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秦林請眾人在閱江樓飽餐一頓,然後柳家父子回去鼓搗製作鉛筆的專用工具、招募木匠徒弟,韓飛廉、趙益明各自回家,崔捕頭和牛大力則陪著秦林,去買十字街口的店舖。
路上崔捕頭介紹這家點心鋪子的老闆叫做魏阿四,是江西人,做的雪花糕、綠豆糕味道極好,正好他老婆皮膚雪雪白,蘄州人便順口叫做雪花嫂。這兩年魏阿四得了氣喘病、心疼病,經年累月躺床上,成了個藥罐子,多虧雪花嫂頂門立戶的支撐生意。
到底天意弄人,魏阿四纏綿病榻兩年之後,終於在昨天晚上一命嗚呼,雪花嫂為了讓丈夫落葉歸根,便要盤出店舖,好扶棺回鄉。
點心鋪門關著,崔捕頭自告奮勇上前,把門拍得彭彭直響。
「崔大叔,可是那小寡婦的事兒發了?」一個下巴長著黑痣的男人走過來問。
「是解老大呀,你說什麼事兒?」崔捕頭莫名其妙:「我們是來買鋪面的。」
解老大怔了怔,訕笑著走開:「哦,誤會了,我當是……」
門終於打開了,雪花嫂穿著一身白衣熱孝,加上雪白的皮膚,真正從頭到腳白成一片,只可惜五官十分平常,中人之姿而已。
雪花嫂團團福了福,面無表情的問道:「這位老爹可是州里崔捕頭?找小婦人有事嗎?」
崔捕頭把秦林介紹了一番,說明了來意。
聽說要買房子,雪花嫂稍微熱情了一點,領著眾人轉了一圈。
秦林看見堂屋裡面停著口黑漆漆的棺材,想必就是這家死去的男人了,一個老婆婆在靈前有一撘沒一搭的哭著,把紙錢往火盆中焚化,還有兩個孩子陪著,男的五六歲女的只有三四歲,看起來並不哀戚,也許年幼的他們還不懂得生與死的界限吧。
這是座典型的四合院,前面一排三間房子就是臨著衙門口十字大街的鋪面,東西廂房各有兩間,再加上三間正房,圍著中庭約摸長寬三四丈的小院壩。
「格局還是不錯,」秦林點點頭,「可惜稍微小了點,把作坊設在這裡,將來稍微擴大規模就不夠。」
崔捕頭笑道:「哈哈,秦公子心氣挺高!要是能把解老大的房子買過來,就儘夠用了——不過他是不會賣的。」
秦林忙請教是怎麼回事。
原來雪花嫂家的房子與解老大緊鄰,雪花嫂這個院子是正方形的,解老大的房子則是曲尺形狀,要大兩三倍,把這個小院子兩面包住。兩家房子的形狀在地圖上差不多呈「田」字型,田字底下那一橫臨著州衙大街,現在身處的這座小院就是「田」字左下角的那個格子,而解老大的房子則是另外三格。
但臨街的鋪面遠比不臨街的普通住房貴,解老大的房子面積雖然是雪花嫂家的三倍,臨街鋪面卻只有同樣的三間,雪花嫂的小院足值百兩紋銀,解老大足有這個三倍大的房子也只值得到一百五十兩銀子,如果秦林買下來,鉛筆作坊要擴大規模就很方便了,價格也實惠。
「但解老大不會賣的,他在這裡住了幾十年,怎麼會突然賣掉?」崔捕頭笑笑,看看雪花嫂不在旁邊,壓低聲對秦林說:「別看咱們站的這個院子小,要不是魏阿四忽然死了,雪花嫂要扶棺回鄉,還輕易買不到手呢!」
崔捕頭有表功的意思,當然秦林也知道他說的實情,大明朝立國兩百年,荊湖承平已久,長江水道西連巴蜀東下江南,商貿日趨繁盛,房價也節節攀升,像這種州城正街邊的店舖,若不是有事急著用錢百姓絕對不會輕易出售的。
於是秦林就準備先把這處店舖買下來,將來要擴大規模只好將來再說吧,反正現成銀子他都帶在身上。
朝雪花嫂拱了拱手,秦林大概也知道點這時候和寡婦說話的規矩,站得遠遠的問道:「嫂子這座四合院,準備多少銀子出售?」
如果是正規經商場面上,討價還價得「拉手」,就是兩個人用袖子籠著手暗中拉指頭比價格,不能用嘴說;另外還有牙行的房牙子做中人,抽交易手續費,再把底子抄到衙門去存檔。
當然現在這套都省了,小寡婦決不會和別人拉手,有崔捕頭、牛大力兩位衙門裡的頭面人物做中人,還用得著哪個房牙子來聒噪?
雪花嫂看了看秦林:「實價八十兩,要現銀子,小婦人扶丈夫的棺材回鄉落葬,可沒工夫等太久。」
「十足真金,如假包換。」秦林哈哈一笑,把包袱皮解開取出十兩金錁子,他不知道這時候房價高低到底如何,順口還價道:「不過,嫂子這價格能不能再降低一點?」
雪花嫂搖搖頭,歎息道:「小婦人急著回鄉落葬,這價格已是格外壓低了的。」
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外邊一片聲的吵鬧,雪花嫂怒氣沖沖的走出去,一邊走一邊嘴裡說:「又來攪鬧,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這都要扶棺回鄉了,還來纏個不休……」
秦林等人也跟在後面,看看怎麼回事。
沒想到外面站了一地的人,當先是刑房胡司吏,後頭焦仵作和好幾個捕快衙役,最後面一頂涼轎,跟班把轎簾揭起,張公魚正從裡面鑽出來。
秦林暗笑這糊塗知州架子還擺得挺大,衙門和這兒就隔著幾步路他還要坐轎子,有起轎、落轎的工夫,只怕走路還快得多。
張公魚看見秦林和牛大力、崔捕頭三人,先是愣了愣,繼而喜道:「原來你們比本官還來得快,牛、崔兩位辦差著實勤謹。」
情知張公魚誤會了,秦林也不揭破,牛大力倒是想說什麼,被崔捕頭在後面一扯,醒悟過來就住口不言。
「來呀,把犯婦看關起來!」張公魚一聲令下,幾名官媒婆上來就把雪花嫂抓住,不准她逃跑。
雪花嫂嚇得呆了,怔了片刻才大哭道:「不知道民婦犯了什麼法,大老爺要把民婦抓起來……」
張公魚鼻子裡冷哼一聲,大袖一揮:「你自己幹的事自己清楚!」說罷就帶人走進院中。
崔捕頭忙問手底下的捕快是怎麼回事,很快就搞清楚了狀況。
原來就在一柱香之前,殮夫頭子周驢兒到州衙出首,說昨天魏阿四突然死掉,他被雪花嫂叫去替丈夫裝殮,沒想到死屍面色青黑,神情猙獰,口中竟有砒霜味道,所以不敢隱瞞,到衙門出首告發雪花嫂謀殺親夫之罪。
秦林聽了無可奈何:好嘛,剛才還說這四合院稍微小了點,現在居然冒出謀殺親夫的罪行,連小院子也沒得買了。
崔捕頭忙著逢迎上司張公魚去了,牛大力的壯班主要是巡邏街道維持秩序,和殺人案關係不大,所以他一直站在秦林身邊,見秦林悶悶不樂,他搓著手嘿嘿的笑:「恩公是怕買不到這房子?」
秦林點點頭,正要買鋪面就出這麼個事,還真倒霉。
「其實坐實了雪花嫂謀殺親夫的罪名,恩公買院子也不耽擱,還能少花點銀子——等張大老爺抄沒罪犯家產之後這院子就是官家發賣,您去找胡司吏,隨便給幾兩銀子就買了,因為當初沒奪走他的司吏職位,胡司吏一直和俺說想要報答您呢。」
牛大力說完,憨厚的臉上依然帶著更加憨厚的笑容,但秦林早已無語:衙門真是個大染缸,牛大力這孩子算是學壞了……
張公魚命人把棺材蓋子掀開,眾人一見屍體登時發出低呼,果然那屍體面色青黑、臉部肌肉扭曲,看上去很像毒發身亡時掙扎的樣子。
「呔!」張公魚一聲斷喝,指著雪花嫂道:「你丈夫這般模樣,還說不是毒殺的?」
雪花嫂嚇得連連磕頭:「大老爺明鑒,我丈夫他有心疼病、氣喘病,平日裡只要病勢加重就是這個樣子,民婦並不覺得奇怪呀!」
那個老婆婆是魏阿四的母親,她倒是站在兒媳一方,拖著兩個孫子,在旁邊說:「好叫大老爺曉得,我兒平時發病了就是這個樣子,並不是死後才這樣的。」
張公魚噎了一下,又開始拿不準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秦林身上。
看我幹嘛?別看,我不在!秦林試圖躲過去,然而他這樣拉風的男人,無論在哪裡,都像漆黑中的螢火蟲一樣,那樣的鮮明,那樣的出眾,他憂鬱的眼神,稀噓的胡喳子,神乎其神的刀法,都讓他成為了命案現場的焦點。
「好吧,張大老爺,我服了你!」秦林內心深處狠狠鄙視了張公魚一番,這才走上前仔細看了看。
死者魏阿四面色發青,嘴唇、手指甲和腳趾甲也有些青紫,另外屍體的臉略有些浮腫,如果魏阿四生前是個健康人,秦林幾乎可以立刻斷定他死於肌體缺氧或者被某種劇毒侵蝕。
但他不是,包括雪花嫂在內的家人、鄰居都可以證明死者長期患有氣喘病和心疼病,用秦林知道的術語來說就是嚴重的心臟病。
這種病人由於血液循環不良,血氧不能及時供應軀體所需,死亡時可能呈現嚴重缺氧的身體徵狀,導致嘴唇、指甲青紫;同時因為心血管系統循環障礙,頭面部位的靜脈血流動受阻,血液在頭面部淤積起來也會產生浮腫。
也就是說,雖然死者呈現類似中毒的體征,但完全可以是嚴重心臟病人的正常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