺萬曆,卻半個字也不能說出來,實在憋得難受。
偏偏自以為帝王心術獨步海內,假以時日連元輔帝師張先生也不在話下的萬曆,很得意於自己駕馭臣下的眼光和手段,面帶笑容微微點頭,彷彿在說:看,審陰斷陽的秦愛卿也不過如此嘛,被參劾了一樣害怕得不行,嗯嗯,權柄操之於上,賞罰任由朕心,這種感覺,很爽!
嚴清卻不會看事,隱約瞧見萬曆面帶微笑,還以為是陛下讚賞自己呢,越發得意洋洋,將秦林的「罪行」一一揭參出來:「錦衣衛都指揮使秦林,身負浩蕩皇恩,本該竭誠效命,卻勾結瀛洲土司金氏,為金氏謀取加封,更有傳言說他二人有男女sī情,聯手做下許多勾當,只瞞著朝廷!」
刑部尚書嚴清也是志在必得了,連sī情也拿到御門聽政上來說,未免有失文臣士大夫的體統。
吏部尚書王國光、禮部尚書潘晟、工部尚書李幼滋,這幾位老成持重的大臣,臉上就露出不虞之色。
武臣班子裡則有好幾個和秦林相熟的年輕世襲勳貴、武職都督,包括朱應楨、徐廷輔在內,都在那裡衝著秦林擠眉弄眼的笑,瀛洲那位金長官的模樣身段,嘖嘖,可是位風流俏佳人哩!說秦林和她有sī情,大傢伙兒絕對相信,哈哈哈……
徐廷輔更是悄悄衝著秦林拱拱手:小姑爺,您老威武!
徐文璧把兒子瞪了一眼,徐廷輔趕緊收起笑容,又變成那種嚴肅認真凜然不可侵犯的神色。
秦林等嚴清說完,萬曆帝投來了探詢的目光,這才又委屈又傷心的道:「微臣實在是委屈得很!當初是本衙劉都督點微臣辦漕銀失竊案,出海招撫是朝廷批准的,並非微臣sī自去和金氏勾結,此事問張首輔和劉都督便知端的。」
劉守有是一百個不願意替秦林作證,但這事兒是有記錄有存檔人證物證俱在的,萬曆帝朝他轉過目光,劉都督也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道:「微臣的確派遣秦林查辦漕銀案。」
張居正也點頭道:「招撫一事,老臣還有印象,實是朝廷派遣秦林出海,衝鋒破浪去完成招撫,難能可貴呀!」
難能可貴四字,從張居正口中說出來,擲地有聲,一時間朝堂之上變得靜悄悄的。
嚴清怔了怔,沒想到張居正這麼直接的維護秦林,他反而亂了方寸,只好硬著頭皮道:「張老先生有所不知,秦某人正是出海招撫途中被那金氏所mi惑,既有sī情,便置朝廷於不顧,處處維護她!」
張居正笑而不語,身為宰輔大臣,他說一句話就已經足夠了,說太多,落在御座上那位天資有限偏激有餘的學生眼中,反而不妙。
張公魚站在左都御史陳烗下首,聽得嚴清彈劾秦林,便欲出班奏對,替秦林辯駁。
不料秦林悄悄朝他搖搖手,意思是不要輕舉妄動。
正在彈劾老子結黨營sī,你要是出來幫腔,豈不正好坐實罪名?
秦林賊兮兮的目光,在群臣中間溜了一圈,徐文璧父子,是人都知道他倆是徐辛夷的親戚,不行;張居正為首的江陵黨為萬曆猜忌,除非我徹底投入江陵黨,否則不宜讓他們出手;朱應楨、張公魚……看到老神在在,一副雲淡風輕模樣的左都御史陳烗,秦林終於壞笑起來。
「啟奏陛下,」秦林委屈得眼淚嘩嘩,「瀛洲番人,有人、有人、有琉球人還有大小佛郎機人,夷情複雜,絕非中原百姓,所以要招撫起來,一定要見機行事、虛與委蛇,才能叫這些蠻夷畏威而懷德。莫說什麼sī情,就是結拜成兄妹、或者認乾女兒,那也是形格勢禁,不得不為之。」
乾女兒?「干」女兒吧!群臣們都忍不住笑,暗道秦林這話回得沒水平。
嚴清更是義正詞嚴的道:「胡說八道,難道你說認金氏做乾女兒?借此以掩人耳目,實在是匪夷所思,箇中情由,不問便知!」
哪曉得這邊秦林和嚴清對答,左都御史陳烗的臉色就越來越黑,轉過臉瞅著嚴清,目光中寒意漸生。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