歃血 第十五章 巧遇
    狄青扭頭望過去,臉色微變。

    拿銀子的人姓閻,狄青是認識的。而閻姓那人的身邊,可不就是害他入獄的聖公子?狄青怒火上湧,一把就揪住了聖公子的衣領,叫道:「你還有臉見我?」

    聖公子慌了神,忙道:「狄青,莫要動粗,有話好商量。我……有苦衷,你聽我解釋好不好?」

    狄青握拳要打,可見聖公子一副可憐相,心中一軟,喝道:「你不知道我為你坐了大半年牢嗎?你莫要告訴我,這段日子出了京城,不知道我的事情。」

    旁邊有一人喝道:「你先放手!」

    狄青斜睨過去,見聖公子身邊多了一人。那人黝黑的臉龐,人在中年,很有幾下子的樣子,冷笑道:「怎麼的?心中有愧?怕我打你,所以帶保鏢來了?」

    聖公子搖頭道:「哪裡,哪裡,這是我的一個遠方親戚——李用和。和我一塊兒逛逛京城而已。」

    那黑臉的人聽聖公子這麼說,臉上突然露出極為古怪的神色,可隨即低下頭,不讓人看到他的臉色。

    狄青並沒有留意那人的表情,可手已鬆開了些。當初的事情,雖由聖公子而起,但似乎也怪不到他頭上。唯一讓狄青不滿的是,當初聖公子沒有站出來。可八王爺都站出來了,他狄青還不是被關了半年,聖公子站出來,有什麼作用?

    一想到這裡,狄青氣平了許多,但覺得聖公子並不仗義,啐了口道:「你也不用解釋了,事情過去那麼久,你是你,我是我了。」

    他轉身要走,聖公子早就搶過那塊玉,遞到狄青面前,真誠道:「狄青,我知道這塊玉補償不了什麼。但我真的很抱歉,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

    狄青盯著那玉半晌,哂然道:「那我不是要多謝你了?」

    聖公子臉色微紅,輕咳道:「閻先生,我記得你懷中有本書?」

    閻先生臉色微變,訕訕地從懷中取出一書盒遞過來。聖公子道:「狄青,這本書送給你。」

    狄青沒有接,見聖公子滿面愧疚,倒也心軟,道:「玉我收了,書就不必了。」

    聖公子將書盒硬塞到狄青手上,舒口氣道:「我看你也挺窘迫的,這書你用得著。」

    「你給我這本書,還不如給我點銀子。」狄青歎口氣道:「我又不考狀元,要書幹什麼?」話未說完就感覺手中的書盒很有些份量,狄青忍不住翻開一看。

    一道淡淡的金光泛將出來。

    狄青一凜,幾乎以為腦海中金龍再現,定睛細看,才發現書盒中竟是一層層金葉子。這個書盒中,竟裝了幾十兩的金子!

    大宋金貴,這幾十兩金子等於數百兩銀子,狄青當個十將二十年所得的俸祿,或許才能勉強賺到這些金子。狄青捧著金葉子,半晌才道:「你這是做什麼?我豈是個貪財的人?」

    聖公子賠笑道:「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狄青本待還給聖公子,轉念一想,把盒子揣在懷中道:「唉,盛情難卻,原諒你了,下不為例。我有事,先走一步。」他心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這聖公子突然冒頭找我,多半還有事要我辦,上次去竹歌樓,入了大半年牢獄,這次說什麼也不和他打交道了。金子嘛,不要白不要。

    聖公子見狄青離去,忙叫:「狄青,我還有事。」他一叫,狄青溜得更快。

    閻先生罵道:「這小子不地道。」

    聖公子跺腳道:「唉,我還準備給他討個官做……」話未說完,狄青又出現在聖公子面前,笑道:「哎呦,聖公子,我最近耳朵不好使,剛才沒有聽到你找。你方才說什麼?」

    狄青不是耳朵不好使,而是太好使。他已跑出半條街去,偏偏聽到聖公子為他求官的話,不由怦然心動。

    狄青本不是貪財貪官的人,可人總是會變,他知道楊羽裳不以他的身份為意,但是羽裳的家人呢?會不會因此看不起羽裳?狄青正是有了這種念頭,這才重新奮發向上。他感覺聖公子有些權勢,說不定真的能給他搞個官做。

    閻先生冷哼一聲道:「你不是有事嗎?」

    狄青厚著臉皮道:「聖公子有事,我總得看看能不能幫忙了。」

    聖公子不以為忤,眼中有了笑意,說道:「狄青,你幫我擋了難,我付你銀子,送你玉,已算兩清了。」

    「所以我要官,就要幫你再辦事,對吧?」狄青聽懂了聖公子的言下之意。

    聖公子認真點頭道:「好,這買賣可做,成交!」

    狄青道:「別忙,你先說讓我做什麼事,然後再說為我討什麼官。我總要掂量下。」

    聖公子道:「我讓你再帶我去竹歌樓!」

    狄青扭頭就走,可沒走兩步,又停下了腳步,因為聖公子又道:「我可以為你討個殿前散直的官!」

    狄青良久才轉過身來,盯著聖公子道:「你不騙我?」

    聖公子一字字道:「絕不虛言。」

    狄青有些猶豫,他無法不動心。原來散直已屬皇上親兵之列,直接負責大內的安全,比起一個軍營中的十將,地位高出太多。一個行伍之人,想當散直,不但要熬個十數年,還要有合適的機會。現在機會憑空落在狄青腦袋上,他接還是不接?

    閻先生見狀,冷笑道:「你莫想著再裝捕神了,若見張妙歌,總得拿出點真本事來。」

    狄青挺起腰來,昂然道:「你腦袋被門板夾了,我卻沒有。今天就讓你看看我的本事。」

    眾人一路向竹歌樓走去,聖公子想笑,強自忍住。閻先生的臉比李用和還要黑,原來他有些胖,一個腦袋是梯形的,倒真像被門板夾過一樣。

    狄青雖說得自信,其實心中沒底。上次他騙了鳳疏影,想再騙她一次,難若登天。但富貴險中求,若不搏一下,這輩子什麼時候能出頭呢?狄青尋思中,已近了竹歌樓,才待入內。聖公子突然臉色變了下,閃身躲到一旁。閻先生、李用和二人也是做賊一樣,和聖公子躲在一起。

    一公子模樣的人從竹歌樓走出來,上了輛馬車,揚長而去。狄青見到聖公子盯著那公子,眼神很是怪異,忍不住問,「聖公子,你認識他嗎?」他只見到上馬車那公子劍眉星目,一表人才。那公子一舉一動,平和溫雅,絕非馬公子之流可比擬。

    聖公子咳了聲,這才恢復了臉色,喃喃道:他怎麼會來這種地方?眼中露出少有的冷意,自語道:來得好呀。

    狄青不解道:「你都能來這裡,還有誰不能來呢?」

    聖公子搖搖頭,岔開話題道:「進樓吧。狄青,你可有辦法了?」

    狄青也不答話,進了竹歌樓後,急中生智,攔住一婢女道:「我是狄青,你叫鳳疏影出來。」

    那婢女聽到「狄青」二字,吃了一驚,慌忙去了後堂。不多時,鳳疏影已走了出來,閻先生一旁冷笑,只想看狄青如何出醜。狄青光腳不怕穿鞋的,才待說出腹稿,不想鳳疏影臉上已堆滿了笑容,說道:「哎呦,這不是狄公子嗎?好久不見,你可算來了。」

    狄青反倒怔住,一時間又把話兒嚥了回去。

    鳳疏影笑道:「妙歌姑娘一直念叨著你,說你若是來了,就不要讓你等,逕直去見她就好。你可一定要賞臉,去看看妙歌了。」

    閻先生發黑的臉都變綠了,搞不懂到底怎麼回事。

    狄青也不明白,可這時候他當然不會拒絕,微笑道:「鳳老闆,你果然是個明白人。」心中卻想,這樓上莫不是埋伏著刀斧手,等我上去,好把我砍成肉醬?不然張妙歌和我才見過一面,也不像發花癡的樣子,為何想要見我?

    鳳疏影像是看出了狄青的疑惑,賠笑道:「狄公子,不過現在妙歌樓上有人,你暫時不能前去。」

    狄青心頭一跳,故作平靜道:「是誰?」

    鳳疏影皺了下眉頭,「這人……狄公子多半不認識了。不過他肯定一會兒就會下來,小憐,帶這三位公子去聽竹小院等吧。狄公子,我就失陪了。」

    鳳疏影說完,匆匆離去,心中暗想,這種人還是由妙歌打發就好。求佛保佑,千萬不要讓馬家知道我和狄青打過交道。她固然怕馬家,但這次讓狄青去見張妙歌,卻是身不由己。

    狄青等人自然不知道鳳疏影的念頭,心中都有些奇怪,難信事情竟如此簡單。

    閻先生皺眉道:「這裡只怕會有圈套。」

    那黑臉的李用和點頭道:「不錯,這件事有古怪。」

    聖公子折扇一擺,在二人腦袋上敲了下,笑罵道:「你們也太過疑心了,狄青是英雄,張妙歌是個美女,自古美女愛英雄,有什麼多疑的?」他膽小起來,比老鼠還謹慎,可膽大起來,看起來就像吃了豹子膽一樣。

    眾人已跟隨小憐到了聽竹小院。聽竹小院前,雪壓竹挺,萬花千草凋零,而竹葉如箭,破寒傲雪,讓冬日滿是勃勃生機。

    聖公子讚道:「不出來,怎麼能見到這種美景?」

    狄青無心欣賞,眼珠一轉,說道:「聖公子,你要我辦的事情,我已為你做到,還望你莫要忘記自己的承諾。你上去就可見到張妙歌了,我就不去了。」

    聖公子忙拉住狄青道:「你方才沒有聽到嗎?人家說只想見你。你好歹也得陪我上去,等人家不逐客再說。」

    狄青為了陞官大計,只能勉為其難地等候。閣樓處有了聲響,一人邁步輕飄飄走下來,那人嘴大、頭大、鼻孔朝天,很是怪異。狄青一見,失聲道:「他怎麼會來這種地方?」

    那人卻是吐蕃僧不空。狄青暗想,這張妙歌的生意真紅火,連不空都來捧場。可不空來這裡做什麼,難道也是聽張妙歌彈琴?總覺得不太可能,但想到郭遵的警告,狄青不想多事,低下頭來。

    這次不空少了排場,也沒有穿喇嘛的衣服,看起來除長相怪異些,倒也和尋常人沒什麼兩樣。

    閻先生一旁道:「你都能來,還有誰不能來?」

    方才狄青就用這句話回了聖公子,閻先生好像一直看狄青不順眼,藉故諷刺。

    聖公子問道:「狄青,你認識這人?這人是誰?」

    狄青皺眉道:「我……不認得。」

    聖公子啞然失笑,還待再說,不空已經過眾人的身邊,望了聖公子一眼。聖公子只覺得那雙眼中,有著說不出的魔力,竟然忘記了說話。不空見到聖公子時,眼中露出絲訝然,但腳步不停,轉瞬去得遠了。

    聖公子搖搖頭,回過神來,又記起張妙歌,一把拉住了狄青,熱切道:「該我們了。」

    狄青苦笑,只能和聖公子入樓。等到了簾前,風吹簾動,聲脆若冰。掀開珠玉簾子,閣樓內暖暖如春。張妙歌慵懶地坐在琴前,見四人上樓,嬌弱道:「妾身有恙,恕不起身相迎了。」

    張妙歌身著淺綠繡羅裙,閒散一坐,柳腰身段盡顯。她臉上不過是淡淡的妝粉,如閒花淡春,額頭上飾有梅花妝,給那慵懶閒柔的外貌中帶來了絲驚艷之氣。

    聖公子忙道:「妙歌小姐可曾看過大夫?我倒認識幾個良醫,你若是喜歡,我一會兒就讓他們過來為你診病。」

    張妙歌搖搖頭,輕撥琴弦唱了幾句,「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思我,豈無他人?」曲調平平,並無當日初聽的那種瀲灩。

    聖公子並未聽過這曲子,只覺得聲調綿軟,峰迴路轉,不由大聲喝彩。

    狄青聽了卻是一怔。若是幾個月前,狄青絕對不懂張妙歌唱詞的含義。但這段日子來,他沒少翻詩經,記得這幾句應該是詩經中的話。意思好像是,你要是思念我的話,就要不辭辛苦地提著衣裳過河來找我,你要是不想我的話,難道就沒有別人愛我了嗎?

    這四句詩本是一女子對情人的大膽表白,張妙歌突然唱出來,狄青聽起來未免有些不倫不類。這裡哪有張妙歌表白的對象呢?

    張妙歌聽聖公子叫好,微微一笑道:「原來聖公子還是個雅人。那妾身就再為你彈上一曲……」言罷,手腕輕舒,撥弄琴弦。那琴是死的,曲卻是鮮活的,跳動不休,迴盪在暖閣間,滿是靈韻。曲調將歇,張妙歌又低唱道:「喓喓草蟲,趯趯阜螽……」

    狄青正無聊得拿出新買的那塊玉把玩,聽到這兩句,心頭一顫,忍不住抬起頭來。張妙歌秋波飄渺,正蕩到狄青的臉上,手上不閒,只是唱著那兩句,卻不再唱下去。

    聖公子不知道這兩句的出處,皺著眉頭思索。瞥見狄青若有所思,低聲問:「狄兄,你說這『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是什麼意思呢?」

    狄青嘿然一笑,「我不知道。」

    聖公子看出什麼,激將道:「我就知你不知,本來還想說你若是知道,為你求官的時候,還可以多加個武騎尉的官銜呢。」說罷故作惋惜地搖頭不已。

    狄青眼前一亮,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聖公子立即道:「當然。」

    狄青心喜,暗想讀書就是好,這次又撿了個便宜。原來武騎尉是勳官,勳官是貼職,雖有名無權,但有俸祿領。狄青方才怕麻煩,懶得說,這次憑空得到這機會,當然不肯放過,回道:「這本是《詩經》中《草蟲》的兩句,下兩句是『未見君子,憂心忡忡』,哈哈,你答應我的事情,可莫要忘記了。」

    聖公子聽這四句合轍押韻,倒不像狄青在瞎編亂造,對狄青倒有些佩服,稱讚道:「不想你還文武雙全呢?」

    狄青大言不慚道:「那是。」

    聖公子見張妙歌還在彈琴,突然以手擊案,合著節拍唱道:「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妙歌小姐彈得好琴,難得曲意如雪,隱有古風呀。」他對曲律頗有研究,這一唱一和,極其合拍。唱著的時候心中想,張妙歌在思念誰,總不會是思念狄青吧?

    張妙歌眼中有絲訝然,手腕一劃,曲終韻余,盈盈一笑道:「聖公子文采不凡,妾身佩服。」

    聖公子暗叫慚愧,才待謙遜兩句,張妙歌已望向狄青道:「狄官人,你手上是何物,不知可否給妾身看看呢?」

    狄青見人家客氣,不好推搪,說道:「不過是才買的一塊玉罷了。」

    張妙歌接過玉珮,看了半晌道:「這玉美得很呀。你看這玉上的花紋,綠如波、黃如花、痕如淚。以前我就見過一塊類似的玉,曾經起名為眼兒媚,可惜……不見了。狄官人,你真的好眼光。」她讚著那玉,把玩不已,對那玉兒竟是極為喜歡。

    聖公子暗道狄青這小子不知哪裡好,所做一切偏得女子喜歡。自己風流倜儻,年少多金,張妙歌怎麼就不多讚自己幾句?這買玉的錢還是我出的呢!

    見狄青白癡一樣的站著,聖公子捅了狄青一下,說道:「你總該說兩句呀。」

    聖公子本示意狄青將玉送給佳人,不想狄青卻道:「張姑娘,你看完了嗎?這玉……該還給我了吧?」他見天色將晚,急著去見楊羽裳,是以催促。

    聖公子差點踹狄青一腳,見張妙歌臉色一黯,聖公子忙道:「狄兄,這玉兒你不是花二兩銀子買的嗎?我花二十兩買回來送給妙歌姑娘,你意下如何?」

    狄青搖頭道:「多少錢也不賣!」

    聖公子還待再說,張妙歌纖手一伸,已將玉遞了過來道:「狄官人,你把玉收好了。」

    狄青拿過那塊玉,說道:「妙歌姑娘,我還有事,告辭了。」

    張妙歌幽幽道:「狄官人不再多留一會兒嗎?我其實……」她未說完,狄青截斷道:「在下還有要事,不能耽擱了。」

    聖公子一旁道:「我倒沒什麼事。」

    張妙歌歎了聲,「妾身也累了,憐兒,送客吧。」

    聖公子也只能歎息,跟隨狄青訕訕下樓。

    憐兒送眾人下樓,再上來的時候,滿是忿然道:「小姐,狄青這人好大的架子,小姐你要留他,他竟然不肯留下。」

    張妙歌手撥琴弦,嗡的聲響,琴聲未絕,已道:「狄青留不留無妨事,我本來是想從狄青口中打探些郭遵的消息,但我覺得,狄青多半也不瞭解郭遵。那不空倒是個麻煩事,我只怕他還會來找我。」

    憐兒低聲道:「我們還怕他不成?」

    張妙歌只是撫琴,輕輕歎口氣,可琴聲不再含情脈脈,反倒有種寒雪的徹骨之氣。

    狄青等人下了樓後,聖公子埋怨道:「狄青,你蠢到家了。張妙歌喜歡這玉,你為何不送給她呢?」

    狄青皺眉道:「我還喜歡銀子呢,你沒事為何不送給我些?」

    聖公子微愕,不等答話,狄青已道:「你欠我個散直加上武騎尉,可記住還給我!人在京城混,最要緊的是個『信』字,我等著你的消息。」說罷揚長而去。

    聖公子本待召喚狄青,不想一人突然走了過來。李用和一直沉默,見狀已擋在聖公子面前,喝道:「你做什麼?」

    那人微微一笑,只是望著聖公子道:「這位公子印堂發黑,只怕最近會有血光之災。」聖公子一凜,已認出來者是從竹歌樓下來的人。狄青認識這人,他卻不認得。

    閻先生呵斥道:「胡說八道,你是誰?」

    那人雙手結印,含笑道:「小僧法號不空!」

    聖公子愕然,失聲道:「你就是不空?」

    不空雙眸盯著聖公子的眼睛,問道:「公子認識小僧嗎?」他對這個聖公子,態度竟然比對劉太后還要溫和。聲音雖是鏗鏘有如鈸響,但收斂了傲氣。

    聖公子搖頭道:「我……我一直沒有見過你。」驀地想起什麼,問道:「我聞大師預事神准,難道說……我真的有危險?」

    不空暗中閃過絲詭異,轉瞬隱去,歎道:「小僧和公子相見,就是有緣。方才竹歌樓相見,就覺得聖公子命中有難,是以才在外等候。」

    閻先生又驚又怒道:「你這番僧,恁地亂說,聖公子怎麼會有難?」

    不空搖搖頭道:「既然這位先生不信,小僧告退。」他轉身要走,卻被聖公子一把抓住。聖公子神色古怪,眼中亦是露出了惶惑之色,嗄聲道:「高僧莫走,我信你,還請你幫忙尋求破解之道。」

    聖公子本是從容,但此刻神色隱有極大憂慮,竟像對不空所言深信不疑。看起來,他果真有所擔心,不然也不會變成這樣。閻先生、李用和互望一眼,臉上也露出了極重的憂意……

    狄青沒有聖公子的憂心,幾乎是身輕如燕的到了麥秸巷。聖公子為他求得官也好,求不著也罷,他懷中那塊玉總是片真情。有時候,真情豈是官位和金子能夠衡量的?

    到了楊府朱門前,狄青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裝束,有些自慚形穢,心道若有人開門,自己如何開口?猶豫片刻,走到上次進院的側門處,狄青敲了敲,不聞動靜,有些失落。徘徊了片刻,狄青正準備離去,側門咯吱一聲,竟然開了。

    月兒從門口探出頭來,啐道:「只是這道門,就難住你了?」

    狄青汗顏道:「我總不能撞破了門進去吧?月兒姑娘,你家小姐可在嗎?」

    月兒點點頭,道:「她還在,不過有了點問題。」

    狄青著急道:「她病還沒有好嗎?」

    「哪能好的那麼快?」月兒撇撇嘴道:「她這幾日偶感風寒,一直沒有好利索呢。不過今天的難題可不是病,而是另外的事情,就看你能否幫忙了。」

    狄青立即道:「刀山火海,無有不從!」

    月兒終於露出點笑容,「不枉我家小姐如此對你了,跟我來吧。」說著帶著狄青從側門走入,竟直奔前堂,狄青疑惑道:「月兒姑娘,我們這是去哪裡?」

    月兒道:「去見我家老爺。」

    狄青一驚,止步道:「見你家老爺?」

    月兒蹙眉道:「怎麼了,你難道想一輩子都和我家小姐偷偷摸摸的?」

    狄青忙道:「那倒不是,可是現在去見,我一點準備都沒有。」

    月兒問道:「你再準備,還能準備出來個大將軍、節度使出來嗎?」

    狄青苦笑道:「不能。」

    月兒嘴一扁,「那不就得了,你既然無法準備得更好,眼下唯一能說動我家老爺接受你的只有兩個條件了。」

    狄青虛心道:「姑娘請講。」

    「這第一個條件當然就是真誠。你必須要讓我家老爺知道,你對我家小姐赤誠一片。」

    「這個……真心我有!」

    月兒見狄青手足無措的樣子,噗嗤一笑,繼續向前走道:「有沒有呢,要到時候才能知道。這第二件呢,是你必須讓老爺看到,你這個人是個有本事的人!」

    狄青心中歎氣,知道月兒的條件並不過分。試問哪家的老爺,會把女兒嫁給個碌碌無為的人?但他狄青,又有什麼本事?狄青心亂如麻,試探問,「那你家老爺有何愛好呢?」

    月兒回答的乾淨利索,「做生意的人,當然愛錢!」

    二人說話的功夫,已近了前堂。遠遠望去,只見堂中坐著三人,楊羽裳正向堂外望著,若有期待,見狄青和月兒趕來,嫣然一笑,暈生雙頰,垂下頭來。

    狄青遠遠望見楊羽裳的笑容,心中柔情激盪,暗想這番無論如何,總不能讓羽裳失望。

    堂中除了楊羽裳外,主位上端坐著一老者,花白的鬍子,紫銅色的臉龐,頗有幾分威嚴。狄青暗想,這想必就是羽裳的父親了,不過和羽裳並不相像,好在也不像。

    老者下手處坐著一年輕人,屁股下好像有釘子,沒有個安穩。年輕人手上帶著個碩大的綠玉戒指,油頭粉面,雖和老者一問一答,但目光不時的向楊羽裳飄去。老者發現有客前來,不由詫異,遠遠問道:「小月,何事?」

    小月支支吾吾道:「老爺,有客拜訪。」她畢竟是個丫環,雖全心為了楊羽裳,也不敢觸怒楊老爺。

    楊老爺怫然不悅,暗想自己正在待客,這個月兒怎麼如此不知規矩,還領人到這裡?見狄青已到面前,又瞥見狄青面上的刺青,楊老爺微有心驚,起身拱手道:「這位官人,不知來此有何貴幹呢?」

    狄青片刻之間已定下了對策,逕直說道:「在下是來找楊伯父的。」

    楊羽裳又驚又喜,沒想到狄青如此直接。楊老爺卻皺起了眉頭,心思飛轉,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狄青只在楊羽裳面前木訥,對旁人可一點都不含糊,眼珠一轉,已想到了說辭,說道:「楊伯父……」

    楊老爺連忙道:「老朽楊念恩,你看得起我,就叫我聲老丈,伯父可是不敢當。」

    楊羽裳垂頭不語,嘴角始終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一旁那個油頭粉面的年輕人本把狄青當作空氣,可見狄青把他當做透明的,忍不住道:「你到底誰?莫要窮套近乎!」

    狄青轉頭望向那人道:「你又是誰?為何到楊老丈家,可是想要偷雞摸狗嗎?」

    那人怒道:「你說話客氣些!」

    狄青反詰道:「不客氣又如何?」

    那人一滯,見到狄青臉上的刺字,冷笑道:「我何必和你一般見識?」心道,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小子低等軍人,爛命一條,我沒必要和他拚命。

    楊念恩慌忙圓場道:「官人,這位小哥叫做羅德正,此次前來,是和老朽談些私事,絕非偷雞摸狗之輩。」

    羅德正自感弱了氣勢,怒道:「楊伯父,何必對他廢話?」

    狄青道:「伯父不敢當,你還是叫聲老丈吧。」他把話題接過來,反倒佔了羅德正的便宜。

    楊羽裳忍俊不住,噗嗤一笑。

    羅德正霍然站起,拍案道:「你敢佔我便宜?」

    狄青詫異道:「哪裡哪裡。我是見楊老丈謙遜,這才替他說出,你難道不叫他老丈,要叫兄台不成?」

    楊念恩大皺眉頭,慌忙岔開話題道:「德正賢侄,方纔你說帶了點茶葉過來,老朽倒想看看。」

    羅德正見楊念恩對他客氣,心意稍平,取出個錦盒,雙手遞上道:「還請伯父品鑒。」

    楊念恩隨手接過,笑道:「還不知道是哪裡的茶葉呢?」他本是個茶商,岔開話題,是不想狄青和羅德正爭吵,對於一般的茶葉,還真不放在眼中。

    羅德正微笑道:「此茶乃建溪的龍團茶。」

    楊念恩一驚,忙打開錦盒,見正中放著一茶團,色澤光亮,上有建溪獨有的金龍標誌,不由喜道:「哎呦,這份禮可就貴重了,太貴重了!」

    狄青看不出這茶團有什麼貴重,不想出醜,只好藏拙沉默。狄青雖想低調,羅德正卻不想放過他,輕蔑道:「這位官人,你可知這禮重在哪裡呢?」

    狄青回道:「我看輕的很。」他話一出,楊羽裳和月兒都是大皺眉頭,狄青知道說錯了話,眼珠轉動,想著應對之策。

    羅德正哈哈大笑道:「輕的很,哈哈,你若還能找出比這重的禮來,我就……我就……」

    「你就磕頭管我叫爺爺?」狄青挑釁道。

    羅德正氣得滿臉通紅,楊念恩解圍道:「官人說笑了,這禮不重,可也著實不輕。要知道天下產茶聖地就在福建建溪,而這龍團茶更是建溪茶中極品,一斤茶葉,不過能做二十團龍團茶餅,價值黃金二兩呢。更何況,這是宮中用茶,有錢也買不到。」

    狄青故作不屑道:「二十團茶葉才值黃金二兩?價錢也算稀鬆平常了。」他當然知道這價錢不稀鬆,而是高昂的要命,他一年的俸祿,也還沒有黃金二兩。但這時候,狄青當然不肯掉價。

    羅德正氣急反笑,「某人真的胡吹大氣,也不知道身上有沒有二兩銀子?」

    狄青笑道:「不瞞你說,在下雖說貧寒,但隨便買個幾百團……這什麼了?哦,龍團是吧?買幾百團龍團也不是問題呀。」

    羅德正怒道:「你若是能買幾百團……我就……我就……」

    「你就磕頭管我叫爺爺?」狄青問道。

    羅德正氣的發瘋,拍案道:「好,只要你能當場拿出五十兩金子,我就磕頭管你叫爺爺,可你若是拿不出來呢?」他見狄青是個尋常禁軍,衣著敝舊,絕不信狄青能拿出金子來。

    狄青心中好笑,故作猶豫道:「說笑而已,何必當真呢?」

    羅德正見狄青退縮,更有了底氣,喝道:「誰有功夫和你說笑?你若拿不出來五十兩金子,就莫要胡吹,滾出去吧!」

    狄青故作恨恨道:「若我拿出來金子又如何?」

    「你拿不出又如何?」

    「我拿出來又如何?」

    楊念恩見二人「雞生蛋、蛋生雞」一樣的鬥氣,只怕爭到明天都沒有結果,忙道:「兩位莫要爭了,來者是客,和氣生財。老朽手上雖無龍團,但正巧有些江南的早春茶,待老朽為二位烹茶消消火氣。」

    羅德正道:「楊伯父,不是我削你面子,只是這人太過囂張,我若是不教訓他一頓,他還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今天我是賭定了。」

    狄青霍然站起,喝道:「好,我若當場拿出五十兩金子,你就叫我爺爺,我若拿不出來,我就從這裡滾出去,以後再不登門。」

    楊羽裳臉色微變,低呼道:「莫要意氣行事。」狄青背對楊羽裳,手掌擺了擺,楊羽裳見狄青胸有成竹的樣子,反倒不解,因為她太瞭解狄青,知道狄青絕不是有錢之人。羅德正見狄青中計,哈哈笑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今日就請伯父做個見證。」

    狄青道:「絕不反悔?」

    「當然!」

    狄青哈哈一笑,伸手掏出聖公子送的那本書丟在桌子上道:「那你就趕緊叫爺爺吧。」

    砰的一聲響,書盒震開,黃燦燦的金葉子蹦出來幾片,奪人眼目。

    羅德正怔住,已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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