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鄉農捂著臉,不甘置信的看著巡檢老爺,他這一輩子做大明的子民,在田地裡面勤勤懇懇的耕耘,用汗珠和辛勤換來的收穫總是老老實實的繳納皇糧國稅,從來不敢積欠,在他心目中,像自己這樣的好百姓,官府總是要體恤幾分的
——但現在,僅僅是想討回公道,巡檢老爺便用一記耳光打斷了他對官府的全部幻想,委屈、憤怒、不甘,渾濁的淚水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流過。
幾個年輕人,挺著扁擔挎前,眼睛裡冒著火:「三叔公七十多歲了,還被狗官折辱,咱們和他拼了」
巡檢老爺嚇得退後了幾步,「反了反了,你們要毆官造反嗎?」
弓兵們也嚇得面面相覷,要是這麼多鄉農鬧出民亂,可不是他們巡檢司這幾個土兵能壓制住的呀
倒是老鄉農識得大體,攔住蠢蠢欲動的年輕人:「後生伢子,不能亂來呀巡檢老爺總是皇上家的官兒,毆官可就是造反吶……」
聽到造反兩個字,鼓噪的鄉民們都面面相覷,漸漸退縮了:他們都是最淳樸的農夫,造反、作亂是讓他們極其害怕的字眼。
那巡檢老爺見狀,又抖起了官威,吆喝眾土兵上前捉拿人犯,眾鄉民眼見老叔公受屈而無可奈何,人人心急火燎。
就在此時,忽然人群中擠出一人,不由分說便揪住巡檢老爺的衣領,閉著嘴一言不發,只是掄圓了巴掌辟辟啪啪的狠扇。
眾弓兵都看得呆了,有幾個人反應過來想去救援上司,卻被老兵拉了一把:「傻小子,你不看看人家是誰」
幾個弓兵定睛看去,只見來人頭戴無翅烏紗,腳下粉底皂靴,腰繫鸞帶,掛著黃楊木腰牌和細長的腰刀,穿著明黃色的衣服,胸前繡的圖案龍形而有翅。
「這人穿的,好像在戲台上看見過……」
老兵把幾個年輕土兵打了一巴掌,看了看那錦衣華服之人,敬畏的縮了縮身子,這才悄聲告訴他們:「傻蛋,他穿的飛魚服,這是錦衣衛來了」
傳說中的緹騎,怎麼會跑到小小的富池鎮上來?幾名弓兵驚訝的猜測著,但再也沒有去救援上司的打算了,開玩笑,從九品的巡檢,在緹騎手中連螞蟻都算不上呀
秦林巴掌掄得又快又有力,一聲不吭專心致志的扇那巡檢,正正反反打了三四十下,這才把他往地上一扔。
那巡檢老爺暈頭轉向的根本沒有搞清楚怎麼回事,臉腫得像豬頭一樣,閉著眼睛雙手亂抓:「誰、誰他**打我?毆打朝廷命官,你們這些刁民造反、造反了」
原來他整張臉腫得連眼睛都睜不開,所以並沒有看清秦林。
「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是什麼?」秦林冷笑著把一件東西湊到巡檢眼前。
巡檢老爺用手指頭扒開腫脹的眼皮,只看了一下就從地上蹦起來,然後又迅捷無倫的跪下去,連連磕頭:「小的該死,小的糊塗,衝撞了長官的虎威,小的有眼無珠……」
秦林給他看的便是腰間那塊黃楊木腰牌,上面刻著七個字:錦衣衛百戶秦林。這七個字就像某種魔咒,頃刻間抽掉了巡檢的全部精氣神,使剛才還氣焰囂張的傢伙,立刻就變成了被打斷脊樑的癩皮狗。
百戶是正六品,巡檢是從九品,品級上就差著老遠,更何況一個是天子親軍錦衣衛,一個是不入流的巡檢司?莫說打幾個巴掌,就算弄死他也不比捏死只螞蟻費事。
那些個鄉民們哪兒見過這陣勢?他們連知州、知縣都沒見過,看到捕快衙役下鄉都覺得戰戰兢兢,心目中巡檢老爺就算頂大的官兒了,所以剛才巡檢叫出「造反」二字,哪怕天大的火氣也不敢有所舉動。
但現在這位年輕的官員,劈手就把巡檢老爺打得不成人形,巡檢還得朝他磕頭,人家得是多大的官兒?
「這、這莫不是戲文上唱的八府巡按到了?天開眼啊……」
老鄉農巍巍顫顫的朝著秦林下拜,涕淚交流:「青天大老爺,可盼到您來啦」
鄉民們跟著跪了一地,齊刷刷的朝秦林磕頭。
「老人家,使不得」秦林一邊攙扶被稱作三叔公的老鄉農,一邊感歎老百姓的純樸善良,只要做官的稍微對他們好一點,哪怕受的委屈再大也閉口不提,只念著你的好。
江家三兄妹在旁邊看著,大哥江敬有些不以為然,覺得秦林的行為太粗魯了點,親自動手打人未免有失官體,三哥江懋則躍躍欲試,恨不得在台階上被眾鄉民叫做青天大老爺的是自己才好。
江紫紅艷的嘴唇緊緊抿著,斜飛入鬢的長眉微蹙,深邃明淨如夜空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分外迷離,不知道她心裡想著什麼。
秦林聽鄉民們七嘴八舌的訴說委屈,他雙手往下虛按:「各位,大家一塊說,本官也聽不清楚,讓這位三叔公代表你們和本官說,好不好?」
眾鄉農齊聲叫好,三叔公就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近來湖廣好幾處州府都在辦一條鞭法,官府說這麼些年開墾新田地、舊田地被水淹山崩等造成變遷,已不能作準,要大規模的清量田畝,編造新的魚鱗冊頁,以後交稅就按新的來。
可本州書吏清量田畝的時候並不公正,像大地主的田地就往少了計量,三千畝只計成二千五,上好水田計成荒僻劣地;而普通鄉農的土地就往多了計量,明明只有八九分就要計做一畝,剛好一畝計成一畝二,甚至墳地、荒山都被計成田畝。
將來徵稅就要按這新的魚鱗冊頁來,鄉民憑空被多計了許多田地,將來得交多少稅賦?因此人人心頭不服,相約來巡檢司衙門找那書吏講道理,沒成想巡檢老爺一味袒護,反而誣陷他們造反。
秦林聽得這些登時火上心頭,面上卻是不顯喜怒,對眾鄉民道:「本官是過路官,但錦衣衛有訪查奸邪的職權,本官和你們武昌府張公魚張府尊是莫逆之交,便代他暫時辦理此案吧」
說著秦林自己也覺得好笑,張公魚這麼個顢頇糊塗的傢伙,每次都有秦爺我替他把疑難案件辦了,也不知此人走的什麼狗屎運?
秦林一聲令下,牛大力和韓飛廉凶神惡煞的走上來,不由分說就把巡檢老爺捆了起來;然後他才高舉黃楊木腰牌命令眾土兵:「本官乃實授錦衣衛南京千戶所正六品百戶,散階昭信校尉,特旨賞授飛騎尉秦林是也本司巡檢已被拿下,你們悉聽本官調遣」
土兵們也聽不懂秦林那一串官銜,只知道他比巡檢老爺大得多就是了,齊齊單膝下跪行了個軍禮,表示完全服從指揮。
秦林便命令土兵把幾個弄虛作假、徇私枉法的書辦抓起來。
這兩個興國州戶房的書吏,躲在巡檢衙門裡面,見勢不對就想從後院爬牆溜走,還沒來得及就被熟悉地形的土兵們抓住了,帶到秦林跟前。
兩名書辦都是非經制吏,穿著吏員特有的服裝——黑色的直裰,腰繫儒絛,腳踏官靴,頭頂是前高後低的方帽子,帽子兩邊還有對小翅,但比官員烏紗帽的帽翅小得多。
在公門中混得久了,兩人都知道想和錦衣衛打馬虎眼是找死,所以見到秦林就跪下乒乒乓乓的磕頭:「小的瞎了狗眼,不該收了苟大戶的錢財就把他的田地量少,求大人高抬貴手,法外施恩」
秦林板著臉問道:「把苟大戶的田地量少便也罷了,為何要把眾鄉農的量多?」
兩名書吏對視一眼,一個勁兒的磕頭,就是不回話。
秦林朝韓飛廉打個手勢。
韓飛廉捲起袖子就往前走,嘴裡冷笑著說:「可笑好生問著不說,非得打著才說?北鎮撫司傳下的十八套刑,就是十八層地獄,老子倒要看看你們這兩把骨頭,又能熬到第幾層?」
北鎮撫司四個字,實有止小兒夜啼的威力,兩名書辦立刻身不由己的打著寒噤,沒奈何,只得哭喪著臉說了實情:
「老爺不要打,小的有啥說啥,實在不是小的故意坑陷鄉農,只因本州錢谷老夫子叮囑了,知州大老爺要過『考成法』,稅賦收低了便要貶官,是以稅賦總額不能比以前降低,我們只好把苟大戶減少的田畝,加在眾鄉農頭上。」
原來如此
秦林已經明白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忽然他心頭畢剝一跳:錢谷老夫子,不就是方堂進方師爺嗎?水漂屍里長的死亡和他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書吏在清查田畝中徇私舞弊也出於他的授意,看起來互不相干的兩件事,線索都指向他,會不會……
秦林便把三叔公叫進了衙門:「清量田畝中戶房書辦徇私舞弊,這件事已經查清,本官和你們武昌張知府說一聲,他必定還你們一個公道。」
三叔公大喜,忙不迭的磕頭致謝。
「且慢,」秦林扶著他:「你們富池鎮有個姓齊的里長,已經失蹤了大半個月,這件事你知道嗎?」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