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等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相府幾個小丫頭燃放的火樹銀花把他的臉照的忽明忽暗。
張紫萱在流光溢彩中急匆匆的走回,和去時的心事重重不同,此時相府千金正抿嘴微笑,神情如釋重負。
她手上拿著一本頁面泛黃的舊賬簿,直截了當的塞到秦林手中:「家父受沒受楊兆的賄賂,小妹說了秦兄也不一定相信,喏,你自己看吧。」
「這是什麼?」秦林將賬落接過來。
張紫萱眼睛瞇得彎彎,輕描淡寫的道:「當然是家父的黃白冊頁囉。」
明孝宗朝大宦官李廣收受巨額賄略,記錄賄略的賬冊上用黃米代指黃金,白米代指白銀,李廣敗亡之後抄家抄得賬冊,孝宗不懂,還驚訝的問身邊官員李某人要這許多米做什麼,幾輩子才吃得完?
此案傳揚甚廣,以致後來官員都把記載官場上錢財往來的賬薦叫做黃白冊頁。
「這、這是令尊的黃白冊頁?」秦林驚訝無比,從張紫萱口中得知手中這本不起眼的舊賬冊,居然就是相府在官場銀錢出入的黃白冊頁,頓覺如有千鈞之重。
這薄薄一本冊頁若是落到張居正的反對派手中,絕對可以讓堂堂首輔帝師鬧得灰頭土臉,甚至可以作為將來清算「江陵黨」的翻天賬,按圖索膜,絕無遺漏,將張居正的同黨盟友一網打盡!
身為張居正的獨生女兒,智計百變的張紫萱不會不知道黃白冊頁的重要性,可她毫不猶豫的拿出來了,這份難得的信任,沉甸甸的壓在秦林心頭。
最難消受美人恩哪!
張紫萱察覺秦林眼神中的一絲感念,她莞爾一笑,難得的帶上了三分調皮:「怎麼,難道秦兄還準備拿這份冊頁去都察院控告家父嗎?」
咳咳,秦林摸了摸下巴:「當、當然不是,我只是驚訝你怎麼把這冊頁拿出來了……」
張紫萱得意的翹起了小嘴,一位父親藏起來的東西女兒要找出來,總是比別人方便的。
「快看吧,看了你就知道家父絕對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張紫萱催促著,在來的路上她就先看過了,所以此時急著叫秦林也知道,她那位偉岸如太岳的父親,大明朝的首輔帝師,在操守上雖不算多麼清正廉潔,但絕對不是喪心病狂的貪官。
秦林翻開黃白冊頁只見裡頭密密麻麻的羅列著進出賬目,看字跡不像張居正,不曉得是游七還是姚八寫的,段落是從右到左豎排,每頁的上半部分列著日期,中間一行是許多官員的姓名,下半部分則在姓名下面標著對應的金銀數目和禮物名目。
這些官員裡頭很有幾個是秦林認識的,隆慶六年七月的新任戶部尚書王國光贈銀八百兩,哦原來那時候王國光還在戶部任上;萬曆三年七月,兵部侍郎曾省吾贈金元寶一對,上等蜀錦二十端,苗番點銅壺四把,如果秦林沒記錯,曾省吾不前剛從四川巡撫回京升任兵部侍郎。
戚繼光的名字也在上頭,阿古麗和布麗雅果然是這位大帥送給張居正的。
很快,嶄遼總督楊兆的名字也出現在賬冊上,秦林的瞳孔一下子張大:這個名字底下每年都有數目,但從萬曆元年開始起初只有五百兩銀子,到了薊遼總督任上,才增加到八百,屬於官場上正常的隨禮。
粗略估計,整本賬冊上頭記載的各種名目的收入,從隆慶年間張居正入閣開始,至今歷時十餘年,總數大約在五十萬兩上下。
「令尊張太岳,不愧為大明朝第一能臣賢相」秦林長吁一口氣,心頭的一塊大石落了地,緩緩將這本足以影響大明朝局,甚至影響國運的黃白冊頁,鄭重其事的交還給張紫萱。
張紫萱笑容可掬,把青絲如瀑的腦袋微微一偏,燈燭之下仙姿麗色叫秦林心神微分,嫣然道:「怎麼樣,小妹就說家父不是貪官吧?」
五十萬兩,表面上是個駭人聽聞的數目,要在洪武爺朱元璋時代,有一萬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可現實就是,張居正之前的奸相嚴嵩,抄家時僅金銀就超過了三十萬兩,另有良田萬頃、店舖無數、成千上萬的古玩玉器和古人字畫,時人估計其總價值超過五百萬兩!
而斗倒奸相嚴嵩的忠臣徐階呢,在良田肥沃的江南地區,竟然霸佔良田達四十萬畝之巨,叫人瞪目結舌!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萬曆朝張居正的權勢比當年的嚴、徐加起來還大,收受的金銀饋贈還不到前兩位的十分之一,在明朝特定的時間段、特定的位置上,他甚至要算得上一個「清官」。
當然,趕真正的清官,比如海瑞海筆架這種人,張居正在廉潔這條上還差得老遠,可能讓海瑞來做首輔嗎?連嘉靖皇帝都說,「海瑞這種人哪,拿來當今道德標桿是不錯的,真叫他辦事,嘿嘿,扯蛋去吧」。
連底層的錦衣校尉、衙門書吏都有陋規常例收入,指望官居一品的首輔大人兩袖清風,顯然只是一個春天的童話。
再者統算起來,張居正除了維持相府開支,還得給貪財的馮保送禮,李太后壽辰又送金壽星,他要是不收錢,這筆帳怎麼開銷?真正留在自己手上的,怕也只有十多萬兩銀子,比嚴嵩、徐階更是只有幾十分之一了。
以秦林的精明,不僅注意到每筆銀錢出入多在千兩以下,在目前官場基本上屬於禮尚往來,並且注意到收錢時間和官員提拔任命的關係一一張居正並不是以送禮多少來決定提拔與否,看賬目時間,往往是官員在得到提拔之後,再給他送禮表示感謝,這就與嚴嵩收錢賣官的行為有著天壤之別。
曾省吾、王國光、戚繼光都給張居正送過禮,事實證明,平滅僰人之亂的曾侍郎,寫出《萬曆會計錄》的王天官,薊鎮練兵的戚大帥,都是治世名臣、國之干城。
正如昨天戚繼光講的慈不掌兵、善不為官,張居正的這本黃白冊頁固然是他收受賄略的證據,但從另外一個方向看,反而是他奉公自持、嘔心瀝血簡拔能臣,足以躋身一代名臣賢相的鐵證呢!
秦林和張紫萱會心一笑,他們深諳大明官場的固有境矩,知道張居正並不是貪得無厭、並沒有收取薊遼總督楊兆的巨額賄略,這就夠了。
張紫萱又悄悄將賬冊放回原來的隱蔽處。
可憐帝師首輔張居正自始至終不知道,自己藏在秘密處的黃白冊頁,被女兒拿給秦林細細的看了一遍……
「楊兆那傢伙,真的貪婪到喪心病狂的程度?」張紫萱斜飛入鬢的修眉微微皺起,一隻玉手托著下巴。
秦林毫不猶豫的出賣了戚繼光,把這位戚老哥說的話和盤托出。
張紫萱聽得心下駭然,跌足道:「這個戚大帥怎麼如此謹小慎微?我只聽說他在戰場上氣吞萬里如虎,卻在咱們相府中卑躬屈膝,家父如此信重,他竟不敢直言楊兆之事,找一點叫家父得知,也好……」
秦林翻翻白眼,心說你以為誰都可以像咱們之間這樣口無遮攔?戚繼光若不是謹小慎微,到處下矮樁、裝孫子、拉關係,恐怕早就步了胡宗憲、俞大猷的後塵,不是冤死獄中,也得鬱鬱終生哪!
「楊兆巨額貪污的罪行,還待查證落實,但愚兄為此有件事要求小妹幫忙」秦林說著,賊忒兮兮的示意張紫萱附耳過來。
張紫萱把他瞥了一眼,終於還是輕盈的側身,把左臉朝著秦林,聽他附耳低語。
秦林低低的說了幾句,張紫萱不停點頭或者搖頭,神色時而凝重時而哂笑,常言道燈下看美人比白晝更勝三分,燈燭映得她臉蛋雪玉般粉嫩可愛,青絲半掩的耳朵更是膚色瑩潤。
心頭不知搭錯了哪根弦,秦林說完就怔了怔,繼而在她粉嫩的俏臉上輕輕一啄。
美人兒深邃的眼睛一下子睜大,像觸電似的趕緊躲開,粉面已然通紅,含羞帶嗔的瞧著秦林:「討、討厭!剛才就不該相信你的!」
秦林哈哈一笑,腳底板抹油趕緊開溜。
有賊心,沒賊膽!相府千金望著秦林遠去的背影,嘴角調皮的往上翹了起來。
第二天早晨,秦林又跑到都察院金都御史耿定力府中。
望重東山、清流名宿,耿二先生與長兄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耿定向並稱二耿,不僅素有清廉之名,而且學問上承朱子、下繼陽明,實乃世之表率,京師之中無論六科給事中還是都察院眾多御史都老爺,說起耿二先生那都是滿臉敬仰的。
他老人家家居之時一身燕服,頭戴忠靖冠,神色凜然不可侵犯,儼然一位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道學君子,叫人見了不得不肅然起敬。
可密室之中,秦林面前,耿二先生翻身拜倒,那種肅穆的表情換成了極少在他臉上見到的諂媚笑容:
「秦長官大駕光臨,小可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家兄在南京多承秦長官照拂,小可在此頓首百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