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均望脫歡,只等脫歡的答案。
脫歡又習慣性地瞇縫起眼睛,只透過那一線看著朱高煦道:「你想和本太師定下怎樣的盟誓呢?」
朱高煦看也不看秋長風,但卻說出了讓秋長風都極為動容的話來:「本王想請太師應允,金龍訣可改命時,本王和葉雨荷要同時在場,能分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葉雨荷一怔,感覺朱高煦這個要求有些奇怪,眼下朱高煦和秋長風結盟,共謀利益,按道理來說,朱高煦應該讓秋長風來改命才對,可他為何反倒要葉雨荷越俎代庖?
不過在葉雨荷聽來,她來改命和秋長風改命根本沒有任何區別,因此她對朱高煦的提議稍有困惑,卻沒有多想。
她這時並沒有想到過,朱高煦的要求看似隨口提出,但大有深意。
也先聽朱高煦的提議後臉上閃過幾分異樣,立即望向秋長風,秋長風卻垂下頭來看著腳尖,摀住嘴又輕輕地咳。
脫歡似乎也有些意外,瞇縫著眼睛似乎在考慮什麼,片刻後向朱允炆詢問道:「朱先生,這金龍訣啟動可改幾人的命呢?」
朱允炆略有遲疑,緩緩道:「並無限制,只看改命之人的壽命。」
脫歡不解道:「要看改命之人的壽命?」
朱允炆緩緩道:「造物神奇,實在不可思議,但有得必有失,天地定數。有人要改命,必定有人要丟命的。」
眾人錯愕不已,一時間難以理解朱允炆的意思。
也先卻明白了,在旁道:「這麼說想要改命的人無論是要改誰的命,自身都要折壽甚至殞命的?黃楚望本可長命百歲,但經採石磯改命後不幾年就銷聲匿跡了,只怕也是因為改命的緣故?」
朱允炆有些意外地看了也先一眼,終於道:「王子倒是知之甚詳……」轉頭看了三戒大師一眼,臉上露出恍然的表情。他當然已猜到,也先知道這麼多事情肯定是三戒大師告訴的,畢竟三戒大師亦是別古崖的弟子,對金龍訣一事不可能全然不知。
葉雨荷根本不去想減壽的事情,只在想如今萬事俱備,除差朱高煦的夕照外,眼下最要考慮的是如何防止也先的破壞!
她當然知道也先絕不會讓秋長風活命,很可能會破壞朱高煦的提議,心中忍不住忐忑。她在秋長風身邊時總被秋長風的鋒芒掩蓋,做事束手束腳,但前幾日見到秋長風的情形後她早立下決心,再不能讓秋長風獨自承擔一切苦厄,她要把困難盡量先行解決。
出奇的是也先只是笑笑,竟未反對朱高煦的提議。
脫歡聞言微笑道:「既然改命一事大伙互利,本太師實在想不出有反對的理由了。來呀,請出迭噶。」
眾人均沒想到脫歡答應得如此爽快,倒有幾分意外之喜。
脫歡命令一下,帳內金甲力士轟然響應,命令霎時傳出了金頂大帳,不多時,帳外的兵士就抬進一尊兩尺多高、一尺多寬的黃金雕像來。
帳內瓦剌眾人,甚至是脫歡見到那黃金雕像也即刻肅然起敬,現出極為嚴肅的樣子。
那黃金雕像很是怪異,葉雨荷乍一看完全不知這雕像究竟代表什麼神佛,就聽秋長風一旁低聲道:「瓦剌人雖凶悍殘忍,但也重諾言,他們信山神,這個迭噶就是他們最崇敬的山神,對迭噶立誓後,他們就絕不能再反悔,不然的話,會被瓦剌上下臣民唾棄。」
葉雨荷心中暗喜,才看出那雕像不像是個人,而像是座山的樣子,怪不得她看不出究竟。
秋長風見葉雨荷少有的期冀,心中暗歎。方才情形迂迴百轉,他雖沉默無言,但腦海中實則早想了千百個念頭,他當然知道也先絕不會就這麼放過他,更知道無論朱高煦還是鬼力失所提的承諾,均約束不多,就算真的能夠改命,變數也是極多。甚至可以說,改命之前,他們或許還是安全的,但改命後,他們反倒處於極危險的境地。
葉雨荷的這般期待令秋長風心中突然一陣茫然,暗想:「我相思這些年,本是立意等完成任務後才和她相認。可時局變幻到如今這種局面實在是意料不到。我和她在一起後危難重重,從未有過安寧的時候,她好不容易有了幾分期待,就讓她期待片刻也好。」一念及此,終於忍住了先警告葉雨荷的念頭。
迭噶早被擺上高台,脫歡終於從案後走到迭噶前,雙手合十莊嚴道:「迭噶在上,瓦剌脫歡今日和鬼力失、朱允炆、朱高煦等人結成盟友,當會齊心協力,重啟金龍訣,共同改命。其間不得互相離心,彼此加害,若違此誓,天人共棄。」
他以堂堂太師的身份這般立誓,可說是其意甚誠。
葉雨荷見狀突然想到了什麼。她向也先望去,見也先正移開望向她的目光,心中暗自凜然。她一直提防也先搗鬼,但奇怪的是,也先自從上次派人暗殺秋長風後,再沒有找過他們的麻煩。
鬼力失、朱允炆、朱高煦見脫歡這般立誓,均是面露欣然贊同之意,先後在迭噶面前同樣立誓。
誓言立完,脫歡回到案後坐下,開門見山道:「如今該做的都已做完。不知鬼力失大人的艮土、漢王的夕照什麼時候能讓本太師看看呢?」
鬼力失哈哈一笑道:「太師這般爽快,我怎會推三阻四?不過要取艮土……多少有些不方便。」見脫歡皺眉,鬼力失忙又道:「只要太師給我準備個帳篷安歇下,一個時辰後,我就把艮土給你送來。」
眾人很是奇怪,不知道鬼力失究竟在搞什麼鬼,為何不痛痛快快地將艮土取出來,非要等一個時辰?難道說他和漢王一樣,都要等手下送來艮土?可鬼力失為何還要帳篷,他真的是要休息?
脫歡點點頭向孔承仁望去,孔承仁立即明白過來道:「好,在下這就給鬼力失大人準備帳篷。大人……朱先生,這面請。」
鬼力失大搖大擺地離去,朱允炆卻若有所思看了朱高煦一眼,微微一笑,朱高煦卻冷哼一聲,轉過頭去。
這是個極為細微的末節,任憑誰一看,都感覺這堂兄弟之間有著難以填補的裂痕,朱允炆當然恨朱高煦,可他已經將仇恨深埋在心底,只等有朝一日發作。朱高煦當然也是恨朱允炆……
朱允炆恨朱高煦的時候,朱高煦當然就恨朱允炆,這本來是個相互關係,也是莫名的關係,很多原因都會讓人產生恨。
可葉雨荷不知為何,見到這二人目光相錯的時候,總感覺其中還蘊藏著別的味道。
當然這只是她微妙的感覺,不待深想時就聽脫歡道:「鬼力失大人已經去取艮土了,不知漢王什麼時候把夕照送到呢?」頓了片刻,略帶譏誚,「是不是要本太師給漢王也準備個帳篷呢?」
朱高煦緩緩道:「本王不需要帳篷,但要出帳篷;不但要出帳篷,還要出這山谷。」
脫歡目光閃爍,緩緩道:「這麼說漢王是要出谷通知手下把夕照送來了?」
朱高煦道:「太師英明。」
脫歡展顏一笑道:「既然這樣還等什麼?龍騎,帶些人手保護漢王。」
那額頭高聳的龍騎凜然遵令,走到朱高煦面前施禮道:「漢王,請。」
朱高煦當然知道脫歡的意思,這龍騎看似保護,實則是監視。看了眼秋長風,緩緩道:「秋兄和我一路,葉捕頭,你暫時留在這帳中如何?」
葉雨荷微怔,她知道秋長風現在幾乎可說是弱不禁風,很難自我保護,她怎肯離開秋長風半步?
秋長風卻伸手握住葉雨荷的手低聲道:「我……去去就回,你自己小心。」
葉雨荷心中激盪,可不想不聽秋長風的話,咬牙道:「你……也小心。」她身在瓦剌的軍營,只感覺步步殺機,心中實怕這一別就會成為了永別。
秋長風點點頭,在龍騎的帶領下,跟隨朱高煦出了牛皮金頂大帳。
葉雨荷望著秋長風離去的背影,一顆心變得空空蕩蕩,難有著落。無論金龍訣改命,還是帝王家的糾葛,抑或草原中原的紛爭,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她能置身其中只是因為秋長風。
秋長風還有幾天的性命?夕照能不能取來?夕照就算取來,金龍訣能不能救了秋長風?
恍惚思慮間,葉雨荷聽到一個聲音冷漠道:「其實秋長風對你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好。」葉雨荷緩緩轉過頭去,望見到的是也先儒雅但略帶嘲弄的一張臉。
見葉雨荷蹙眉很是困惑的樣子,也先又道:「朱高煦把你留在這裡,因為知道秋長風更有用,可他必須要留下一個人來讓太師安心,朱高煦就選擇捨棄你。若他們取不來夕照,他們固然難逃一死,但你更是必須要死!」
葉雨荷微驚,看起來如蹁躚鴻飛的那種驚。
也先嘲弄之意更濃,興奮得臉都有些發紅,竟能抑制住要咳的衝動。
他不會放過秋長風,他恨秋長風,他一定要擊敗秋長風。他當然知道秋長風的弱點在葉雨荷,在秋長風為了救葉雨荷不惜背叛朝廷的那一刻起,這缺點就被無窮地放大了。
眼下的也先就要從這缺點入手,徹底擊垮秋長風。
「秋長風這麼聰明的人,他當然也明白朱高煦的意思。我們都不能肯定朱高煦是否取到了夕照,秋長風當然也不肯定,但他還是選擇把你留下……」也先最後興奮地下個結論,「他把你留在了極其危險的境地,說明他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你要重。你說這樣的一個人真的如你想的那麼好嗎?」
也先說完這番話後,本有八成的把握能擊垮葉雨荷的。他以為葉雨荷會辯解,以為葉雨荷會憤怒,以為葉雨荷會傷心,他想了葉雨荷太多的反應,他準備一一駁斥的。
不想葉雨荷突然笑了。
笑容如驚鴻掠過碧水般的那絲波紋——波瀾不驚、平靜自然。
也先怔住,看著那笑容問道:「你笑什麼?」
葉雨荷根本沒有也先預想的反應,淡淡道:「若真如你說的那樣,我只有感激……」
也先皺眉,實在不解女人的心思:「感激?」
葉雨荷嘴角的笑容還帶著幾分雖淺但卻好看的弧線說道:「我感激他終於肯讓我置身危險,我也感激你能幫我想到這點。」葉雨荷沒有說的卻是:我如果真的能幫秋長風分擔危險,我——心甘情願。
也先望怪物一樣地看著葉雨荷,突然紅赤上臉,只感覺到熱血噴湧,忍不住又是驚天動地地咳,咳得撕心裂肺。
他直到這刻才知道,這世上除了撕心裂肺的痛外,原來還有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叫做兩情相悅。
秋長風出了金帳後,才發現又有烏雲蔽日。
烏雲其實和雪一樣的寂寞,總想著去遮擋陽光來吸引別人的注意,卻不知道,它遮住了陽光反倒更讓人忽略它自身的存在。
秋長風想到這裡的時候心中還有幾分牽掛,但他很快就振奮起了精神。他當然明白,爭取活的機會並不需要多愁善感。
早有人牽馬過來,秋長風和朱高煦先後上馬,在龍騎帶人前後的簇擁下向谷外行去。
龍騎帶的騎兵均是極為的剽悍,他們無言地將秋長風和朱高煦夾在其中,過了綠草,踏上了積雪。
谷內是春一樣的溫暖,但行走不遠,就讓人再次感到冬的冷酷。
積雪如銀,鐵蹄踏在銀雪上留下了冬的烙印。偶爾有幾處山坳轉角竟有梅花默默地綻放著——孤傲中帶著幾分蕭瑟。
朱高煦的臉上也有幾分蕭瑟,實際上,自從朱允炆突然出現後他就益發的沉默。終於向四周看了眼,輕聲對秋長風道:「你是否知道我帶你出來的用意呢?」
秋長風呼吸著益發寒冷的空氣,回道:「漢王想必是怕我留在那裡也先會對我不利。漢王的器重之情,在下倒很感動。」
朱高煦多少帶了幾分欣慰的表情道:「不錯,你眼下只有跟著我才會暫時的安全。」頓了片刻,「我也只有依靠你才能做到想做的事情。也先是個瘋子,但他也是個高傲的人,他不到最後的時候還只希望打垮你的信心。」
秋長風知道朱高煦言下的意思就是:如果真到了最後的時刻也先肯定要殺了他,而不只是在意志上摧毀他。他輕淡地笑笑,道:「因此我現在還能殘喘一會兒了……如果取到了夕照,再加上艮土,金龍訣真的啟動了,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命看到。」
朱高煦臉上突然露出極為奇怪的神色,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秋兄,我知道你絕不會束手待斃的,因此我會給你創造機會。我也信你一定能取到夕照的。」
秋長風一怔,一時間難以理解朱高煦什麼意思,他不解的其實是朱高煦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們眼下不就是去取夕照嗎?為何朱高煦信他能取到夕照?這句話看似好像朱高煦口誤,但秋長風當然不會這麼想,他再想片刻,臉色突然變了下。
朱高煦緊盯著秋長風的臉,還待再說什麼,突然長舒一口氣,在冰冷徹骨的寒風中吐出了一股白霧。
眾人已到了谷外。
蒼山鳥飛絕。空曠的荒野中,極目望去,看不到半分人跡。
龍騎望著朱高煦沉靜道:「漢王殿下,夕照呢?」他當然明白脫歡讓他跟隨朱高煦的意思,因此極為留意朱高煦的舉動。
朱高煦看著龍騎突然問道:「你怕本王逃了?」
龍騎微有尷尬卻沉默不語,他身為脫歡手下龍、虎、豹、熊、狼五騎之首,自有驚人的本事,可他的本事並不是在言辭交鋒上。
朱高煦澀然地笑笑:「你放心好了,本王不會逃的。我若要逃,何必來此?更何況……天地雖大,但這次若是失敗了,哪裡還會有我的容身之處呢?」
說話間他從懷中取出個竹筒。眾人好奇地望著朱高煦心中暗想,難道這竹筒中裝的就是夕照?
夕照、艮土、離火和金龍訣都是極為神秘的,見到的人可說是少之又少,龍騎雖奉命來監視朱高煦取夕照,但也不知道夕照究竟是什麼東西。
朱高煦手撫竹筒,沉吟半晌後突然手一拔,就見竹筒中突然竄出了一道光亮直飛到半空,啪的一聲炸裂開來,竟現血紅之色,空中顯得頗為耀眼奪目。
龍騎雖有千般猜測,但沒有想到會有這般變化,忍不住微驚,可隨即明白了什麼,冷笑道:「漢王原來是通過煙訊通知遠方的手下。」
朱高煦點點頭道:「這很稀鬆平常,是不是?」
龍騎想到剛才自己的失態,略有臉紅,說道:「雖不算平常,但也算不上什麼。」正說話間,遠遠地,竟又有一道血紅的煙花衝到了雲霄,良久不散。
那煙花好像接力般瞬間傳了下去,竟一直傳到天邊,給烏雲般的天空帶來點點鮮血的浸染。
龍騎一怔,一時間搞不懂怎麼回事。
秋長風在一旁道:「原來漢王效仿古代烽火傳訊之法,一道道地傳下去,看這煙火的傳遞規模,只怕夕照遠在百里之外了?」
朱高煦微微一笑,斜睨了龍騎一眼道:「還是秋兄聰明,我身在瓦剌軍營,總要帶幾分小心,因此夕照……遠在百里之外,聞我警訊,這才會快馬送來。」
龍騎終於明白過來,不禁駭異朱高煦心思縝密。
朱高煦此舉當然是怕脫歡不擇手段的逼問,亦怕脫歡試探出口風後去附近搜尋他的手下獲取夕照,因此將夕照安排在百里之外,一有異變立即離去,讓脫歡竹籃打水。幸好脫歡立下盟誓,不然的話,金龍訣啟動一說就會成為鏡花水月。
想到這裡,龍騎多少有些歎服,故作冷淡道:「這百里的路程不知還要多久才能送到呢?」
朱高煦亦冷淡道:「百里的路程……不算遠,本王選用的是良馬,一個時辰就可到了。」
煙花飛天,終究會散。
金頂大帳中,也先劇烈地咳對應著葉雨荷的沉默。終於忍住了咳,也先也如脫歡一樣陷入了沉默。
也先是個孤傲的人,或者說,他自認為是個孤傲的人。孤傲的人有著自己的道兒,因此他不屑用一些連自己都瞧不起的手段。
鼓動排教造反,收買捧火會,要挾東瀛忍者,這些手段雖不光明,但也先會用,因為所有的目的都是為了成就一個驚天的計劃。
但喝令手下人擒下葉雨荷和秋長風,用手段羞辱折磨也先卻不屑用。他知道秋長風眼下最強大的不是在於武功,而是在於意志,因此他就要在意志上勝過秋長風,挫敗秋長風。
秋長風現在除了葉雨荷外已經一無所有,秋長風幾天前說得不錯,他還能活下去,只因為葉雨荷在他身邊。也先就準備先在意志上擊敗葉雨荷,進而擊潰秋長風最後一層堅硬的殼。
這個計劃本不錯,但也先從未想到過,看似柔弱甚至累贅的葉雨荷,孤獨地站在金帳中的時候,反倒有著竹子一樣的堅韌。
因此也先忍不住地思索——思索自己下一步該如何去做?
他很瘋——但瘋得清醒,他就是因為清醒才能做出這般瘋狂的事情。
葉雨荷還立在那裡,竹子般的挺直,看似沒有表情,心卻一直隨雲飄蕩,飄蕩到了谷外,只想著秋長風眼下如何了?
不知多久,金帳外突然有兵士迅疾奔入,向脫歡稟告谷外朱高煦的情形。
脫歡當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淡然,他一直留意著鬼力失和朱高煦的動向。聞朱高煦煙花傳訊,脫歡淡淡笑笑,只說了一句:「朱高煦倒也小心。」
葉雨荷知道了消息,心情略為放鬆。
也先道:「鬼力失眼下在做什麼?」話音未落,孔承仁走進金帳,低聲在也先耳邊道:「鬼力失和朱允炆進入給他們準備的帳篷後,一直沒有動靜。」
也先忍不住皺眉,沉吟道:「鬼力失帶了多少人來?」
孔承仁立即道:「只帶了十幾個親信跟隨。不過那些人並沒有入谷,只在谷外紮營。」
也先看向脫歡道:「父親,鬼力失這次的行動顯然是瞞著阿魯台的。」
脫歡緩緩點頭,嘴角帶著幾分詭異的笑,突然道:「你能不能猜出,他要改命改的是什麼?」
也先立即道:「鬼力失一直不甘心屈居阿魯台之下,這次要改命,多半想取阿魯台而代之。」
脫歡又笑,喃喃道:「每個人的期待是不同的。」
葉雨荷見脫歡和也先交談並不避諱她,當她如空氣般,顯然帶著幾分輕蔑之意,不怒反喜,只是靜靜聽著他們的交談,期盼能夠聽到些有用的信息提供給秋長風。她當然也有幾分好奇,心道脫歡、也先費盡心力地取得金龍訣,當然也想改命,可脫歡、也先究竟想改成什麼樣的命呢?
脫歡轉望三戒大師道:「不知大師如果有機會想如何改命?」
三戒大師猙獰醜惡的臉上突然有了幾分茫然。
本來三戒大師開始時像個得道高僧,可眾人得知他的卑劣往事後不由得對其產生了鄙夷之意。在眾人都快忘記了三戒的時候,脫歡卻還沒有忘記這個人。
三戒茫然過後懦弱地看著脫歡道:「在下只想多得到些賞賜罷了……又怎麼會有改命的福氣?」他說到這裡,眼眸中露出了幾分貪婪的光芒。
脫歡笑意更濃道:「那也說不定的,本太師說你有,你就有。其實本太師依舊很欣賞你這種人。」
三戒大師有些吃驚,孔承仁卻有種難以置信的表情,三戒如此卑劣脫歡還喜歡?
脫歡轉望葉雨荷道:「你當然很奇怪本太師為何這麼說了?」
葉雨荷心中暗想,我一點也不奇怪,人以群分,物以類聚,三戒大師雖卑鄙無恥,可你脫歡也不見得高尚到哪裡去,你們無非狼狽為奸,互相欣賞有何為奇?可她畢竟知道這時候該說什麼,因此只是道:「我……的確有些奇怪。」
脫歡微微坐直了身子,略帶倨傲道:「我欣賞他,因為他畢竟有一種堅持,這世上,只有能堅持的人才會成功。他能為了財富奔波一生,但很多人甚至連這種堅持都沒有,徒自浪費了生命。」
葉雨荷從未想到過這個多疑陰沉的太師會突然說出這種話來,而且這種話聽起來還有些道理。
這世上難道不是渾渾噩噩的人多,堅持的人少?
一念及此,葉雨荷心中頓感苦澀,暗想我呢,我是個堅持的人嗎?我這輩子因為父親的緣故憎惡不平,這才當個捕快,一輩子捉賊。可捉到最後,才發現一切不過是笑話。到現在,我唯一的堅持就是要救秋長風的命,這是堅持還是轉變?
沉默許久,葉雨荷輕歎一口氣,突然想到脫歡曾經對朱高煦說過的話,於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道:「可你也說過,在通往成功的路上,死的也都是堅持的人。」
脫歡哈哈一笑道:「你果然是個聰穎的女子,可人誰不死呢?只要死得有意義,死有何懼?」
葉雨荷聽到這裡,竟感覺脫歡倒和秋長風有幾分相似了,但這種感覺無疑很滑稽。不待多想,就聽脫歡對三戒大師道:「三戒大師……因此、你不必絕望,如果可以改命的話,本太師也可以給你一個機會,我知道你的野心不大,只想要數不盡的財寶,本太師大可滿足你。」
三戒大師有著意外驚喜,猙獰的臉上大喜過望,屈膝跪倒道:「多……多……謝,太師。」
脫歡看著激動的三戒大師淡淡道:「但你還要先幫本太師做件事情。」
三戒大師立即道:「太師請吩咐。」
脫歡緩緩道:「你現在就去見見朱允炆,請求他的原諒。同時幫本太師催催鬼力失大人,說一個時辰就要到了。」
三戒大師微怔,卻沒有立即起身去做事,反倒沉思片刻後才道:「在下明白了。」
脫歡目光中帶了幾分嘲弄,道:「你若真的明白了不妨說出來聽聽。」
三戒大師猶豫了一下,向葉雨荷看了眼,像是要說的話不想讓葉雨荷聽到。但終究抗不過脫歡的壓力低聲道:「太師其實是想要在下監視朱允炆,讓他莫耍什麼花樣的。」
葉雨荷立即明白過來,暗想脫歡果然多疑,對朱允炆並不完全相信。三戒大師雖卑鄙無恥,但對金龍訣的瞭解僅次於朱允炆,由三戒來監視朱允炆,對脫歡來說再好不過。
脫歡用人不拘一格,這點倒也讓人佩服。
三戒又道:「可要監視朱允炆,就要先取得他的諒解,因此太師讓在下去求朱允炆的原諒。」
也先一旁笑道:「要不太師說欣賞你這種人呢,你果然夠聰明。」
脫歡緩緩點頭道:「你既然明白,還不快去?」見三戒大師起身要走時,脫歡又補充了一句,「大師的願望,本太師一定會滿足。可本太師不想在金龍訣啟動前再有任何差錯!」說罷向孔承仁使個眼色,孔承仁會意,當先領路和三戒同行。
脫歡此舉當然是又讓孔承仁看著三戒。脫歡並沒有威脅什麼,但三戒大師離去時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當然知道有差錯的後果。
脫歡這才舒服地伸開了雙腿,望向葉雨荷道:「還不知葉姑娘在金龍訣啟動的時候會改誰的命?」
葉雨荷見脫歡這般對待三戒大師,知道他是殺雞儆猴,心中微凜,不待回答就聽也先道:「其實不用問也知道,她是要改秋長風的命。」
脫歡目光閃爍地「哦」了一聲,看了葉雨荷良久才道:「其實本太師早從也先那裡知道了答案,可一直不能確定。本太師真看不出葉姑娘是這樣的人……葉姑娘難道不知道,天以有餘補不足,秋長風本必死,你救了他的命後,極可能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口氣中多少帶著幾分戲謔和威脅,葉雨荷心中卻有怒火上湧,暗想夏蟲不可語冰,你這種人當然不明白這世上還有一種人想的並非自身。
她當然也明白脫歡說得不假,但她是否會因為改命而殞命,真的從不想去考慮。
葉雨荷暗想,這父子均是極有心計之輩,當我面擺佈三戒大師,顯然是要給我施壓,警告我莫要輕舉妄動,此刻脫歡想要激怒我,不知有什麼用意?心思飛轉間,葉雨荷終究只是長吐一口氣,反問道:「還不知道也先……王子有什麼改命的願望呢?」
脫歡、也先見葉雨荷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冷靜,都是微露詫異的表情,也先轉瞬泯滅了詫異,微笑道:「葉姑娘猜不出來?」
葉雨荷心中微顫,彷彿見到那儒雅後的瘋狂,搖搖頭道:「我猜不出來。」
也先突然又咳了起來,咳得簡直可說是嘔心瀝血,葉雨荷見到他那種咳法,很擔心他會把肝肺咳出來。葉雨荷當然不是擔心也先會死,而是擔心也先若死,脫歡肯定也不會讓秋長風活著。
過了許久也先這才止住了咳,雙頰已紅赤如火,眼睛中也充斥著火一樣的眼色,他盯著葉雨荷狂笑道:「其實你早該猜出來的……早該猜出來的,我這般辛苦地策劃要找金龍訣,肯定會有更加高明的計劃。」
葉雨荷被他笑得心裡發冷,咬牙道:「我實在不知道……你還會有什麼高明的計劃。」
陡然間心頭一震,所有的迷霧遽然被那笑聲驅散,葉雨荷倏然變了臉色——蒼白如雪,她驀地想到也先會有什麼目的了。
這個目的是如此地聳人聽聞,動人心魄,讓葉雨荷再也無法掩飾震駭的臉色。
也先盯著葉雨荷狂笑得前仰後合道:「你明白了,你終於明白了,是不是?」
脫歡皺了下眉頭,看似本來想要阻止也先說下去,但終究一笑了之,並不阻止。
葉雨荷見到脫歡的這種表情心中不免一寒。她當然知道很多人做了得意的事情後一定要向別人說的,不然做了何用?錦衣夜行在很多人眼中根本是無趣之舉。可她更驚異的卻是脫歡的表態。她終於想到了事情的始末,可這事實在關係重大,到現在還可說是個秘密,脫歡不禁止也先說出,這清楚地說明一件事,不是脫歡對葉雨荷信任,而是脫歡有把握不讓葉雨荷洩露這個秘密。
也先終於止住了狂笑,可笑聲還如餘音繞樑般縈繞在金頂帳中良久不歇。他喃喃自語道:「葉雨荷,你可知道,我在兩日前已得到消息,朱棣要對東瀛用兵了。」
葉雨荷心中狂震,終於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想法讓她如此驚恐,只要想想一顆心就劇烈地跳動,但她卻握緊雙拳,故作冷靜道:「那又如何?」
也先恢復了儒雅,可雙眸中依舊帶著瘋狂之意。「那當然不會如何,但那是在我精心策劃下發生的。」
葉雨荷微吸一口氣道:「你命忍者搶《日月歌》,劫持雲夢,暗算寧王和姚廣孝,鼓動排教造反,聯合捧火會,甚至要殺掉漢王,原來就是要把戰火引到東瀛?」若在多日前她絕不會想到這點,可到今日時她才明白,秋長風和如瑤明月交談時她不安的是什麼。
她不安的是:事情遠非能看到的那麼簡單,這其中還有個驚天的陰謀!
也先臉上終於現出了幾分得意,撫掌道:「你還不笨,終於想到這個關鍵所在。我知道朱棣志大才疏,暴怒之下,肯定會對東瀛用兵!事實也是如此,我得到確切的消息,朱棣已糾集二十萬兵馬,就要動用鄭和的寶船,親伐東瀛,完成就算成吉思汗都沒有完成的壯舉!」
葉雨荷心中發冷,看著幽靈一樣地看著也先,終於點頭道:「我明白了。」
也先嘲弄地反問道:「你明白了什麼?」
帳內沉寂,沉寂中帶著幾分難言的心驚。
葉雨荷握拳的手有些發抖,強自讓自己鎮定下來,緩緩道:「我親身經歷了大多的事情,到現在本來以為明白很多,可直到方纔我才知道,原來明白的一切都是假象。」
也先嘴角帶了幾分譏誚的笑,但眼中卻有光芒閃動,顯然是在分辨葉雨荷究竟知道多少。
沉默了片刻,葉雨荷突然反問道:「據我今日所見,很顯然,你和朱允炆也不過是第一次見面,對吧?」
也先點點頭,臉上露出幾分怪異。
葉雨荷蹙著娥眉,帶著幾分飛花逐風般的落寞道:「那麼,前段時間發生觀海普陀連環命案時說朱允炆捲土重來的事情就顯得很是怪異,因為那不是朱允炆所為。」頓了片刻,葉雨荷豁然抬頭,盯著也先,道:「那是你的刻意安排?」
也先嘴角微翹,似笑非笑道:「哦?」他顯然還想看看葉雨荷究竟知道多少答案。
葉雨荷再望也先時,雙眸中已帶著幾分止水般的清澈,她輕啟略失血色的紅唇,吐出了驚心動魄的幾句話來。
「之前朱允炆復辟之事原來不過是你也先一手策劃的陰謀!你要使朱棣完全相信朱允炆回來了。你要讓朱棣認為,是朱允炆借東瀛、捧火會之力捲土重來,朱棣最終決定東征東瀛,終於落入了你的算計……」頓了片刻,葉雨荷的雙眸中彷彿激盪著亂世烽火、兵戈硝煙,「也先,你成功了。如今一切都在你的算計之內,你接下來的計劃顯然是:在啟用金龍訣改命的同時、借朱棣遠征之際,揮師南下,明舉擁護朱允炆的旗幟,暗中一舉顛覆大明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