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驚疑不定,感覺如籠中困獸。這是一張早有預謀的大網,網中的大魚難道就是他狄青?
狄青甚至開始懷疑,那兩大天王並非彌勒教的叛逆,而像是夏隨埋伏下的人,不然夏隨為何肯定他狄青會死?他狄青若死了,就是死在彌勒教徒手上,沒有人會懷疑夏隨!
狄青虛弱不堪,瞥見夏、邱二人手按刀柄,更是寒心。冷風中,三人互望,眼神中都帶著警惕戒備之意。夏隨終於上前一步,問道:「狄青,你可碰到了彌勒教徒?」
狄青心亂如麻,回道:「有兩個……」
邱明毫冷冷道:「你莫要大言不慚,若增長、持國天王真出手,你怎麼還會站在這裡?」
狄青心頭一震,反問道:「我並沒有說是哪兩個!為何邱捕頭竟然知曉是誰出手?」
暗夜中,邱明毫臉色有些改變,轉瞬沉冷道:「我們要捉的就是這二人,難道曹府還有別人出手?」
狄青心中憤怒,可知道性命攸關,反譏道:「增長天王被我所殺,張玉、李禹亨親眼所見。你們若不信,何不去看看?」
邱明毫臉色又變,握刀的手上青筋暴起。夏隨退後一步,失聲道:「你能殺了增長天王珪」
狄青故作輕鬆道:「夏指揮找我來,不就是想讓我捉賊嗎?在下幸不辱命了。」
邱明毫上下打量著狄青,緩緩道:「可你好像也傷得不輕。」他向夏隨望去,眼中隱約有了徵詢之意。
狄青一凜,雖恨不得躺下休息,還故作鎮靜道:「一點小傷,不妨事了。」他只怕邱明毫二人看出他渾身乏力,就會立即出刀殺了他。
邱明毫眼現殺機,才待上前。遠方突然傳來腳步聲,一人飛奔而來道:「夏指揮,並沒有再發現盜匪的蹤跡!」
邱明毫送開握刀的手,歎了口氣。來人卻是驍武軍的副都頭王珪。夏隨緩緩搖頭,也鬆開了握刀柄的手,皺眉道:「那就奇怪了,我方才明明看到了賊蹤。王珪,其餘地方怎麼樣了?」向邱明毫使個眼色。邱明毫會意道:「我先去馬廄那面看看。」
王珪搖頭道:「其餘的地方,都是故佈疑陣,並沒有敵人出現。」見狄青身上滿是鮮血,驚詫道:「狄青,你和他們交手了?」
狄青點點頭,已看出王珪和夏隨並非一路人。王珪來得倒巧,正救了狄青的性命。王珪忍不住道:「他們是誰?」
「是彌勒教的增長天王和持國天王。」狄青回道。
王珪大奇,「他們不是死了嗎?這次要抓的,不是他們呀?」
夏隨臉色又變了下,譏誚道:「死人說不定也會復活。」若有深意的望了狄青一眼,夏隨吩咐道:「王珪,你隨我去馬廄看看。說不定還能找到些線索。」
王珪本待再問些什麼,無奈聽令。見狄青搖搖欲墜,關切道:「你還好吧?」
狄青咬牙道:「一點小傷,算不了什麼。」王珪這才和夏隨離去,狄青體力稍復,不敢久留,踉蹌地出了曹府,已是一身冷汗。
突然曹府中鑼聲梆梆,已有人開始救火。狄青扭頭望過去,見到馬廄的方向也是火光沖天,好像想到了什麼,哂然冷笑。狄青牽掛張玉的傷勢,知道這裡並非久留之地,便匆忙奔軍營而去。他受傷著實不輕,路上歇了兩次,這才趕到軍營。
才入軍營,趙律已迎上來道:「狄青,你沒事吧?」
狄青胸口奇痛,顧不得自身,忙問,「張玉呢?」
趙律皺眉道:「他還在昏迷中,你們的運氣真的不好,好像只有你們遇敵了。」
狄青心中冷笑,更加肯定這是夏隨布下的圈套。旁人還是稀里糊塗,狄青覺得事情已很明瞭。夏隨這次就是要殺他狄青,因此兩次巧遇他,又藉故把他調到曹府。旁處沒有見到真正的敵人,唯獨馬廄有兩個殺手,不用問,那殺手就是為狄青準備的,余處警情肯定是夏隨故佈疑陣。夏隨殺了狄青,就可把一切都推到彌勒教身上。夏隨算得很巧妙,但他千算萬算也沒有想到,狄青竟然沒死!夏隨當然也沒有算到,狄青隔得雖遠,還能聽到他和邱明毫的對話。
狄青信自己聽到的那聲音,可還有些困惑。他為何能聽到那些聲音?夏隨為何要殺他呢?想起夏隨走前那陰冷的目光,狄青拳頭已握緊。他尋思的時候,已到了張玉床前。
張玉緊閉雙眼,李禹亨守在張玉身邊,見狄青前來,霍然站起道:「狄青,張玉傷得很重,大夫說他不見得能醒來了……」
狄青看著張玉蒼白的臉,喃喃道:他不見得能醒來了?他心中憤怒之意更濃,突然想起當年大哥莫名被打一事。
李禹亨滿臉愧色,失神落魄的退後兩步,喏喏道:「我……我沒用……」
狄青歎口氣,拍拍李禹亨的肩頭道:「你……」狄青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心中對李禹亨也有不滿,但見李禹亨如此,反倒責怪不出口。良久,狄青才道:「你照看張玉,我出去一趟。」
李禹亨怔怔地點頭,狄青已快步離去,可沒走多遠,就呆呆地坐了下來。等見東方凝霜之時,狄青這才疲倦的伸了個懶腰,回營中看了眼,張玉依舊沒有醒轉。
趙律前來,見張玉如此,也是連連搖頭,又知道狄青受了傷,讓他休息幾日,這幾日莫要當值了。狄青點點頭,信步走在街上,胸中怒火漸漸高燃,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此仇必報!」他沉思一夜,已想得明白。他和夏隨,只能活一個!這件事,就算他裝糊塗,但夏隨一次殺他不成,肯定還要殺第二次。
狄青本是熱血的漢子,做事講求恩怨分明。這些年雖是消沉,但血性不改,夏隨要殺他,他就要殺回去,這當是天經地義。想到報仇之時,狄青又想到,這件事不必告訴郭大哥,也絕不能連累他!殺了夏隨,若僥倖不死,自從後,就要亡命天涯了。若是死了呢,最少也要一命換一命。
嘴角帶著苦澀的笑,狄青沒想到當初沒有逃命,時隔多年,他還是一樣的下場。難道這就是命?
一想到亡命天涯的時候,狄青胸口大痛,腦海中又現出那清麗脫俗的面容,神色黯然。這注定是一段沒有結果的相遇,難道這也是命?
狄青搖搖頭,竭力甩去腦海中的影像,又感覺胸口劇痛。他分開胸口的衣襟,見胸口微陷,竟印著「五龍」二字,突然醒悟過來。原來當初那叉柄雖戳中他的胸口,卻擊在了黑球之上,若不是那黑球擋了下,只怕他早被那一叉戳死。
狄青心中一動,暗道:當初在曹府,我突然間不但體力盡復,而且強悍十倍,難道是和這個東西有關?不然何以解釋我能擊殺增長天王珪狄青看著五龍,五龍幽幽,並沒有任何動靜。
紅龍、金龍、天王、彌勒……種種古怪紛至沓來,狄青想了半晌,不得要領。終於又將五龍揣回懷中,出了軍營。他雖有殺夏隨的念頭,但如何來殺,一時間卻沒有頭緒。
狄青心中苦悶,抬頭見有個酒樓,走進去喝悶酒。今日京城祭祀,酒樓中有百姓議論紛紛,更多的百姓則早就湧到朱雀門附近一觀盛況。
狄青坐在靠窗的位置,舉目望去,見整個京城蒼蒼茫茫,雪止而風不停。祭祀之日,滿是肅殺。可那肅殺的氛圍中,卻有一樹紅梅迎著怒風,在白皚皚的雪中展露倔強之意。
狄青望著那紅梅,突然想起「未見君子,憂心忡忡」這八個字。他就算亡命天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曾經在汴京遇到過那女子,儘管他連女子的名字都不曾知道。但那女子呢?多年以後,那女子或許還能記起,或許已經忘記!狄青想到這裡,心中又是一痛,癡癡的望著紅梅,似已呆了。
就在這時,酒樓外有幾人走進來,大聲叫道:「夥計,先來幾碗酒暖暖身子。」狄青斜睨過去,見是厲戰、宋十五等人,心中微動。厲戰這些人都是驍騎軍的人手,也是夏隨的手下,當初圍攻曹府的時候,這幾人均在府外候著。狄青見了這些人,心中厭惡,扭過頭去。厲戰等人卻沒有發現狄青,坐下來後大呼小叫,宋十五道:「今日偷得閒暇,能喝兩碗酒,眾位兄弟都快點,一會兒還要去當值。」
厲戰道:「急什麼?京中內外禁軍幾十萬,我們不過是守著外城,你放心吧,出不了什麼簍子。」
高大名得意道:「就算有點事情能如何?昨日我們那般辛苦,今日又要當值,鐵打的都要休息一會兒,我們喝點酒,又有什麼大不了?」
酒水剛上,眾人才待飲酒,酒樓外又跑進一人道:「你們怎麼還在這裡喝酒?夏指揮找你們,快點去。夏指揮說,今日當值後,請你們在這裡喝酒。」
宋十五等人大喜道:「那敢情好了,今晚我們不醉不歸。好了,這就走吧。」對酒樓老闆喝道:「這酒錢先記下了,晚上一起算。」
酒樓老闆賠笑道:「幾位官人好走,這酒錢……不急了。」驍騎軍素來在京城飛揚跋扈,老闆只求他們不要鬧事,一些酒錢,是斷不敢討要的。
等宋十五那些人離開後,狄青滿了一碗酒,嘴角帶著冷笑,喃喃道:今晚不醉不歸?他一直犯愁怎麼宰了夏隨,暗想今晚夏隨一幫人若是喝的酩酊大醉,那自己的機會就來了。
狄青想到這裡,心中振奮。抬頭見那紅梅映雪,梅枝橫顫,突然想到,過了今晚,無論死活,只怕此生再也見不到她了。呆呆地望著紅梅,不知多久,狄青算過了酒錢,信步向麥秸巷的方向走去。
這時朝廷大祭,萬人空巷,雖是白日,麥秸巷也是清幽如夜。狄青到了麥秸巷,只聽風聲嗚咽,見雪屑飛舞,梅花傲雪,可意中人終究不見,狄青立在梅樹之前,見樹下腳印凌亂,當不止一個人的足跡。細心地找那窄窄的足跡,過了良久,緩緩蹲下來,撿起一瓣殘花,花已殘,字跡早就不見,狄青心道,所有的一切,都已過去了。
雖是這般想,可心中又是一股悲意上湧,拔出刀來,揀了塊平地想要寫些什麼。狄青想了半晌,只寫了「珍重」二字。轉念又想,她多半以為我不會來了,她多半也不會看到這兩個字。可是……我知道自己想什麼就好,何必讓她知道呢?凝望著地上的兩個字,狄青沉默良久,這才仰天笑了聲,笑聲中,帶著無盡的淒涼落寞。
回轉身,就要離去,可笑容陡然僵在臉上,身軀顫抖。
只見那千思百想的女子,不知何時,已站在他的身前。幾日不見,那女子依舊榮光絕代,但卻憔悴了些,見到狄青那一刻,眼中閃過絲光彩,卻不發一言。
狄青癡癡地望著那女子,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那女子目光從狄青的臉上望到他的手腕上,突然驚道:「你受傷了?」
狄青這才感覺到絲絲的痛楚,不是手腕,而是心口。強笑道:「我們這些人,整日打架鬥狠,不傷才不正常。」
女子眼中閃過一絲憐惜,上前要為狄青包紮傷口,狄青後退一步,說道:「不用了,多謝你。」他已決意要殺夏隨,然後逃竄天涯,只想女子忘了他。他懷中還有那方絲巾,本想取出以絕女子的心意,他看得出,女子喜歡他,至於為什麼喜歡他,他真的不知。可那方絲巾是女子給他的唯一物件,他又怎麼捨得拿出來?
女子見狄青突然變得冷漠,眼中露出訝然,本待問什麼,可終於垂下頭去,卻正巧見到地上那刀劃的兩個字。
女子不語,也不抬頭。狄青卻見到兩滴水珠落到了雪地上,打出淺淺的兩點痕跡,風過無痕,可淚過呢?傷心入骨。狄青見那女子傷心,心中歉然,本待安慰幾句,可知道徒亂人意,狠心道:「天冷,你回去吧。」那冰冷如雪的言辭下,卻有著如火般的關切。
女子幽幽道:「你要走了?」
狄青道:「是。」
女子又問,「再也不回來了?」
狄青道:「是。借路,請讓讓。」
女子霍然抬頭,忍著淚,見到狄青眉間刻著的憂愁,突然有了種恍然。才待閃身到一旁,可腳下一滑,就要摔倒。狄青見狀,慌忙伸手去扶,握住那冰冷細滑的手腕,身軀又是一顫。女子站穩了,低聲道:「謝了。你……也珍重。」
狄青見她淚珠盈盈,心中一陣惘然。又見寒風如刀,不想女子受冷,硬起心腸道:「好。」他大踏步離去,再不回頭,只聽到那女子低聲道:「泛彼泊舟,亦泛其流。」狄青身子微凝,聽那女子念的好像還是詩經。腳步只慢了片刻,再次加快而去,最後只聽到女子說道:「耿耿不寐,如有隱憂。」
狄青早去得遠了,心中卻迴盪著那四句話,「泛彼泊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知道這詩是說有人憂愁,可女子到底是說他狄青,還是說自己呢?狄青想不明白,加快了腳步,逃命般的回到郭府。
郭逵不在府中,郭遵亦不在。狄青心中有些失落,暗想若是郭逵在,自己就可以問問那詩句是什麼意思,若是郭遵在,自己也可謝謝郭大哥多年的照顧。可轉念一想,知道了又如何?謝過了又如何?知道了不過是徒增煩惱,這種兄弟情深,又豈是一個謝字能夠解決?
狄青坐在屋前,先睡了會兒恢復體力。等醒來時,已近黃昏。
狄青也不整理行李,只是拔出腰刀,在一塊大石上磨了起來。等到刀磨得和冰一樣冷厲之時,望著刀身上的一泓亮色,喃喃道:刀兒呀,今晚我只能倚仗你了,以後亡命也只有你跟隨了……見天色已晚,收刀入鞘,仔細地整理下裝束,務求出招的時候乾淨利索,不被行裝所累。
新月已升,狄青戴了頂氈帽,大踏步地出了郭府,隨意找了間酒肆,吃了半斤羊肉,又嚥了兩個饅頭,然後到了白日喝酒的地方。他先將氈帽壓低,本待進去打探下動靜。不等進了酒樓,只聽到遠方的街上大呼小叫聲傳來。狄青心中微動,閃身到了陰暗的角落,只見到夏隨帶著七八個人過來,宋十五、厲戰、高大名、汪鳴都四人都在,還有幾個陌生的面孔,卻沒有邱明毫。狄青心下稍安,暗想少了邱明毫,對付個喝醉的夏隨,還是有幾分把握。
夏隨囂張道:「這幾日眾兄弟們辛苦了,今晚喝個痛快,不醉不歸。誰他媽的不喝裝孫子,老子絕不饒他!」眾人轟然叫好,狄青心中微喜,暗想你們這幫龜兒子喝的越多越好。他只是站在酒樓旁的一個巷子背風處,盯著酒樓的方向。
寒風森冷,昏月無光。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酒樓處又是喧嘩陣陣,狄青活動下有些麻木的身軀,瞪大眼睛望過去。夜色中,酒樓的燈火更顯明亮,夏隨已喝得酩酊,被兩個手下攙扶著出了酒樓,那兩個手下也是腳步踉蹌,一不留神,三人都跌倒在雪地之上。夏隨也不惱怒,還高叫著,「來繼續喝,不喝是孫子。」他陡然要嘔,可嘔了幾口,卻沒有吐出什麼。
狄青見狀,心中微喜,暗想這幾人均醉,正是蒼天有眼,給機會讓他報仇雪恨。手按刀柄,狄青正要衝出去了結夏隨,不想一隻大手突然按到了他的肩頭。那隻手極為寬厚有力,按在狄青肩頭,重逾千斤。
狄青大驚,只以為身後來了敵人,回肘一撞,正中那人胸口。竄上前兩步,轉身就要拔刀。不想身後那人被狄青一撞,若無其事,反倒邁步上前,一把抓住了狄青的手腕,低聲道:「是我。」
狄青只覺得手腕如被鐵箍扣住,本是心驚,聽到那人的話語,定睛一看,驚道:「郭大哥,怎麼是你?」
來人竟是郭遵!
郭遵臉色森然,並不答話,伸手拖住狄青,朝巷子深處走去。狄青扭頭望去,見夏隨等人漸漸走遠,不由心中大急。可郭遵拖著他,他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夏隨遠走。等過了幽巷,到了一條長街上,郭遵這才鬆開手,冷冷問道:「你來做什麼?」
狄青猶豫片刻,終於道:「殺夏隨。」
「為什麼?」郭遵似早有預見。
狄青恨恨道:「因為他要殺我,若不是足夠幸運,昨晚我就死了。」
郭遵望著淒清的長街道:「幸運不是總有的。」
狄青道:「不錯,幸運不是常有,所以我要抓住這次機會。郭大哥,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我若不殺夏隨,他遲早還要對我動手。我不想你為難,也不想你參與此事。這次殺了他後,我會亡命天涯,你就當……從未有過我這個兄弟!我求求你!」他轉身要走,郭遵冷笑道:「我只攔你一次。可你硬要送死,我也沒有辦法。」
狄青心中一凜,止步道:「為何這麼說?」
郭遵道:「你可知道夏隨這人酒量極宏?我從未見到他有喝醉的時候。」
狄青一顆心沉了下去,吃吃道:「那他今日……」
郭遵淡淡道:「他今日身邊帶了三個高手,再加上裝醉,你若去了,必死無疑。」
狄青有如被盆冷水澆下來,渾身冰冷,「他裝醉,他為什麼要裝醉?」
郭遵冷笑道:「那還不簡單,因為他在等人上鉤。他在等個白癡以為他喝醉了,前去殺他,然後就等著殺了那個白癡。」
狄青冷汗直冒,這才發覺碰到宋十五等人不是巧合,夏隨醉酒亦是個圈套。原來這一切不過是夏隨再次佈局,他若是稀里糊塗去刺殺,說不定已被夏隨格殺當場。
狄青被郭遵幾句話點醒,可心中還有疑惑,忍不住道:「郭大哥,你怎麼知道夏隨要佈局殺我?」
郭遵道:「我已問過王珪、趙律、李簡和李禹亨幾人,知道曹府捉亂黨一事大有問題。方才又看你咬牙切齒,夏隨故作醉酒,幾下一湊合,當然就明白了。夏隨的確想殺你,他也不能確定你是否已經猜出來了,因此他就布下這圈套再次誘你,你若上鉤,自然死路一條。你若不上鉤,他只以為你沒有看出破綻,反倒暫時不會再動手。」
狄青心中怒急,「他不動手又如何?他要殺我,難道我就這麼忍著?」
郭遵臉上隱有悲哀之意,良久才道:「你實力不濟,不忍能如何?難道伸著腦袋讓人去宰?」
狄青舒了口氣,緩緩道:「好,我忍!」他心中卻想,這種事無憑無據,自己已拖累郭大哥太多,當然不能請郭大哥幫忙,既然如此,只能再等待機會。他把仇恨埋起來,神色反倒變得平靜。多年的抑鬱,讓那個曾經粗莽的鄉下漢子,已慢慢變得深沉起來。
郭遵看了狄青半晌,說道:「跟我來。」他信步向前走去,又入了一巷子,找了家酒肆坐下。
天寒地凍,那酒肆早無客人。店中只有一盞油燈,昏黃若月,一老者望著孤燈,靜靜地等待。他或許是等待著客人,或許等待著年華老去。像他這樣的人,如今看起來只餘等待。
聽腳步聲傳來,老者起身迎道:「郭官人,你來了。照舊嗎?」原來那老者是認識郭遵的。
那老者臉上有道刀疤,斬斷了眉毛,容顏顯的有些怪異,一腳微跛。狄青見了,突然想到自己的大哥狄雲,心中對老者已有同情之意。
郭遵點點頭道:「麻煩劉老爹了。這麼晚還開著店嗎?」
劉老爹臉上皺紋有如刀刻,聞言笑道:「我只怕你不來麻煩我。人老了,很難睡著,難得你來陪陪我。這位小哥是你的朋友?」
郭遵點點頭道:「是,他叫狄青。」
劉老爹「嗯」了聲,又認真看了狄青一眼,問道:「照舊嗎?」
郭遵點點頭,簡潔道:「兩份。」
劉老爹不再多言,跛著腳去了後堂,一會兒就端來了數碟滷味,兩壺酒。然後靜悄悄地離開,似已習以為常。
狄青忍不住問道:「郭大哥,你經常來這裡嗎?」
郭遵點點頭,提壺倒了杯酒,自斟自飲,神色悠悠,似乎想著什麼。狄青見郭遵如此,突然感覺,那劉老爹是在等郭遵,因此才遲遲不肯關店。郭遵顯然也經常來這裡,狄青看著那幾碟滷菜,一壺酒,想著郭遵雪夜獨飲,又覺得,郭大哥很寂寞,還有很重的心事。
可狄青何嘗不是心事重重?他給自己倒了酒,抿了一口,只覺滿嘴的苦澀。
郭遵放下酒杯,突然道:「今日祭祀前,天子還是帶文武百官去了會慶殿,先給太后祝壽,然後才去天安殿接受朝臣的朝拜。」
狄青記起郭遵以前所言,皺眉道:「難道說太后真的準備稱帝了?」
郭遵避而不答,又道:「前些日子,范仲淹和宋綬都被貶出了京城。」
狄青喃喃道:「他們當然是因為建議太后還政於天子,這才惹惱了太后吧?不過,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郭遵凝望狄青,緩緩道:「可我要說的一件事,卻和你大有關係。夏隨本是太后的人!」
狄青腦海中電光一閃,失聲道:「他蓄意殺我,難道還是因為馬中立的緣故?」
郭遵端起酒杯,沉默無言。沉默有時候就代表著認可。
狄青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一陣心悸。
郭遵盡了杯酒,又道:「你想必都明白了,你的案子雖了結了,事情並沒有完結。夏隨是太后的人,這次殺你,多半是為馬季良出氣。」他目光閃爍,欲言又止。
狄青沒有注意到郭遵的異樣,握杯的手青筋暴起,「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可我有件事反倒不明白。」郭遵眼中厲芒一閃,沉聲問道:「你怎麼有本事再次殺了增長天王珪」
郭遵目光灼灼,狄青卻問心無愧,苦笑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郭遵皺眉問道:「你怎麼會不知道?」
狄青猶豫片刻,伸手入懷掏出五龍放在桌上,為難道:「我真的不知道,郭大哥,我……只怕是這個東西在作怪。」他根本不知如何解釋,也以為郭遵不會相信他的解釋,不想郭遵見到五龍,臉色陡變,失聲道:「這五龍怎麼在你手上?」
那一刻,郭遵眼中滿是驚駭、詫異、還有無邊的困惑,甚至還有些恐懼的樣子。狄青見狀,大惑不解,吃吃問道:「郭大哥,你見過這個東西?」
喀嚓一聲響,郭遵手中酒杯已破,可他渾然不覺,喃喃道:「彌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龍重出,淚滴不絕!這五龍……終於又出來了。難道……他說的竟然是真的?」
狄青聽郭遵竟和當年的多聞天王所言的一模一樣,駭然道:「郭大哥,你怎麼了?」心中又想,郭大哥說的他,又是哪個?
郭遵終於回過神來,盯著桌上的五龍,良久才伸出手來,輕輕觸了下,臉上又現出困惑之意,低聲問,「狄青,你怎麼會得到了五龍?」
狄青雖詫異郭遵的反應,還是將當日發生的一切說了一遍,他早當郭遵是親人一樣。這件事,他藏了許久,除了郭遵,也找不到旁人傾述。
郭遵神色恍惚,像是認真在聽,又像是根本沒有聽。狄青說完,見郭遵失魂落魄的樣子,忍不住道:「郭大哥,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一切……是我的幻覺?還是這五龍真的……有古怪?」
郭遵回過神來,遲疑道:「這五龍……本是先帝所有。」
狄青失聲道:「這是真宗之物?」
郭遵陷入迷惘中,眼望油燈,忽明忽暗的燈火照得郭遵臉色也陰晴不定。許久,郭遵才低聲道:「其實我也不敢肯定。先帝在時,我是他的御前侍衛,我有段日子,就見他拿著這五龍,整日沉吟不語。」
狄青目瞪口呆,不解問,「既然是先帝之物,怎麼會藏在彌勒佛像身上?既然是先帝的東西,多聞天王怎麼會知道此物藏在哪裡?那四句話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郭大哥,你到底都知道些什麼?」
郭遵歎口氣道:「我真希望自己能知道。」他又有些悵然,突然一把抓住了狄青的手,急切道:「狄青,我只知道,這五龍是不祥之物。你丟了它,好嗎?」
狄青一怔,訝然道:「為什麼?」他從來不覺得五龍有什麼不詳,相反,在他心目中,五龍一直在幫他。
郭遵嘴角抽搐,眼神中帶著說不出的悲哀之意,良久才道:「你莫要問,我也不知道。」
狄青一把抓住五龍,搖頭道:「郭大哥,我不能丟掉它,你莫要逼我!」
郭遵身軀一震,霍然站起,渾身顫抖,眼神變得極為犀利,甚至還夾雜著幾分凶狠。
狄青見郭遵臉色驚怖,心頭凜然,一時間也變了臉色。
燈火跳躍,郭遵臉上的肌肉都有些跳動起來,嘶聲道:「你為什麼不丟掉它?」他痛苦中夾雜著不安,竟失去了常態。
狄青一字字道:「我若沒有它,當初已死在增長天王手上!」
郭遵身軀一振,遽然恢復了冷靜。緩緩地坐下來,喃喃道:「你若沒有它……說不定……」他看到狄青滿是激動的神色,終於歎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狄青心中奇怪,暗道,郭大哥到底想說什麼?我若沒有它,說不定什麼?
郭遵提起酒壺,慢慢地滿了杯酒,恢復了平靜。心中在想,「這五龍再出,難道說那人的預言竟是真的?可若是真的,狄青會不會有事?這五龍在我眼中是個禍害,可在狄青心目中呢?他這些年落魄潦倒,難得喜歡上一物,我怎麼忍心讓他丟了五龍?大相國寺被毀,彌勒佛像損壞,太后震怒,原來也是因為這個五龍。太后究竟知道些什麼?多聞天王到底是誰?他怎麼會知道五龍的下落?吐蕃的不空為何也要求五龍?」所有的一切,在郭遵心中已成難解的結!
良久,郭遵才道:「先帝信神,當年舉國信神修道觀的事情,你當然知道了?」
狄青點頭道:「那是多年前的笑談了。就算我們鄉下,也都說真宗很糊塗,自欺欺人。」
郭遵哂然道:「當初先帝說天降祥瑞,神人授他天書,這件事的確很多人不信。但先帝總是個君王,若沒有些詭異,他如何會如此癡迷?我知道,這五龍,應是神給他的東西。」
狄青一振,「神?真的有神?怎麼可能?」
郭遵不答,繼續道:「太后也不信真宗所說的一切,而且對真宗所謂的什麼天書極為厭惡。在真宗死後,太后就將真宗的一切都封存在永定陵。我當初以為,這五龍也已封在永定陵了。今日聽你所言,我才知道當年太后將五龍藏在了彌勒佛像中。不想天意冥冥,你竟然誤打誤撞得了它。」
狄青問道:「那五龍重出四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郭遵道:「這本是當今一個隱士所言。當年太后曾就五龍一事,詢問過那隱士,那隱士才說出這四句偈語。具體什麼意思,只怕除了那隱士外,沒有人知道了。」
「那隱士叫什麼名字?」
郭遵沉默半晌才道:「他叫邵雍,聽說他本是陳摶的徒孫,得陳摶弟子李之才的真傳。」
狄青忍不住問,「陳摶?就是和太祖在華山論棋的那個神仙嗎?」
郭遵點頭道:「不錯,都說陳摶此人已和神仙彷彿。當年太祖就是得陳摶的指點,這才能從一尋常禁軍起家,和太宗憑四拳雙棍打下了大宋四百軍州。」見狄青欲言又止,郭遵問道:「你想說什麼?」
狄青猶豫道:「當年給我娘看命的術士,就是陳摶。」
郭遵一震,失聲道:「陳摶說你娘能生出個宰相來?」
狄青點點頭,沉默半晌才道:「這些都是妄言了,當然做不了准。我算什麼?怎麼有當宰相的命呢?」
郭遵目光又移到五龍之上,含義極為複雜,像是思索著什麼。良久才道:「或許這就是天意吧……」
狄青不解道:「郭大哥,你說什麼是天意?」
郭遵澀然一笑道:「天意讓你得到五龍,可你若不丟掉它,以後莫要後悔。」他臉色沉重中帶著分無奈,卻不再勸狄青丟棄五龍。
狄青凝聲道:「我做的事,我不會後悔。」
郭遵緩緩站起來,看起來滿懷心事。長長地歎口氣,說道:「我還有其他事要做,先走一步。你這次沒有去殺夏隨,夏隨想必覺得你沒有看穿他的心機,一時間應該不會再對你下手。你多多留意,暫時不會有事。」
狄青見郭遵要走,突然想起一事,急問,「郭大哥,那偈語除了你和太后,還有別人知道嗎?」
郭遵沉吟片刻,搖頭道:「應該沒有了。」
狄青目光閃動,一字字道:「既然那偈語除了你和太后外,沒有人知道。那多聞天王為何能知道?這個秘密,當然不是你和太后告訴多聞天王的,難道說……是邵雍告訴他的?」他想到疑點,興奮道:「或許我們可以從邵雍的身上,查得多聞天王的下落。」
郭遵歎口氣道:「邵雍乃奇人隱士,居無定所,想找他,談何容易?但我想多半不是他說的,會不會是……」他目光閃動,似乎想起了什麼,再不言語,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狄青冥思苦想,不得要領,暗想道:聽郭大哥所言,邵雍不會說這個秘密,郭大哥肯定也不會說,知道秘密的只有太后了。可太后當然也不會說!
一想到這裡,狄青大為頭痛,悄悄放下點碎銀,也出了酒肆。那酒肆的劉老爹並沒有出來,似乎早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