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死者有嚴重的心血管疾病,秦林僅憑體表觀察並不能做出肯定的結論。
張公魚大失所望,在他心目中所謂的斷案如神應該是「神目如電」,隨便問幾句就驚堂木一拍,大喝「犯婦你可知罪」,然後罪犯就渾身發抖磕頭認罪——並且在他心目中秦林就有這種本事。
秦林不當回事,張大老爺這種糊塗蛋你和他怎麼說都沒用的,便笑著拱拱手:「如果要查明準確的死因,做到萬無一失,還是要靠解剖才行。」
張公魚歎口氣:「每次都要剖屍,秦老弟……還是讓仵作先看看吧。」
見張大老爺不同意解剖,秦林也就不為幾甚,畢竟大明律是不允許隨便破壞屍體的,如果解剖了又沒查出問題,還得反坐殘毀屍體之罪,所以地方官除非迫不得已,一般不願意施行剖屍、蒸骨、開棺驗屍等破壞性檢驗。
焦仵作果然老滑頭,驗屍之前還朝秦林抱歉的笑笑,然後才用皮尺等工具檢驗屍體,不停的報出檢驗結果,由刑房胡司吏填寫屍格。
「死者魏阿四,男,現年三十歲,江西瑞昌人氏,身長五尺,贏瘦……屍身嘴唇青紫,手指甲、腳趾甲呈青色,面目腫脹。」
死者面部浮腫,首先懷疑的就是被縊殺,焦仵作把屍體領口解開,仔細看了之後報道:「頸項無縊痕,肌膚完好,非縊殺、扼殺。」
又取出銀針往死者口中探去,隔了一陣子取出來。
這下不得了,所有人都驚呼起來:只見銀針的下半段已經變得烏黑,死者口中竟含著劇毒!
張公魚搖搖頭,極為鄙夷的看了眼犯婦雪花嫂,搖頭晃腦的拽文:「殮夫頭周驢兒到州衙出首,本官還道兩年來以仁術治此地,百姓無不沐春風、化雨露,豈能有如此歹毒之人,竟敢以劇毒謀殺親夫?今日始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所謂顏淵、盜跖,不啻天淵。」
那殮夫頭周驢兒一臉的得意,他是出首告發的,定案之後官府便有賞金,嘿嘿的乾笑著,看著雪花嫂的神情活像發現動物屍體的禿鷲。
擠在院子裡看熱鬧的百姓登時議論紛紛,都說沒想到雪花嫂竟然會幹出這種事來,平時她孝順婆婆、伺候丈夫,可賢惠得很吶?
時值盛夏天氣極熱,窮人做短打扮,富人穿可以隔著幾層衣服還能看見身體上黑痣的繭綢絲衣,只有隔壁那位解老大是灰布長衫,手裡扇子直搖,鼻尖上掛著汗珠子:「你們曉得個啥?這叫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婆娘平日裡裝得像,趁男人躺床上,早不知偷了多少漢子!」
雪花嫂似乎驚得呆住了,這時候才拼盡全力一下子跳起來,聲嘶力竭的喊道:「青天大老爺在上,民婦冤枉啊!我夫怎麼嘴裡有毒藥,民婦也全不曉得,是哪個天殺的謀害我夫啊!」
張公魚拈鬚冷笑不止,身為三甲出身的堂堂知州大老爺,他不屑和一個謀殺親夫的犯婦作口舌之爭。
幾個官媒婆就不客氣了,她們都是專門管女犯人的,一個個生得五大三粗醜陋不堪,早就看雪花嫂嬌滴滴的樣子不順眼了,現在她已是犯婦,還敢頂撞知州大老爺,官媒婆們立刻發威,辟啪幾個耳光打過去,雪花嫂白生生的臉上就被打出好幾個紅印子。
兩個懵懂無知的小孩不曉得母親為何被打,大的掙脫奶奶,衝上去保護母親,小的揉著眼睛哭,看起來實在可憐得很。
小孩子一頭撞在個下手最凶的官媒婆身上,那老傢伙正狠命下手掐雪花嫂,不提防有這一撞,竟被撞了個屁股墩,爬起來氣急敗壞,抓起小孩就啪啪的打巴掌,嘴裡罵道:「小兔崽子,還不曉得是小淫婦和哪個野漢子養下來的野種,也敢來撞老身。」
秦林對案情懷著個疑竇,正在苦苦思忖進入了沉思的狀態,被那官媒婆的打鬧硬生生把思維掐斷,心頭極其不爽,又見她打小孩子,看準勢頭一腳踢在官媒婆臉上。
咚的一聲,官媒婆摔了個四仰八叉,嘴角血混著幾顆牙齒噴出來,卻不敢頂撞秦林,爬在地上像條死狗。
張公魚對小孩子倒有幾分惻隱之心,瞪了眼官媒婆:「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你不知道嗎——哦,《孟子.梁惠王上》想必你是沒讀過的,反正不准打小孩子了。犯婦有罪,其子無辜嘛,本官還要出銀子助他婆孫好生過活呢。」
官媒婆只是跪在地上朝張公魚和秦林磕頭,連半分怨憤之心都不敢有。
老婆婆過來把孫子摟在懷裡,哭著對張公魚道:「求大老爺明鑒啊,我家媳婦雖比不上烈女傳裡面的女子,但平時也極其孝順、賢惠,服侍我兒兩年沒有一句怨言,怎麼會突然下毒害死他呢?如今兒子死了,要是媳婦再被捉去抵命,老身獨自帶著兩個孫兒,可怎麼活喲!」
張公魚無可奈何:「這家裡除了她就只有你們婆孫三人,毒不是她下的,難不成還是你這老婆婆把自己親兒子藥殺了?或者兩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下的毒?至於養老育幼之事,本州有養濟院、育嬰社,大老爺我再額外助你們婆孫一筆銀子。」
明朝有相當完善的社會福利體系,其中包括專管賑濟救治瘟疫和主管醫藥的惠民藥局,以及遍佈大明每一個州縣、專管贍養孤寡老人的養濟院,負責撫養孤兒的育嬰社。
《大明律.戶律》明確規定:「凡鰥寡孤獨及篤疾之人,貧窮無親依靠,不能自存,所在官私應收養而不收養者,杖六十;若應給衣糧,而官吏克減者,以監守自盜論。」
萬曆初年是太平盛世,養濟院收養的孤寡,官府每人每月給太倉米三斗,每年給甲字庫布一匹,相當於後世的低保(貓註:並且也有了富戶騙領的現象,古今如一,呵呵)。
魏阿四死亡,雪花嫂犯罪被抓,只剩下孤老婆婆和兩個孤兒,符合養濟院收養的條件,張公魚肯助一筆銀子,也算仁至義盡了。
老婆婆聽張公魚這麼說,眼角流下渾濁的老淚,嘮嘮叨叨的念:「養濟院怎麼比得上自己家?別人哪兒有我這媳婦細心?可憐兩個孫兒,剛沒了爹,媽也要被捉了去……」
秦林聽到這裡,心頭忽然一動,本來就有的疑竇越發深了:照說媳婦往往和婆婆不大對付,魏家老母親卻始終替媳婦說話,案情別另有蹊蹺吧?
魏阿四常年患病臥床,對媳婦的事情可能不清楚,但這老婆婆耳不聾、眼不瞎,媳婦有什麼作為斷難瞞得過她,如果她在發現兒子口中含著砒霜,依然認為不會是媳婦殺的人……
可想到這裡,秦林又搖了搖頭,畢竟證據是確鑿的呀!
銀針驗毒其實對大部分毒藥不產生反應,比如秦林所獲白蓮教的劇毒就查不出來,但銀針對最常見的砒霜非常敏感,一遇上就會變黑。
砒霜就是三氧化二砷,它本身並不和銀反應,但古代提煉砒霜的技術不成熟,成品中含有不少硫化物,碰到銀立刻發生反應生成黑色的硫化銀,導致銀針變黑。
剛才焦仵作把銀針放進死者口中,抽出時變得烏黑,這是所有人都親眼看見的,作不了偽。
想了一會兒,秦林滿臉堆笑的朝兩個小孩子招手:「過來,叔叔有話問你們。」
小點的那個孩子直朝奶奶懷裡縮,一臉無辜的看著秦林,倒是那個大點的孩子感激他剛才踢倒了官媒婆,聽話走到腳邊。
「和叔叔說實話啊,如果說了實話,叔叔可以幫你媽媽哦。」
「讓他們不打媽媽,好嗎?」
秦林點點頭,那孩子頓時喜笑顏開:「叔叔真是好人。」
秦林感覺自己快成幼兒園老師了,循循善誘道:「你媽媽平時對爹爹怎麼樣,吵過架嗎?家裡有沒有別的叔叔來過?」
「媽對爹爹可好啦,從來沒吵過架,」小男孩歪著腦袋想了一陣,「叔叔嘛來過的。」
秦林心一沉,追問是哪個叔叔。
「就是叔叔你呀!」小男孩非常奇怪的看著他,「你就是剛才來的吧。」
張公魚在旁邊噗的一聲笑起來。
秦林黑著臉,把小男孩腦袋拍拍,讓魏家老婆婆把他牽著。
這麼小的孩子是不會說謊的,就算魏家老婆婆有可能因為別的什麼考慮而幫媳婦說了謊,小男孩的話絕對真實可信。
那麼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
秦林請張公魚暫時不要忙著押走犯婦雪花嫂,自己來到棺材邊上,再一次仔細觀察。
確實頸部沒有縊痕,頭面部位的腫脹也可以用心血管系統循環不良導致的血液淤積來解釋,但怎麼看心頭都有些不大舒服,總覺得有什麼沒想到的。
忽然想到一種可能,他渾身一震,趕緊伸出手指頭把死者的眼皮扒開細細觀察。
只見眼球上已經起了一層白翳,模模糊糊的,在這光線不好的堂屋裡有些看不清楚,秦林便叫牛大力打火折子來看。
「沒帶火折子,」牛大力憨笑著:「不過恩公要光線好,也容易。」
說著他雙手抱住棺材,吐氣開聲,喝的一下就連人帶棺材端了起來,平平穩穩的端進院子裡,放在太陽底下。
這口柏木棺材加上屍身,怕不有三四百斤?出殯要四個小伙子來扛的,他竟一個人端了起來,臉不紅、氣不喘,這把子天生神力使出,百姓和差役都齊聲叫好。
夏天的太陽光極強,秦林再一次扒開死者的眼皮,終於他的嘴角露出了某種意味深長的笑意——那是獵人發現獵物,狙擊手瞄準靶心,戰鬥機飛行員用十字標環鎖定目標時的微笑。
除了那層死後形成的白翳,在死者的眼結膜下,分佈著星星點點的出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