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月色微。
狄青信步走在京城街頭,想著郭遵今日所言,謎團種種,思緒萬千。
不經意地一抬頭,才發現自己竟又走到麥秸巷左近,心中不由一陣茫然,暗想自己終究還是忘不了那女子。可自己今日才辭別那女子,說的那般絕情,日後怎麼有臉相見?
但終究還是向那巷子走過去。未等近了巷口,狄青已發現有人正站在那梅樹之前,一顆心不由怦怦大跳。砰砰響聲不絕,從梅樹那邊傳來。狄青本以為是自己的心跳迴響,可驀地發現,原來站在梅樹前面那人竟然舉著個斧頭在砍梅樹。
狄青吃了一驚,慌忙上前,這才發現那人並不是他中意的女子,而是那女子的丫環月兒。月兒雖是瘦弱,砍樹的力氣倒是不小,砰砰聲中,積雪震落,木屑斜飛。狄青忙問,「喂,你做什麼?」
月兒砍樹正砍得全神貫注,沒留意身後來人,驚叫一聲,霍然轉身,竟一斧頭向狄青砍去!狄青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喝道:「你瘋了嗎,怎麼見人就砍?」
月兒終於認出狄青,用力掙扎了幾下。狄青只怕她殺過來,哪敢放手。月兒掙脫不得,突然啐了口,吐了狄青一臉口水。狄青慌忙後退,怒道:「你怎麼這般蠻不講理?我是狄青!」
月兒冷笑道:「我知道你是狄青,你怎麼還不去死?」
狄青見她說得咬牙切齒,不由大為奇怪道:「我……我怎麼得罪你了?當初的事情,我不是賠禮了嗎?」在他心目中,當初撞到那女子一事,已用鮮花賠過禮,除了那件事外,他自忖沒有得罪過月兒。
月兒罵道:「你這個大騙子,小姐被你害死了,你竟然還說風涼話?」
狄青心中一凜,忙問,「你家小姐如何了?」
月兒叫道:「你不是說要離開京城,再也不回來了?她聽了很傷心,已哭了一整日,竟然還害了病,這下你滿意了?你撞倒小姐也就罷了,可為什麼送她鳳求凰?」
狄青詫異道:「什麼鳳求凰?」
月兒又是一斧頭劈過來,「你現在還不承認了?」
狄青心亂如麻,急急閃開道:「你別動不動就用斧頭,我看你是女人,才不和你動手,你不要以為我怕了你。你要我承認,總要告訴我,要承認什麼才好吧。」
月兒叱道:「當初你送給我家小姐那盆花,不就是鳳求凰了,你總不要告訴我,你沒有送過。」
狄青終於恍然,不想那花兒還有這雅致的名字。當初他只想表示歉意,一直不知道花的名字。他雖少讀書,可對鳳求凰的含義,多少還明瞭。他若是當時就知道這花兒的名字,打死也不敢送出去,這時候知曉,心中又是苦澀,又有些甜蜜。這才明白為何那女子說謝謝他送的花之時,有些臉紅。
月兒道:「你送我家小姐花兒也沒什麼,可你不該三心二意,送了一女子花兒,還要去那種煙花之地,還為了個女人和別人大打出手。」
狄青不能不分辯道:「我真不是為了女人。」
月兒撅嘴道:「不是為了女人,難道是為了男人?」
狄青解釋不清,說道:「月兒姑娘,你相信我,我去那裡真的不是為了歌姬。」
月兒道:「我信你做什麼?不過我家小姐真的瞎了眼,竟然會信你無罪。她說你一定有難言的苦衷,她覺得你不是壞人。你在牢獄中呆了大半年,她就擔心了大半年。我們家鄉中有個習俗,說放風箏畫上紅嘴玉,就能為人祈福,心想事成。你在牢獄中呆了大半年,她就為你放了大半年的風箏。」
狄青怔住,風中顫聲道:「你說的是真的?」陡然想起再見之時,那女子說什麼「原來……」,言下之意當然是——原來習俗是真的。
月兒冷笑道:「你別表錯情了,我說的雖是真的,可那是我家小姐心好,不是對你有意。」
狄青只能道:「你說的極是。可我……總算為你家小姐取回風箏……」
「取個風箏了不起了?」月兒問道。
狄青心虛道:「也不是了不起,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就知道去死對吧?」月兒諷刺道:「你如果什麼都不知道,為何數日都等在麥秸巷,失魂落魄一樣?」
狄青一驚,訕訕道:「你怎麼知道?」
月兒冷笑,「我什麼不知道?你敢說你連續幾日在麥秸巷徘徊,不是等我家小姐?」月兒目如寒冰,冷望狄青。
狄青不再迴避,挺起胸膛道:「不錯,我是等你家小姐。我知道自不量力,可我在麥秸巷轉悠,總沒有什麼過錯吧?」
「你怎麼沒錯?」月兒不滿道:「你等不到我家小姐,難道不能去找她?她見血就暈,可卻為你包紮傷口,她最怕冷,可卻為你數次等候。她為你做了那麼多,你竟然半分都體會不到?她主動來找你,主動留言,你倒好,反倒端起架子來了,竟然幾晚不來,也不知道你是蠢牛,還是蠢笨得和牛一樣?」
狄青聞言,心中激盪,恨不得打自己兩巴掌,開口解釋,「我真的有事,你看,我有傷,那幾晚都在當值,幾乎要死了。」
「死了就了不起了?」月兒又問。
狄青尷尬道:「那也沒什麼了不起,可我那時真的來不了。」
「那你最後一次來,為什麼要那麼絕情?」月兒冷笑道:「你真的以為你所得天經地義?你真的以為我家小姐就要受你欺負?還是你真的不過是個騙子?你既然走了,今晚為何還要過來?」
狄青道:「月兒姑娘,我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知道都是我的錯。你打我也好,罵我也罷,可我只求你帶我去見你家小姐。我向她解釋一切,她原諒我也好,恨我也好,我都對你感激不盡。」本以為月兒刻薄,不會帶他前去,不想月兒望了他半晌,終於歎口氣道:「好吧,我帶你去。只盼你這次莫要再讓人家失望了。」
狄青得月兒應允,倒有些受寵若驚,見月兒拎著斧子當先行去,不由心中惴惴。二人過了麥秸巷,到了上次那女子進的朱門前,卻過而不入。月兒從側門而進,帶著狄青穿廊走園,到了一廂房前,低聲說道:「我家小姐多半就在這裡,你進入看看吧。她估計還在睡著,你輕些。」
「你不進去?」狄青有些冒汗道。
月兒道:「我累了。難道你不能讓我歇一會兒嗎?」
狄青有些猶豫,道:「這是你家小姐的閨房吧?我怎麼能進去呢?」
月兒道:「你若真心想要見她,就算刀山火海都要進去,不要說是閨房!」狄青心道,那怎麼一樣呢?為了她,我刀山的確不怕,可閨房那就不同了。還待再說些什麼,月兒臉色已冷了下來,道:「婆、婆、媽、媽,好不男人。你不進去是吧?那就和我出去吧!」
狄青忙道:「我進去,我進去。」才待先喊一聲,月兒道:「小姐可能在休息,你不要驚醒她。」說罷轉身離去。狄青心中大為困惑,搞不懂這個月兒的心思。
望見那廂房依稀透著昏暗的燈火,狄青突然心中有了疑惑。他這段日子總在陰謀算計中打滾,驀然想到,難道這是一個圈套,不然月兒為何放心讓他一個陌生人去見她家小姐?可隨即嘴角又露出苦澀的笑,暗想狄青呀狄青,你又算什麼東西,值得他們為你這麼設計圈套呢?就算真的是圈套,跳進去又如何?
狄青左思右想,終於鼓起勇氣推開房門,才發現屋中空空蕩蕩,只燃了一盞青燈。屋內空曠,哪裡是什麼閨房?立在房間內片刻,才發現屋中還有道側門,狄青緩步走過去,推開房門,這才發現那裡香火繚繞,那女子正立在一祭案前,面對著一靈位,背對著狄青,動也不動。
狄青覺得有些不妥,才待退出,那女子聽到身後響動,幽幽道:「小月,你回來了?」
狄青略感尷尬,一時間不知說什麼才好。
那女子只以為是小月前來,也不回頭道:「唉,他手腕受傷,傷口還沒有包紮,也不知道好些了沒有。可是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狄青鼻樑微酸,只是默默地望著那女子,心潮澎湃。
那女子又道:「小月,你說我是不是很傻?我只見了他一面,只接受他送的一盆花,不知為何,當初見到他的第一眼,就覺得他有無盡的心事和憂愁,和我是一樣的人。我一直不相信一見傾心的事情,但後來我相信了,你還笑我傻。當初你說他和馬中立為女人爭風吃醋,並不是個好男人,我還呵斥了你,說他不是那種人,我和你賭過,他不是那種人!你輸了,是不是?」
那女子像是無聲無息地笑了笑,又道:「原來放紅嘴玉的風箏,真可實現一個人的心願。原來好人也終究會有好報。他沒事了,我很高興,可他真的喜歡我嗎?他在麥秸巷連續幾天風雪中徘徊,真的是在等我?小月,你知道嗎,我長這麼大,除了娘親和你外,再沒有別人這麼關心過我,我很喜歡。我聽他說了往事,才知道原來他也和我一樣,都很小失去了娘親。他為了大哥這才參軍,因為平叛才受傷。他總是受傷,很讓人擔心,上次我為他包紮了傷口,可是他這次為何這般決絕的離去呢?我知道,他有為難的事情,卻不想讓我難過。可是他不知道嗎?他不告訴我,我更難過!」
女子突然伏在桌案上,失聲痛哭起來,狄青淚盈於眶,已不能言。
「娘親,他走了,真的走了,再也不會回轉。我知道,他的表情已經告訴了我一切。娘親,當初我幾乎想要說,我陪他一起浪跡天涯,但我怎麼能夠?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去,那一刻,你可知道我心都碎了……娘親,我無人可求,只求你在天之靈保佑他,平平安安……」那女子已哽咽難言,陡然感覺有隻手輕輕觸及她的秀髮,女子霍然轉身,一把抱住了狄青,哭泣道:「小月……」突然感覺不對,撒手後退,見是狄青,嬌軀晃了兩晃,幾乎要暈了過去。
狄青嘴唇喏喏動了兩下,顫聲道:「我……」他聽那女子表達心意,早就激動莫名,雖有千言萬語,只是無從說起。女子卻是輕呼一聲,再次撲到狄青的懷中。二人緊緊相擁,更不多言。或許在彼此心中,此刻無言已值千言,無聲更勝有聲!
夜色沉寂柔美,空中幽香暗傳。狄青摟著那女子柔暖的嬌軀,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一時間忘記了所有的榮辱心酸。
不知過了多久,女子輕輕地推開了狄青,後退兩步,臉上帶著分嬌羞道:「你不是走了嗎,怎麼又會回來?小月,你在哪裡?」女子心道,狄青絕沒有勇氣孤身到這裡,肯定是小月那丫頭帶他來的。
門外無人應答,女子臉上紅暈,擺弄衣角道:「狄青……你……」
狄青歉然道:「我……真不知道說什麼,我不知道你對我如此,若早知道……」見那女子明若秋水的眼眸望著自己,狄青提掌就要向自己臉上打去。
那女子柔荑已握住狄青的手掌,輕聲道:「我知道你肯定也有自己的難處。」
狄青突然發現一切已不用解釋,這女子不但有著脫俗的容顏,還非常善解人意,感慨道:「可我無論有什麼難處,都不應該那麼對你。」
女子眼角的淚珠滑落到嘴角,帶出嘴角的一抹靚麗弧線,「你知道對我說了也是沒用,反倒讓我為難,對嗎?」
狄青當初的確這般想,歎道:「我當初只想尋仇,以為退無可退,這才想著動手後出了京城,從此流浪天涯。當然……也可能斃命街頭,一死了結。」
女子嬌軀微顫,妙目望著狄青道:「那現在呢?」
狄青苦笑道:「現在想想,一些事好像還是可以忍的下來。」
女子輕聲道:「是呀,這世上總有些事情,當初看起來難以承受,但事後想想,也是不足一笑。狄青,你答應我,以後凡事多想想好嗎?」
狄青毫不猶豫道:「我答應你!」
女子嫣然一笑,突然身軀又晃了下,手撫額頭,狄青慌忙扶住她,「你怎麼了?」女子道:「我……沒什麼。」
狄青這才想起月兒說過女子害了風寒,關切道:「你既然不舒服,回轉歇息吧。」
女子本待點頭,臉上又有微紅,搖頭道:「我還想再坐一會兒,你陪陪我好嗎?」
狄青不忍拒絕,點頭答應。扭頭望向那靈位,見到上書「顯妣楊門白氏之位」,暗想女子原來姓楊。
女子見狄青望向靈位,低聲道:「那是亡母之位。」
狄青聞言,畢恭畢敬的向那靈位深施一禮,心中默念道:伯母,在下狄青,幸遇令千金。只求你保佑她平安喜樂,狄青得她垂青,必定不負她的深情。
狄青多年落魄,鬱鬱難歡,陡然知道這女子和他身世相仿,對他又是這般情深,早就不能自已。在麥秸巷徘徊多日,狄青雖自不覺得,但情思早已深種。
等拜過靈位後,狄青才想起一直未問過女子的名字。以前的時候是因為羞澀,後來卻是因為自卑,等到稍有熟悉的時候,又要訣別,何必問來?所以至今,狄青竟然尚不知道女子的姓名,甜蜜中多少也帶著歉然。
女子見狄青對自己的亡母尊敬,心中喜悅,見他沉思,問道:「你想什麼呢?」
狄青搖搖頭,「也沒什麼。我想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未免太過失禮了。」
女子抿嘴一笑,「太過失禮嗎?也不見得!不過若是家母尚在,多半說呀,羽裳呀,你怎麼會認識這種糊塗的男人呢?」
狄青聽女子埋怨,臉色發赧,遲疑道:「原來姑娘叫做楊……」他正在琢磨到底是雨裳還是羽裳或者另有別字的時候,女子突然起身,翩翩一舞道:「你難道不知道《霓裳羽衣曲》嗎?」
狄青見女子舞姿輕盈,竟給人一種虛無縹緲的仙境之感,慚愧道:「沒有聽過。」
那女子盈盈笑道:「這《霓裳羽衣曲》本是唐玄宗最得意之作,當時有人作詩贊雲,『天闕沉沉夜未央,碧雲仙曲舞霓裳;一聲玉笛向空盡,月滿驪山宮漏長。』我娘親很喜歡那曲子,也喜歡這首詩,本來要給我起名霓裳,但又覺得太過華麗,後來終究還是定名羽裳。她說『女兒呀,平實是真,娘親給你不取霓裳,起名羽裳,羽毛的羽,衣裳的裳,就希望你以後不求奢華,但求開心快樂,你要知道,快樂很多時候,是多少奢華都買不到的。』」
狄青由衷道:「原來你叫楊羽裳,你娘親說的真好……」心中暗想,狄青能得楊羽裳的青睞,那真是多少奢華都買不到了。
「是呀,所以我憂傷的時候,會找娘親哭訴;我開心的時候,也會來到這裡傾訴。我知道無論我開心不開心,她總有耐心聽我說的。」楊羽裳輕聲道。
狄青終於鼓起勇氣道:「那你以後無論憂傷還是高興,也可以向我說的。」
楊羽裳秋波微轉,欣然道:「好呀。」她輕輕打了個哈欠,忙用手掩住了嘴。狄青見狀,忙道:「很晚了,你先休息吧。我改天再來看你。」
楊羽裳搖頭道:「我還不睏。」眼珠一轉,笑道:「我說了自己名字的故事,你也應該說說自己的故事才好。」
狄青尷尬道:「我哪有什麼故事?」
楊羽裳不依道:「你不說,就不讓你走。」
狄青真是捨不得走,可見楊羽裳臉現倦容,卻也不忍她再熬夜,沉吟道:「真的沒有什麼故事,我幼時在西河,因爹娘死的早,總喜歡打架鬥狠。我最厭惡別人瞧不起自己,可是後來我終於明白了,或許命運注定,我就是被人瞧不起的人。」
楊羽裳安慰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狄青,你要想別人看得起你,就要自己先有志氣才行。」
狄青見楊羽裳善解人意,心中感激,說道:「你說得不錯,我今後絕不會再讓旁人看輕。」心中暗想,為了你,我狄青也要奮發才行。
楊羽裳道:「當初你說為大哥這才和惡霸動手,好像其中有個叫小青的姑娘,她名字中有個青,你也有個青,你們是不是有緣呀?」
狄青忙道:「青山也有個青字,我難道和所有的青山也有緣不成?」見到楊羽裳雙眸中有狡黠的笑意,狄青笑道:「好呀,你取笑我。」
楊羽裳假裝板起臉道:「我怎敢呢?狄青,你不覺得……你長的很英俊嗎?」
狄青摸摸臉,苦笑道:「臉上刺了幾個字,也英俊不到哪裡去吧?」
楊羽裳道:「不然,我總認為,你本來的臉肯定太過俊美,反倒不好。娘親說了,世上太完美的東西,總會夭折的……」
狄青心中一顫,忙道:「這也說不定。」望著楊羽裳那美的沒有瑕疵的臉龐,狄青突然一陣心悸。
楊羽裳低聲道:「你臉上刺了幾個字,反倒去除了原先的美中柔弱,變的剛硬。你頭上的傷疤又是怎麼回事呢?」
狄青道:「說來話長了。」
楊羽裳道:「那說來聽聽。」她神態滿是依依不捨,狄青見狀,不忍拒絕,說道:「那可說是我畢生中,最難忘記的一場廝殺……」當年飛龍坳的慘狀再次浮現在腦海,狄青忍不住將當年的事情說了一遍。雖事隔多年,楊羽裳仍聽得驚心動魄,美目不時流露出驚駭之色,她畢竟還是閨中少女,平日不要說見識這種血腥,就算聽都沒有聽過,等聽到狄青為救郭遵出手,臉上已有了尊敬之意,說道:「狄青,我真的沒有看錯你呀,那時候還能出手,真的是丈夫所為!」
狄青得意中人贊許,淡淡笑道:「其實你過獎了,我事後幾年總是問自己,當年出手值不值?有時候,不過是意氣而起。」
楊羽裳緩緩道:「生死關頭,方顯英雄本色。我倒覺得,就是那一刻,才能真正現出人心的本色。那後來呢?」
狄青道:「伊始是郭大哥救了我,後來是我幫了他一把,再後來仍是他救回了我。他那次在飛龍坳搏殺,因為運功過劇,聽說已落下了病根,這些年也一直沒有好,但他從來沒有對我說及此事,我是向王大夫詢問,才知道此事。唉,我這輩子總是欠他的。」這些話他從未對旁人說及,因為他知道郭遵素來施恩不望報,可終究還是在楊羽裳面前吐露了心事。
楊羽裳目露敬仰之意,良久才道:「你們都是好男兒,狄青,你不要灰心,只要努力,終究有一日,會得償所願的。」
狄青好笑道:「你難道知道我有什麼願望嗎?」
楊羽裳妙目凝在狄青臉上,柔聲道:「你的願望,不就是要做個天下人敬仰的男兒嗎?」
狄青身軀一振,握住了楊羽裳的纖手,失聲道:「你怎麼知道?這件事我只對我大哥說過。」
楊羽裳臉色微紅,卻沒有抽回手掌,狡黠道:「我就知道。」
狄青這才發現觸手柔膩,低頭見楊羽裳的一雙小手白如玉,勝似雪,緩緩鬆開了手,說道:「羽裳,我不會讓你失望,也不會讓我自己失望,你要信我。」他這句話說的斬釘截鐵,意志從未如此堅定。
楊羽裳望著狄青的雙眼道:「我若不信你,何必等你?」盈盈一笑,「好了,你今日講故事過關了,記得以後再來給我講故事。」
狄青點頭道:「好。」
楊羽裳送他到了屋門前,狄青堅持道:「風大,你不要送了,我自己回去就好。」楊羽裳點點頭,也不堅持,輕聲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說罷一笑,關上屋門,再不見芳蹤。
狄青聽那四句悠悠,一時間也不解其意,暗想青青多半是說我狄青,後面的意思好像是羽裳責怪我,她不來找我,難道我就不能去找她嗎?嗯,多半是如此了。他雖這般想,心中終究不敢肯定,暗想回頭還要請教郭逵那半瓶醋才行。
大踏步的原路返回,到了那道小門,狄青猶豫下,方才推門離去。狄青才出了小門,就聽到門後咯的一聲,似有人上了門栓。狄青心中感激,知道多半是月兒等候已久,這時才上了門栓。這月兒姑娘刀子嘴,豆腐心,如此冷夜,竟然也陪著他們熬夜,自己以後也要感謝她才對。
一路輕飄飄地回到郭府,狄青躺在床榻上時,還恍如在雲端。疑團雖還多有,但快樂早就壓過了疑惑,甚至那仇恨,都淡了很多。
終於等到天明,狄青早早起床,到了郭逵的房前,見他仍是高臥,不好打擾,又去找郭遵,見郭遵床榻潔淨,竟似昨晚未歸。狄青慢慢發現郭遵好像也有很多秘密,但這時並不多想。
又回到郭逵窗前,狄青見他豬一樣的睡,暗想整日這般懶惰,怎麼能行?自己這個做二哥的有責任讓他早些起來奮發向上!
狄青在郭逵窗前裝模作樣地打了一通拳法,喝叱聲高亢得可以搶那街頭賣炊餅的生意了。才喊了數聲,一本書扔出來,正中狄青的後腦,狄青回手一抓,見正是本《詩經》,不由暗喜。
郭逵叫道:「你大清早的鬼叫什麼?要書是吧?昨天才買了本,拿去看吧。」他本以為狄青會惱,不想狄青將書揣到懷中,微笑道:「小逵,你真比伯牙子期還伯樂了。」說罷匆忙離去,也忘記了要提醒郭逵練武的責任。
郭逵大為奇怪,喃喃道:「這個狄二哥,也不知道搞什麼鬼。難道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是真的?不然怎麼被書砸了比撿錠金子還高興。」打個哈欠,困意上湧,懶得再管,又倒頭睡了。
狄青一出了郭府,馬上拿出《詩經》翻看起來,翻到「青青子衿」那四個字的時候停下來,發現那首詩詩名就叫做《子衿》,除了楊羽裳念的那幾句話之外,後頭還有幾句,是為「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這句話就算瞎子都看得懂了,那意思就是說我要是不過去,你就不能自己過來嗎?狄青暗暗為自己的舉一反三高興,不過書中少了郭逵那些離譜的註釋,未免還有些不明不白。狄青接著往下看去,見最後四句是「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不由心中柔情陡升。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狄青怎會不明其中的含義?楊羽裳對他,竟是如斯的思念?楊羽裳說了這句話,是不是提醒他不要再爽約,早些再去見她?
狄青將書卷和相思一塊收到懷中,踩著積雪,深一腳淺一腳的到了軍營。才入了營帳,李禹亨就迎了上來,滿臉喜意道:「狄青,張玉醒了!」
狄青驚喜交集,忙到了張玉的床前,見張玉正望著自己,雖雙目無神,但畢竟醒轉了過來。
李禹亨一旁道:「昨夜郭指揮請王神醫來給張玉治病,今晨才離去。」
狄青暗自羞愧,心道郭大哥心細如髮,自己卻不過是個粗莽之人,一心只想報仇,怎麼會忘記了請王神醫呢?握住張玉的手道:「張玉,你安心歇息……」
張玉低聲道:「狄青,我有事對你說一個人說。」
李禹亨臉色微變,緩緩退出去,知道張玉還不肯原諒他。狄青坐在張玉床頭,不解道:「你要說什麼?」
「我只怕這次是夏隨在搞鬼。」張玉擔憂道:「他第一次找你的時候,看你的眼神就好像不對……」
狄青截斷道:「張玉,我都知道了。你安心養傷,不要多想。」
張玉看了狄青半晌,不解道:「你都知道了?」
狄青澀然道:「我雖知道了,可眼下也做不了什麼。」張玉舒了口氣,喃喃道:那我就放心了。他閉上眼,再不多言。
狄青坐了會兒,見張玉沉沉睡去,心道,原來張玉早就看出來夏隨有些不對,他擔心我不知情,因此提醒我,可又怕我找夏隨去報仇。以往只見他嘻嘻哈哈,不想竟如此仗義。患難見真情,狄青心中感慨,從營中走出,李禹亨走過來道:「狄青,張玉還怪我嗎?」
狄青拍拍他的肩頭道:「他重傷未癒,你多照顧他。」
李禹亨點點頭,神色黯然。有時候,一個選擇,可能就會造成一輩子的愧疚。
狄青滿懷心事,信步而走,不由又要向麥秸巷行去。路過大相國寺的時候,正逢寺廟前萬姓交易,天氣雖冷,百姓卻是興致不減,到處熙熙攘攘。無論廟堂、邊陲如何,這裡的百姓,總是安於現狀。
狄青心道昨晚楊羽裳有些病容,今日不急於前去,讓她多休息也是好的。信步在大相國寺前遊蕩,想起初識楊羽裳的時候,也是在這附近,可那時哪裡能想到竟會和她這般熟悉呢?世事難料。
正回憶間,有人招呼道:「官人,買點首飾吧。」狄青扭頭望過去,才發現來到了個玉器攤位前。
大相國寺前的交易千奇百怪,賣什麼的都有。從飛禽貓犬到珍禽奇獸,從果子臘脯到刺繡珠翠,琳琅滿目,應有盡有。大宋安定了數十年,全國各地的藝人商賈都一股腦兒地湧入了京城,使得開封的空前繁華。
以往狄青心情寂寥,遇到這種熱鬧,總是避到一旁喝悶酒。這次雖遭陷害,但有楊羽裳安慰,心中開朗,看事物時心境自然也就不同起來。見那玉攤有美玉懸掛,給皚皚白雪中帶來了點亮色,心動了下,不由蹲下來細看。
賣玉的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一副精明的樣子,見狄青好像有興趣,忙拿起塊玉介紹道:「客官,你看這玉做工精細,有如佛手,是和闐玉,這可是從崑崙山上採下來的。」
狄青見到那玉佛手,心中一顫,暗想自己這輩子從不信佛,但是和佛好像有不解之緣,無論好事壞事都和那個彌勒佛有關。扭頭望過去,見各種玉器千奇百狀,神韻橫出,上面的花紋更是各式各樣,有如蒼松翠柏,有似猛虎下山,有的像濃墨洗出,有的又比翠竹新綠,這些都很不錯,可他不喜歡。
賣玉的漢子不辭辛苦地介紹道:「客官,你若是不喜歡這個不要緊,你看看,這裡還有很多,這是藍田玉,質地好得不得了,你看,這是祁連玉,以綠色為主調,各種綠都有,深綠、淺綠、翠綠、墨綠……你看這色澤,多麼純淨……」
狄青沒有留意賣玉漢子的介紹,目光卻落在一塊綠玉上,那綠玉不屬祁連玉,卻也色澤墨綠,色彩柔和。更稀奇的是,那玉中有塊淡黃的痕跡。狄青拿起來看看,倒覺得這玉像是一盆花,綠葉襯著黃花。狄青看著喜歡,便問道:「這塊玉多少錢?」
漢子忙道:「客官果然好眼力,這可是正宗的南陽玉,品質極佳,你看這上面……多麼好看呢。」這是塊雜玉,表面還有細微的痕跡,不過若不留意,倒也看不出來。漢子暗笑狄青沒有眼力,可既然主顧來了,就沒有不宰上一刀的道理,又道:「若是旁人問價,這塊玉最少值十兩銀子。客官,你給個八兩吧?」
「八兩銀子?」狄青有些詫異,沒想到一塊玉居然賣這麼貴。他是個十將,一個月所領的俸祿也不過三兩銀子而已。狄青素來大方,前段時間好不容易有點積蓄,又都寄給了大哥,眼下沒有什麼餘錢,又哪裡有這麼多銀子買塊玉。
漢子見狄青為難,忙道:「當然,價錢好商量。七兩行不行?」
狄青搖頭道:「給你一兩還差不多。」
那漢子為難道:「一兩太少,總要加些,這樣吧,二兩銀子,再不講價,不然我本錢都不夠。」
狄青難得喜歡那塊玉,也不再還價,爽快道:「好。」伸手入懷摸了半響,連銅錢都摸了出來,才發現加起來連一兩銀子都不夠。
漢子臉色難看,已收回了玉,嘟囔道:「沒錢站在這裡做什麼?」
狄青聽他說話無禮,雙目一瞪,本想呵斥,轉瞬想到,和這種人有什麼好鬥氣的呢?再說的確是自己不對,懷中有多少銀子都不知道,怪不得羽裳說自己糊塗。
無奈之下,狄青起身準備離去。那漢子賠了口水和唇舌,忍不住的再贈送句,「一看就是個窮鬼!」話音未畢,旁邊伸來一隻白白胖胖的手,手上拿著錠白白胖胖的銀子道:「這些買玉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