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宴3·天下永樂 第四章 龍歸
    葉雨荷的心中疑團重重,在場的諸人何嘗又不是如此?就算是脫歡,見到眼前這種怪異的情形亦是神色微變,搞不懂究竟是何種狀況。

    本來應該是鬼力失對三戒有愧在心,可那套中人摘下了頭套便使形勢陡轉,三戒大師反倒對那套中人又是畏懼,又是驚恐。

    鬼力失、三戒大師、套中人之間顯然有著極為糾葛的關係,而他們的糾葛,顯然和金龍訣、艮土有關。

    葉雨荷想到這點時,套中人突然向朱高煦望過去,淡淡道:「高煦,多年不見了。」他不但認識三戒,竟然還認識朱高煦的。

    朱高煦臉上的驚駭之意更濃,望著那人如同見鬼一樣,看起來幾乎要窒息的樣子。誰都難以想像,一向沉靜冷酷的漢王居然也會有這種表情。

    他為何會有這般表情?

    難道說眼前這個人本是幽冥鬼怪,重回人間,旁人看不出此人的靈異,只有三戒、朱高煦能夠看穿?

    套中人轉頭時,葉雨荷電閃般看清了那人的全貌,只感覺那人除了滄桑、落魄但又夾雜著威嚴外,面部輪廓看起來竟有幾成和朱高煦很相似。

    這完全是女性沒有依據的直覺,葉雨荷感覺到這點的時候,內心深處彷彿被重錘敲了下,朦朦朧朧似乎想到了什麼,就聽朱高煦艱難地開口,一字字幾乎是咀嚼出來的一般:「你是誰?」

    聲音中帶著幾分顫抖,但竟和三戒對鬼力失般,有著極為深切的怨恨。

    套中人不以為意,淡然笑笑道:「堂弟,十數年不見,我的變化真的如此之大嗎?」

    眾人心頭狂震。

    堂弟?能稱呼朱高煦為堂弟的是誰?敢這般稱呼朱高煦為堂弟的好像只有一個?

    答案就在嘴邊,但人人震駭,不能宣之於口。就聽朱高煦用一種極為怪異的腔調道:「你是……朱、允、炆?」

    金帳內倏然靜得連呼吸都聽得見。

    葉雨荷腦海中好像有炸雷響動,一時間不能呼吸。眾人均是帶著震駭地看著那套中人,就算脫歡都不例外。

    套中人竟然是朱允炆?!

    那個大明的第二個君王?那個逼朱棣發動靖難的建文帝?那個靖難後在金陵城水道遁走的朱允炆?

    龍歸大海終有回,十萬魔軍血不停。

    原來《日月歌》說的竟然全部應驗,朱允炆不但沒有死,而且回來了;不但回來了,而且就在他們的面前!

    葉雨荷想到《日月歌》所言,只感覺恍然如夢——讓人難以甦醒的一場噩夢。她忍不住向秋長風望去,感到這夢魘一般的世界裡,只有秋長風才讓她感覺到真實可信。

    套中人望著朱高煦,臉色平靜,笑容竟也很平靜,亦用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聲調道:「不錯,你原來……還認得我。」

    帳中一片靜寂,甚至有些發冷。

    朱允炆立在那裡,如夢如幻般讓人感覺並非那麼真切。他堂堂的君王被朱棣從帝位掀翻,朱高煦在其中當然是出力極多,甚至可說也扭轉過局面。浦子口之役,若不是朱高煦,朱棣可能就死了,也不會有後來的永樂。

    朱允炆應該恨朱高煦的——不但恨朱高煦,而且恨朱棣,恨寧王,恨太子,恨天下那些背叛他的臣子。

    朱允炆有理由恨,可眼下的他看起來居然很平靜,望著朱高煦只如同望著一個很久不見的舊識,簡簡單單地打個招呼後,只餘平靜。

    但那平靜中蘊含的怨恨,讓眾人都能感到心寒。

    朱高煦似乎也感到心寒,雖還是故作鎮靜地立在那裡,如同一桿鐵槍,但衣袂無風自動,可見心情極為激盪。他眼中也藏著幾分驚恐,似怕朱允炆立即和他算賬。

    朱允炆見狀只是笑笑,居然從朱高煦身上移開了目光,轉望向三戒大師。

    三戒大師已不像大師,更像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雙腿發抖,看起來只想找個縫隙將自己藏起來。誰都看得出來,三戒大師對朱允炆極為畏懼。

    他們之間,當然也有著不尋常的恩怨!

    朱允炆平靜地笑了,輕聲道:「你放心,你雖自稱是鬼,但我不是。我還活著。」

    三戒大師牙關「咯咯」互擊,顫聲道:「你……你怎麼……可能……沒死?」

    眾人本來感覺三戒大師宛如個得道高僧,可見他這般模樣,心中多少有些鄙夷,均感覺三戒肯定做了對不起朱允炆的事情,這才感到內疚進而畏懼。

    朱允炆輕輕一歎道:「或許這是天意。」沉默片刻,輕聲道:「太祖應是早有預見,感覺到子孫多半有難,這才早早地準備。太祖臨崩前曾給個太監一個箱子,讓他在我大難的時候交給我,說那時候才能打開……」

    他突然說起塵封的往事來,多少讓人意料不到。但朱允炆怎麼逃走的,和金龍訣有哪些關係亦讓眾人好奇不已,因此脫歡並未打斷他,太師既然都沒有意見,眾人也就只有靜靜地聽下去,三戒雖看起來不想聽,也不能捂上耳朵。

    朱允炆旁若無人般繼續說下去:「我在金陵被朱棣大軍圍困的時候,那太監終於把箱子交給了我,裡面和尚的度牒、袈裟、剃刀等一應俱全,甚至還有點金子……」哂然而笑道:「那之前我要什麼有什麼,怎麼會想到有朝一日所有的一切都會離我而去,那點金子甚至成為我日後逃難的盤纏,說來實在可笑。」

    他說話時帶著幾分從容鎮靜,可眾人想到一個皇帝竟變得如此窘迫,卻實在笑不出來。

    世事無常,誰若親歷朱允炆的一切,都只會覺得可悲而不是可笑。

    朱高煦一旁聽著,臉色鐵青,卻在抬頭望著皮帳的金頂。

    眾人等著下文,並沒有留意朱高煦的舉止,只有葉雨荷無意間瞥見,心中暗想,朱高煦在想什麼?他眼下的處境倒和當年的朱允炆相似。

    「不過太祖留給我最重要的東西卻是一封信。」朱允炆墜入塵煙往事中,又道,「那封信中說了幾件秘密,一件就是金龍訣的秘密。我從金陵水道逃走,就變成了和尚,一路逃到了金山寺。」

    眾人又想,朱棣編纂《永樂大典》,都說他是為了拉攏佛門弟子,追尋朱允炆的下落,看起來絕非無因。想必是朱棣當初徹查金陵城,發現了朱允炆留下的蛛絲馬跡,這才認定朱允炆會喬裝成僧人逃命。

    朱允炆目光空洞,依舊平靜道:「我一路逃到了金山,在那裡取了金龍訣……」

    葉雨荷一怔,心中奇怪,暗想如果按照時間推斷,金龍訣顯然是早在十數年前就被朱允炆取走,那金山一戰中,張定邊和秋長風爭搶,後來被葉歡搶走的金龍訣又是怎麼回事?

    朱允炆很快解答了葉雨荷的困惑:「我從樹心取出金龍訣,又放了個假的進去——太祖給我的箱子裡面,就有個假金龍訣。」

    眾人中有腦筋活絡的立即想到,朱允炆顯然也很有頭腦,他這麼做當然是故佈疑雲,就算朱棣以後猜透玄機,找到了那棵樹中的金龍訣,可不知真假,反倒對朱允炆的下落更是困惑。

    事實卻是,朱棣、姚廣孝和張定邊竟一直未能破解萬里江山圖的秘密,反倒是化名葉歡的也先猜透的玄機。

    朱允炆又看了眼三戒,見他還在顫抖,微微一笑道:「我雖取了金龍訣,可發現要同時再取到夕照、艮土和離火實在比登天還難。那時朱棣追得又急,我無奈只好取海路逃命,顛簸流離,下西洋,輾轉流浪到了西域,又喬裝成客商從敦煌古道回轉。」

    秋長風一直沉默無語,這刻突然道:「怪不得朝廷一直找你不到,誰都以為你去了南洋或做了和尚,想不到你竟然這般膽大,還敢再入中原。你取道敦煌,顯然是想從青幫下手,先尋艮土的下落了?」頓了片刻,補充一句道:「敦煌那面,聽說本是青幫的發源之地。」

    眾人聞言都感覺秋長風說得大有道理,心想這個朱允炆果然時刻不忘奪回帝位,這個秋長風頭腦敏銳,一下子就猜到朱允炆的用意,更不簡單。

    朱允炆這才看了秋長風一眼,輕輕問道:「這位是……?」

    孔承仁道:「這位是大明的錦衣衛千戶秋長風,可能以前還擔任過搜捕閣下的任務。」他這麼說,無疑是先讓朱允炆和秋長風生有隔閡,秋長風也不置辯,沉默下來。

    朱允炆並沒有半分驚慌的表情,淡淡道:「我逃命那時他還年輕。」不再去看秋長風,目光又落在三戒的身上,「那個什麼鞦韆戶猜得不錯,我空有金龍訣,可沒有另外三件東西,無半分作用。取艮土、夕照和離火的任務雖不易,但我總要試試。」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眾人均想,朱允炆豈止是試試,聽起來已是不達目的死不休,只是朱允炆通過那平靜的口氣說出來,更有一種驚心動魄。

    一直望著三戒大師,朱允炆笑笑:「我就在玉門關左近遇到了這位三戒大師。」他稱呼雖尊敬,但口氣中卻帶著說不出的滄桑嘲弄。

    三戒大師臉色猙獰,額頭汗水密佈,張嘴想說什麼,可終究只是嗓子絲絲作響,發不出聲音。

    朱允炆又道:「我和三戒大師倒是一見如故,不經意地知道他竟是別古崖的弟子。我知道那時候憑借我的能力實在不可能取到艮土,看他也是雄心勃勃的人,因此先和他歃血為盟,立下了此生同富貴、共生死的誓言。」

    葉雨荷忍不住心酸地想到,若是有心,何須誓言;若是無心,誓言何用?我和秋長風根本沒什麼承諾,但彼此間的感情豈是一個誓言能夠約定的?

    旁人卻想,這個朱允炆眼下看起來雖頗為老練,但從前終究是個久在深宮的皇帝,根本不知世事的險惡,如今看起來,他顯然是被三戒大師給騙了?

    果不其然,朱允炆平靜道:「我和三戒大師結拜後,就適當透露了身份,請他幫助尋找艮土,因為我知道,青幫幫主和三戒大師關係不錯的。」傳說中,別古崖本是青幫領袖,別古崖的弟子和青幫幫主關係不錯當然是最正常的事情。朱允炆臉上卻現出幾分不正常的表情,「三戒大師也真的有本事,居然把艮土弄出來了。」

    眾人一聽,就知道三戒大師用的手段肯定不算光明正大,其中甚至有坑蒙拐騙的味道,再看道貌岸然的三戒大師,臉色都有些不屑。

    三戒大師聽朱允炆說了這麼久,不像是鬼,見眾人望過來,惱羞成怒道:「不錯,我是把艮土騙過來了,可你當時不是很高興嗎?我行騙還不是為了你?」他這麼一說,無疑承認了朱允炆所說的一切確實無疑。

    朱允炆神色依舊平靜,終於點點頭道:「是的,我那時候的確很高興,甚至告訴了你方國珍在海外的一個藏寶的地方,希望能和你有福同享,可不想你居然立即在我的酒中下了牽機引和鶴頂紅!」目光突轉淒厲,「為什麼?難道我對你還不夠兄弟?」

    眾人這才明白二人的恩怨,不由得唏噓,也才明白三戒為何那麼畏懼。牽機引、鶴頂紅,無論哪種被人服食均是必死之毒,三戒大師居然把牽機引和鶴頂紅讓朱允炆一塊服用,怪不得三戒大師質疑朱允炆怎麼可能沒死?

    朱允炆不可能不死,三戒大師一直以為朱允炆是鬼魂,因此這才如此畏懼。

    可眼下看起來,朱允炆雖看起來有些怪異,但畢竟還是人的,眾人心中困惑於朱允炆為何能死裡逃生,卻聽三戒大師嘶聲道:「我沒你那麼野心勃勃,還一直想做皇帝!我有用不完的財寶就夠了,何必不要命地再幫你取什麼離火和夕照?你逼得急,可我不想再去做。」

    「因此你就要毒殺我?」朱允炆平靜的臉上帶了幾分錯愕,顯然沒料到竟會得到這種答案。很顯然,他從金陵水道逃遁後,整個人生的希望只剩下一個,那就是重奪帝位,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當然沒有想到過,很多人和他的目標是不一樣的。

    並不是所有人都要當皇帝,三戒大師雖是個和尚,可更像個六根不淨的和尚,三戒只要用不完的財寶就夠了,改命雖然很有誘惑,可三戒如果富甲天下,他還要改什麼命?眾人想到這個答案的時候,心思迥異。

    三戒大師知道朱允炆不是鬼後,不再發抖,咬牙道:「是的,因此我就想毒殺你。既然我知道寶藏的地點,我又不想再為你做事、怕你糾纏,我為何不取了寶藏,獨自享用呢?」

    他這刻說起來天經地義般沒有半分愧疚,葉雨荷只感覺一陣心悸,實在難以想像世上還有這種用心狠毒卻又大言不慚的人。

    三戒大師此刻非但心無愧疚,猙獰的臉上又露出怨恨道:「可你對我真的夠兄弟嗎?你雖告訴我方國珍藏寶的地方,但那裡根本沒有半分寶藏,你騙我!我本來對毒死你還有點內疚,可知道你在騙我後,我恨不得再毒死你一次。」他盯著朱允炆,眼中露出極為怨毒之意,看起來要撲過去咬死朱允炆般。

    眾人又是一怔,心中實在不知想哭想笑,暗想三戒大師對朱允炆的確心懷不軌,但看起來朱允炆對三戒大師也早有防範之心。

    朱允炆淡淡道:「你實在太急了,我只告訴你那裡是方國珍藏寶所在,卻還來不及告訴你那寶藏已然轉移時,你就已迫不及待地對我下了毒。」臉上終於露出悵然的表情,「其實秘密的寶藏不止方國珍那一處,太祖並不需要,因此不急於起出,他怕子孫有難,將這些藏寶地點都傳了下來,不下十處,只要起出任何一處,都能讓人富可敵國!」

    金帳內眾人悚然動容,就算脫歡、鬼力失都露出貪婪之意。

    人生追求無數,但很顯然,大多數人都對無盡的財富有著極大的嚮往,就算脫歡身為國師也不例外。他們都知道朱允炆絕非大話,不要說朱元璋自身是個皇帝,只說朱元璋當初擊敗的張士誠、方國珍等人,每個都是斂財無數,若能把這些寶藏盡數發掘,那簡直是世人難以想像的財富。

    金龍訣就算能改命,大多數人改命不是為權就是為錢,這裡諸人中,只怕除了秋長風、葉雨荷和朱高煦外,均對那些財富極有興趣。

    鬼力失似乎也不知道朱允炆還有這秘密,鬼臉上露出怪異之意。

    脫歡見狀心中暗想,看情形,這寶藏的事情鬼力失也不清楚。一念及此已有了計較,緩緩道:「那你今日和鬼力失共同來此有何目的?」

    三戒大師的臉上突然又露出駭異之意,好像想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朱允炆再不看三戒一眼,平靜道:「三戒大師毒倒我之後,將我手上的金龍訣和他從青幫騙取的艮土一同捲走,想必是直撲方國珍海外藏寶之處了。」

    葉雨荷聽著這些人勾心鬥角的往事,心中實則有著說不出的厭惡。朱允炆橫空殺出,顯然是給局面又增加了太多的變數,但她心中關切的只是怎麼能在啟動金龍訣的時候救秋長風的性命。聽到這裡時卻是心中一動,向秋長風望去,暗想那個藏寶地難道就是當初他們和朱高煦撲去的那個無名荒島嗎?

    那無名荒島的地下迷宮錯綜複雜,耗力極大,若非方國珍那種富可敵國的人物,平常人是很難建造那種地宮的。

    可那藏寶地後來被也先利用,原先的寶藏到哪裡去了?想必也是極為波折,但那遠不是葉雨荷想要知道的事情。

    秋長風似乎知道葉雨荷所想,輕輕地點點頭,但目光微閃,卻好像完全沒有將這奇詭的往事放在心上,而是在想著另外的事情。

    三戒大師粗重地喘著氣,本是想對朱允炆惡語相向的樣子,但不知為何竟沒有開口。

    朱允炆又道:「可三戒大師顯然白辛苦一趟,一無所獲。他沒得到數不盡的財富,只得到數不盡的失望,不甘就這麼作罷,因此拿金龍訣和艮土去和鬼力失大人談條件,希望通過金龍訣的秘密從鬼力失大人那裡得到些好處。」

    眾人漸漸明白了這其中的關係,忍不住奇怪,搞不懂鬼力失為何對三戒大師下手?按理說當時只有三戒大師能有機會將所有東西齊聚一堂的。

    朱允炆隨即破解了眾人心中的疑問:「本來三戒大師可以成功的,怪只能怪他太貪。他和鬼力失大人聯繫後竟不滿足,突然又想把這個秘密進獻給阿魯台國師。」

    鬼力失一直沉默,聽到這裡才冷哼一聲。

    朱允炆道:「鬼力失大人最恨這種朝秦暮楚的人,因此一怒之下,命人給三戒大師一個教訓。不過三戒大師也真是命硬,更留了一手,只把艮土獻給了鬼力失大人,逃命的時候卻將金龍訣帶走了。」

    三戒大師立在那裡,淒厲的臉上有著說不出的可笑。

    孔承仁再望三戒大師,暗生鄙夷之意,心中卻想,朱允炆說得倒好聽,可很顯然,鬼力失覺得三戒大師背叛了他,更怕三戒大師借金龍訣上位,取得阿魯台的信任,這才搶先下手除去三戒大師。因為相對飄渺的金龍訣,對鬼力失而言,眼下的地位無疑是更要把握住的。

    孔承仁以已度人,把因果猜個清楚後心中反喜。原來自從這三戒大師來了後,顯得頗有頭腦和眼光,漸漸取得了脫歡的信任,甚至已有要將孔承仁取而代之的架勢,如今三戒大師被揭開面目,露出比臉還醜陋的內心,脫歡肯定不會再信任他了。

    朱允炆不管別人如何想繼續道:「三戒大師死裡逃生,養好傷後想必是吸取了教訓,這次直接來取信太師,將金龍訣作為晉身的條件,同時對太師說出金龍訣的全部秘密。聽說這個三戒大師是別古崖的徒弟,別的沒有學會,但相人很有一套,當初就是靠這手和我交往,想必他到了太師帳下,也憑這手取得了太師的信任吧?」

    三戒大師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眾人一見,就知道又被朱允炆全部說中。

    脫歡瞥了三戒一眼,微微一笑道:「朱先生推測的倒是有如親見。」脫歡顯然不會紆尊降貴稱朱允炆是天子,可目前也暫時不想開罪他,因此以先生稱呼,「可朱先生說起這些陳年往事,究竟所為何來呢?」

    朱允炆立即道:「真的金龍訣,當然是已在太師的手上?」

    脫歡淡淡一笑道:「真假金龍訣都在我的手上。」

    朱允炆沉吟半晌才道:「這麼說,太師很有魄力,這幾年已大有收穫了?」

    脫歡若有所思道:「其實收穫也不算大,只有今日朱先生和……」伸手一指朱高煦,不懷好意笑道:「……朱先生的堂弟都到了這裡,本太師才算真正地有了收穫!」

    葉雨荷心中恍然,幾日前腦海中的模糊輪廓經今日所得的消息印證,終於清晰起來。

    三戒大師把金龍訣獻上,脫歡雄心勃勃,竟有了把夕照、艮土、離火盡數取在手上,啟動金龍訣改命的念頭,而這個計劃的直接實施人就是也先。

    也先因此化名葉歡,潛入中原,尋訪夕照、離火的下落。也先身為脫歡之子,其野心恐怕還在脫歡之上。他竟從東瀛下手,用囚禁如瑤藏主來脅迫如瑤明月為他效力,又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收買了捧火會,甚至挑撥排教內亂,而也先顯然想要趁亂取離火、夕照到手。可人算不如天算,朱高煦居然搶先一步得到了夕照,讓也先功敗垂成,可到如今,朱高煦帶來了夕照,鬼力失帶來了艮土,看起來脫歡之謀劃已近成功。

    而朱允炆和鬼力失能站在一處顯然也不足為奇,鬼力失雖暗算了三戒大師,但那是為了保全位置,並非對金龍訣沒有非分之想,朱允炆很可能事後找到了鬼力失,和鬼力失一拍即合,聽聞脫歡要啟動金龍訣改命,這才帶艮土前來。

    脫歡故意稱朱高煦為朱允炆的堂弟,當然不是想拉攏二人的關係,而是有些挑撥的含義。

    朱允炆緩緩望向了朱高煦,嘲弄道:「是嗎?我真不知道高煦會在這裡,難道說你也被朱棣趕了出來?」

    朱高煦眼中厲芒閃爍,他雖憤然朱棣的偏心,可畢竟不會如朱允炆般對朱棣冷嘲熱諷,因此寒聲道:「朱先生管得實在太寬了。」他這麼說,非但不承認朱允炆是他堂兄,而且言下之意是,朱允炆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好。

    朱允炆似乎已被多年的磨難改變得心靜如水,對朱高煦的無禮並不介意,瞥了三戒大師一眼道:「那如果我想了卻我和三戒大師之間的恩怨,不知道太師會不會認為我管得寬呢?」

    三戒大師淒厲的臉上驀地現出畏懼之意,叫道:「太師!」

    脫歡只是一擺手,三戒大師立即住口,臉上露出極為惶恐的表情。

    孔承仁見了大是快意,他當然明白朱允炆的意思,朱允炆要報仇——朱允炆要殺三戒大師!

    三戒大師雖說有用,但對脫歡而言,有用之處不過是在金龍訣上,三戒大師所知的所有金龍訣的秘密是可以從朱允炆的口中得知,有朱允炆在,三戒大師還有什麼用處?

    如果朱允炆提出與脫歡合作的條件是殺了三戒大師,脫歡實在難以拒絕。

    三戒大師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因此這才露出如此畏懼的神色。

    脫歡坐在案後,瞇縫著眼睛盯著朱允炆道:「還不知朱先生想怎樣了結和三戒大師的恩怨呢?」

    朱允炆望向三戒大師,眼中露著殺機道:「我和鬼力失大人前來,當然是幫太師啟動金龍訣的,鬼力失大人想用金龍訣改什麼命運我不想知道,但我除了想在金龍訣啟動時在場外,還想順便改一下三戒大師的命。」

    他說得含蓄,但誰都明白他不是想改三戒的命,而是想要了三戒的命。

    葉雨荷只能感慨,金龍訣還未啟動,但已經改了無數人的命,她的命、秋長風的命、朱高煦的命,還有三戒、朱允炆等人無不在金龍訣的神秘籠罩下,若真能啟動,實在難以想像會有什麼後果。

    三戒大師面無人色,只是看著脫歡,如同等待宣判的死囚。脫歡臉色數變,突然哈哈一笑道:「我覺得朱先生提的要求很奇怪。」

    朱允炆輕輕道:「是嗎?我倒不覺得。」

    脫歡臉色突然變冷,以凝冰一樣的口氣道:「鬼力失大人有條件,那是因為他有籌碼艮土在手,但我實在看不出朱先生有什麼籌碼在手,可讓我和你交易。」

    眾人一怔,這才意識到脫歡說得半分不錯。

    眼下金龍訣、夕照、艮土和離火均有了下落,朱允炆不過是個落魄的、被推翻帝位的普通人,他有什麼資格和脫歡談判?

    朱允炆微微一笑道:「太師只知道集齊金龍訣和夕照等一些東西後就可以改命,可如何來改太師可是知道?」

    脫歡一怔,不由得望向了三戒大師,皺眉道:「三戒大師……金龍訣啟動難道還要有特別的手段?」

    三戒大師喏喏道:「這個嘛……好像不需要。」

    脫歡蠶眉幾乎要豎了起來,反問道:「好像?」他本一直都是游刃有餘的神色,這刻誰都看出了他的殺機。

    三戒大師駭得滿頭是汗,突然跪倒道:「太師,你給我一段時間,我……一定、一定找出啟動金龍訣的法子。」

    朱允炆微微一笑道:「三戒大師難道不知道,金龍訣六十年——也就是一甲子才啟動一次嗎?」

    秋長風聞言心頭微震,突然想到當初隨姚廣孝到金山,遇到喬三清前姚廣孝曾在舟上吐露過幾句話。

    那幾句話就是:「金龍訣……夕照……離火……艮土。六十年又要到了。終於要出現了。」

    當初他和姚三思在舟上聽到姚廣孝這些話時,只感覺姚廣孝在胡言亂語,可如今一想,姚廣孝所謂的「六十年又要到了」這句話明顯是說金龍訣啟動一事。原來姚廣孝當初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有極深的含義。

    眾人面面相覷,顯然均沒有想到過還有這種事情。

    三戒大師結巴道:「六……十年才啟動一次嗎?那還不晚……」他現在當然已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原來金龍訣不是想啟動就啟動的,六十年才有一次機會。脫歡費心費力地搜集了金龍訣和離火這些東西,若是錯過了這次機會,那就要等六十年後再去改命了。

    問題是,脫歡還有機會等嗎?

    脫歡若沒機會,他三戒怎會還有活命的機會?

    朱允炆還是平靜的面容,但望著三戒的眼中有著說不出的嘲弄之意道:「我只能提醒三戒大師一句,我早就算過,金龍訣改命的日期從今天算起,十三天內啟動才會改命。」環望眾人,朱允炆一字字道:「我們……只有十三天的時間,不然的話,只能再等六十年!」

    眾人愣住,脫歡臉色終變,喃喃道:「十三天?」這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若朱允炆說的是真的,那錯過了就是終生的遺憾。

    脫歡凝望著三戒大師,微笑道:「這些事情,三戒大師好像沒有對本太師說過。」

    三戒大師猙獰的臉上有著卑微的可憐:「太師……我……」

    脫歡目光銳利,截斷道:「本太師明白了。」轉向朱允炆,「從現在起,這個三戒可由朱先生處理了。」

    眾人心中微冷,只感覺脫歡看似平和,但冷酷無情,實在讓人心寒。

    三戒大師聞後慘叫道:「太師,我也有方法的……」不待說完,龍虎雙騎就已夾住了他,方才鬼力失襲擊三戒,龍虎雙騎還在保護三戒,這刻對三戒如同對囚犯般,顯然這二人絕對是聽從脫歡的命令。

    就在這時一人突然道:「先放開三戒大師。」

    眾人凜然,紛紛扭頭望過去,不知道這時候還會有誰敢違背脫歡的命令,等看清楚那人的時候,脫歡皺了下眉頭,只是擺擺手,龍虎雙騎立即放開了三戒。

    說話的那人卻是也先。

    也先不知何時走進了金帳,就站在眾人身後不遠,他緩步走到朱允炆的面前,儒雅的臉上露出幾分微笑道:「我雖從未見過朱先生,但早聽說過朱先生的大名了。」

    朱允炆見也先前來,微有不解的樣子。

    鬼力失在他耳邊低語道:「也先……脫歡的兒子。」鬼力失雖不滿朱允炆對他隱瞞了寶藏一事,但知道目前他和朱允炆是在一條船上,就算要鬧翻也不急於這時。

    朱允炆點點頭,問道:「不知王子有何吩咐?」

    也先上下打量朱允炆半晌才道:「朱先生這些年來想必過得並不很得意。」

    朱允炆聽也先語帶嘲諷,竟還是平靜的神色,回道:「不想王子對我以往的事情也有興趣。若是王子喜歡,我有暇的時候,可和王子說個幾年了。」

    也先微微一笑道:「朱先生也不用特意提醒我時間緊迫,實際上,在下並沒有絲毫嘲笑朱先生的意思。」

    葉雨荷見也先竭力忍住咳,一副謙謙君子的樣子,想起他前幾天的態度,暗自心驚。眼下看來,也先無疑更像個君子,但葉雨荷知道,這人骨子裡面是個瘋子,她實在想不出這個瘋子接下來會做什麼事情。

    也先繼續道:「在下知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以朱先生目前的情況,就算擁有明太祖朱元璋留下的無盡財寶,但要想重奪帝位也是十分艱難的事情。」

    朱允炆沉默下來,他當然明白這點。如今朱棣坐鎮天下十數載,大明天下太平,老百姓不管誰當皇帝,只知道誰攪亂他們的正常生活就是叛逆。他此刻就算起兵,勝算也可說是微乎其微。

    也先望著朱允炆的表情,又道:「因此朱先生最後的希望當然就是希望用金龍訣改命……更要緊的一點卻是,朱先生想動用金龍訣中的十萬魔軍奪回帝位!」

    朱允炆一震,失聲道:「你如何知道十萬……」話語戛然而止,平靜的臉上首次露出震驚之意,忍不住向三戒大師望了眼。

    三戒大師卻是嘿然冷笑,帶了幾分不屑卻又得意的表情。

    葉雨荷聞言心中凜然,驀地想到《日月歌》中「龍歸大海終有回,十萬魔軍血不停」的一句話。

    當初就是《日月歌》中的這句話引發了觀海連環血案,讓葉雨荷從觀海追到了青田、金陵,進而引發金龍訣等事,也讓秋長風捲在其中,命運改變。

    到如今,葉雨荷全部心思均在救秋長風的性命上,對十萬魔軍一事雖還困惑但早就淡漠,今日聽也先重新提及,這才再次震撼。

    難道說金龍訣不但有改命的功能,還能調動天地玄奧之力,比如說什麼十萬魔軍?朱允炆真的可依仗這些玄之又玄的兵力重奪帝位?

    十萬魔軍真的存在?

    一想到《日月歌》所言幾乎全部實現,又想到「十萬魔軍血不停」幾個字,葉雨荷臉色蒼白,似乎已預見兵戈烽煙、血流成河的場面。

    也先更是不慌不忙道:「我知道的事情有些朱先生只怕也不知道,但這無關緊要,我只要知道朱先生一定要啟動金龍訣,這個目的和我們一致就已足夠。朱先生既然隱忍了這麼多年,對漢王……」看了朱高煦一眼,略帶嘲弄,道:「對漢王這個堂弟都能做到等閒視之,對於三戒大師,想必也不用太苛求了……」

    朱允炆目光閃動,半晌才道:「王子的意思是,一切都可等金龍訣啟動後再說?」

    也先撫掌笑道:「朱先生果然是聰明人,一點就通。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一個三戒大師,當然不用朱先生這般大動肝火,你說是不是?」

    眾人都有些意外,不解也先為何會替三戒大師這個卑鄙之人求情?

    三戒看起來又喜又憂的樣子,有些膽怯地望著朱允炆。

    朱允炆沉默許久才平靜道:「好,一切事情可在金龍訣啟動後再說。不過太師……」轉望脫歡,「我等既然有誠意,還望太師能考慮鬼力失大人的提議。」他話題一轉,又回到方才鬼力失提及的盟誓上,似乎再不把三戒大師放在心上。

    三戒雖暗算了朱允炆,不過朱允炆對朱棣都能忍,就更別說是三戒了。如今顧全大局,居然輕易就將和三戒大師的恩怨放在一旁。

    可眾人還是知道三戒處境不妙,只感覺朱允炆平和的態度下波濤洶湧。三戒更是眼珠亂轉,似乎想著以後之事。

    脫歡像是把才纔的風波看成了笑話,哈哈笑道:「如此當然最好,不過,萬事俱備,還欠東風,事情不如一塊解決,漢王,你說呢?」

    朱高煦本要和脫歡討論條件,朱允炆驀地出現,反客為主,反倒將他邊緣化。這刻見脫歡逼他表態,斜睨朱允炆一眼,沉聲道:「若鬼力失大人將艮土拿出,本王自然會命人將夕照送來……」

    也先忍不住道:「幾時可到?」

    朱高煦道:「今日可到。」他說得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在場多人聞言均是鬆了一口氣。

    葉雨荷的一顆心卻提了起來,金龍訣啟動在際,她終於見到些希望,但知道對她和秋長風來說,困難不過剛剛開始。

    朱允炆要參與金龍訣改命都是如斯的艱難,她和秋長風對金龍訣啟動並無半分用處,能否參與進來,關鍵就在朱高煦的身上。

    朱高煦斜瞥了秋長風一眼,緩緩道:「可在夕照到來前本王也想和鬼力失大人一樣,與太師在迭噶前立下盟誓,不知太師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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