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值幾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在葉雨荷的心目中,秋長風的性命無疑要比她自己的性命重要很多,若能救了秋長風,她甚至可以拋卻榮辱……
也先目光轉動,從葉雨荷的身上掠過,很是誘惑地道:「秋長風,這是你最後的一個機會。」
葉雨荷心神激盪,可不等回答,就聽秋長風冷聲道:「也先,為何不是你跪下來求我?你跪下來求我,我不用你給離火,我也解了你的啼血之毒。」
也先神色陡變,衣袂無風自動,喝道:「秋長風,你做夢!」
秋長風平靜地道:「是嗎?那我們就看誰能撐到最後好了。當然……你可以讓手下先抓住我,然後再逼問啼血的解法了。」他雖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可話未說完便劇烈地咳了起來,他咳的雖不如也先那般淒慘,但一直用手捂著嘴,那血就沿著他手指縫點點滴滴地流淌下來,任誰看了都會感到觸目驚心。
也先見狀大笑起來。本來秋長風拒絕他的提議,他心中已是怒不可遏,恨不得將秋長風的肉一塊塊割下來醃了吃,可見秋長風如此地痛苦,那痛苦的程度不下於他,竟然不想動手了。
秋長風痛苦一分,也先就快樂一分。這世上,很多人的快樂,本來就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
葉雨荷再也按捺不住,顫聲道:「也先……你真的會言而有信?」她實在不忍再看秋長風的痛苦,心想就算跪一次,或者立即死了,若能換回秋長風的性命也值得。
也先眼中喜悅光芒閃現,剛要回答,卻聽秋長風已厲喝道:「葉雨荷,你若跪他就先殺了我!」他厲聲一喝,又是劇烈地咳,可雙眼中卻燃著不屈的火,他少有如此震怒的時候。
葉雨荷一驚,望見秋長風的雙眼就知道秋長風的心,她握緊了雙拳,激動得渾身顫抖,但終究不再向也先哀求。
也先目光轉動,見所有的人都在望著他,嘿然冷笑道:「秋長風,你有種,可我很想看看你還能堅持多久?你放心,我現在不會動你,會讓你好好地活,因為我要讓你感覺到生不如死!」言罷哈哈大笑,又斜睨了葉雨荷一眼,轉身離去。
葉雨荷幾次想要叫住也先,可見到秋長風決絕的神色,終於斷了這個念頭。
日落西山,有個巨大的影子投了過來,黯淡了天地間的顏色。朱高煦不知何時已經回返了帳中,如瑤明月悄然而去,卻不知道去了哪裡。
只有秋長風還站在那影子下,孤單得連影子都無一個。
終於有些艱難地扭過身來,望著同樣沒有影子的葉雨荷,秋長風擠出幾分笑容。「雨荷,你今天做的很好。」
「可是……」葉雨荷恨自己的脆弱,忍不住又想落淚。她本不是這麼脆弱的人,她的脆弱不過是因為眼前這人的虛弱。她本來以為見到葉歡後,一切問題會迎刃而解,可眼下才發現,所有的一切比開始時更加艱難。
她有見到離火和金龍訣的希望,但這個希望恰恰讓她更加地絕望。
「在這世上,有些事情比生命還重要。」秋長風輕聲道。
葉雨荷又有淚盈眼,哀聲道:「可是在我的心中,沒有什麼……比你的命還重要!」
淚水一滴滴地落,如同融化的冰。雖近在咫尺地望,卻又如遠在天涯。
秋長風的眼中陡然閃過一分激動,突然伸手,一把抱住了葉雨荷,摟得如此之緊,摟得如此肆無忌憚,不顧那不遠處,鐵冷的兵衛、槍戈的寒鋒。
他很少有這樣熱烈表達自己情感的時候,葉雨荷卻自然而然地反抱緊那厚重的背,依偎著那寬廣的胸膛,心情激盪,只盼此生此刻,就此凝住。
她真的沒想太多,卻聽到秋長風在她耳畔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調道:「雨荷,你還信我嗎?」
葉雨荷感覺到那如火的擁抱,她無力回答,只是嗯了聲。就聽秋長風又道:「那你就再信我一次,信我不會讓你失望。也先是個瘋子,但我有對付他的方法!」
秋長風說完後輕輕推開了葉雨荷,大踏步地走入帳篷,只留下葉雨荷孤單地立在黑暗中怔怔地出神。
她耳邊只迴盪著秋長風的話:那你就再信我一次,信我不會讓你失望。
她立在黑暗中,嘴角帶著幾分酸楚的笑,喃喃道:「長風,我信你,信你就算死,也會讓我脫離險境,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可事到如今,你讓我怎能還相信我不會對自己失望?」
她知道秋長風能創造奇跡,但此時此刻她實在看不出,她和秋長風的身上還會再有什麼奇跡出現。
夜燈亮起,繁星滿天。
繁星下,也先立在暗影中,竭力地挺拔了身軀,依舊高傲道:「夕照真的在朱高煦的手上?」
他身後不遠的花樹旁站著個比花嬌的人,卻是如瑤明月。
如瑤明月只是望著自己的腳尖道:「這點應該沒錯。可夕照怎麼會在他的手上呢?」
也先一擂身邊的花樹,恨聲道:「朱高煦顯然也早知道金龍訣一事,先取夕照也是不足為奇的,怪不得喬三清等人雖殺了陳自狂,但亦無法得到夕照,原來早被朱高煦拿走了。哼……朱高煦以為憑借夕照就可要挾我,實在是癡心妄想。」嘿然冷笑,「可我目前也不必急於和他翻臉……」回頭望去,「如瑤明月,我答應你,只要你設法幫我取到夕照,我定會讓你和你父親相會……你當然明白眼下要站在哪一邊了?」
如瑤明月輕咬紅唇,半晌才道:「朱高煦孤家寡人,秋長風隨時會倒下,我當然知道王子才是最值得信任的人。我故意接近示好他們,不過是聽從王子的吩咐罷了。」
也先嘿然一笑,竭力地止住了咳,恨聲道:「秋長風不會這麼容易倒下的,我也不希望他倒下,那樣未免太過無趣。他喜歡玩,我就陪他好好地玩!」
如瑤明月略感奇怪地道:「秋長風真的不要命了?我很奇怪他為何不讓葉雨荷為他求離火?」
也先冷笑道:「不要命的人通常因為知道無命可要,不得不拼的。秋長風不要離火,卻是多半已知道,眼下離火也救不了他的命了。」
如瑤明月吃驚地道:「王子是說……秋長風再無生機了?」
也先搖頭道:「他只剩下最後一個機會,就是啟動金龍訣改命。」嘴角帶著幾分貓捉老鼠的戲弄,「他既然來此,就說明他要命,也在等待金龍訣救命。而他也知道機會求不來,因此一定會在金龍訣改命上玩花樣。」
如瑤明月有些不解地道:「王子為何不索性斷了他的機會?難道真是怕朱高煦翻臉?我真的不懂朱高煦為何一定要護住秋長風?」
也先的嘴角帶著幾分冷笑道:「朱高煦和秋長風也不過是相互利用的關係。真到了生死關頭,我敢肯定,以朱高煦的性格,一定會放棄秋長風的。」見如瑤明月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也先獰笑起來,「難得有這麼好玩的事情,我若弄死秋長風未免太過無趣了。我會給秋長風耍花樣的機會,這樣才好玩,你說是不是?」
如瑤明月看到也先嘴角殘酷的笑,心中陡然泛起股寒意,透過那笑容,她彷彿看到了命運之神在猙獰地笑——笑那命運早定下卻還在蒙昧掙扎的眾生!
長夜漫漫,終究有破曉的時候,就和日頭升起,亦有落山的那刻。
天地間,自有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轉眼間兩日過去。這一日,紅日昇起,給天地間帶來了勃勃的生機,秋長風卻是益發衰弱,看起來站立都難。
葉雨荷衣不解帶地終日守在秋長風的身邊,焦急卻無奈地等待艮土的消息。她心中其實也有困惑,暗想艮土本來應該在青幫幫主之手,脫歡居然也能搞到,實在是神通廣大。
午牌時分,脫歡帳下那文士突然入帳道:「漢王,秋長風,太師請你等過去一敘。」他看了葉雨荷一眼,可有可無的表情,顯然覺得葉雨荷無足輕重,去亦可,不去也行。
葉雨荷到如今已知道,那文士叫做孔承仁,是脫歡手下的第一謀士,聽到脫歡要找他們談事,期待的同時又帶了幾分緊張。
人的期望越大,失望通常就越大,葉雨荷已經難以承受太多的失望了。
幾個人到了脫歡的金頂大帳前,帳外不但銀甲武士依舊駐守,甚至比他們當初來時還要多了幾分肅殺和戒備。
秋長風見此心中暗想,以他和朱高煦目前的這種情況,脫歡當然不用再搞什麼陣仗來威嚇他們幾個,難道說,這種陣仗是擺給來送艮土的人看的?想到這裡,向朱高煦望去,正逢朱高煦望來,二人目光相對,隨即錯開,跟隨孔承仁進了大帳。
大帳內,金甲力士威武不減,蒙面的三戒和尚和龍虎雙騎亦在。那個威猛的、最先假扮脫歡的壯漢亦立在帳下。此外,還多了幾個人手,看似普通,但秋長風一望就知,那幾人的身手絕不簡單。
葉雨荷只看出這些人不好對付,秋長風卻知道那幾個人的來頭不小。
脫歡手下最剽悍的騎兵有五支,分別稱為龍騎、虎騎、豹騎、熊騎和狼騎。龍虎雙騎的頭領眼下均在脫歡帳內,那威猛的壯漢應該是脫歡手下熊騎的首領。而當初在觀海劫殺他的,應該是也先從豹騎和狼騎中選出的高手。
琢磨間,他跟隨朱高煦到了脫歡案前不遠處站定。脫歡的目光咄咄逼人地望過來,嘴角卻帶著幾分笑意道:「漢王,你的夕照……可以送來了。」
朱高煦冷冷道:「可本王還未見到艮土。」
孔承仁見狀就要呼喝,脫歡一擺手,笑道:「按照約定,艮土即刻就到。」話音未落,就聽到腳步聲響,有兵士急匆匆進入金帳,跪倒稟告道:「太師,北元鬼力失請見。」
脫歡聞言哈哈大笑,道:「請進。」
那兵士急急退出,脫歡望向朱高煦道:「漢王,你可知道鬼力失是誰?」
朱高煦沉默了片刻後望向了秋長風,秋長風的臉色有幾分異樣,半晌才道:「北元鬼力失?難道是北元國師阿魯台手下的第一謀士高手?」
脫歡撫掌笑道:「閣下博聞強記,果然不差,竟然連這人都知道。」
葉雨荷卻是心中奇怪,暗想脫歡無疑是在等艮土,為何聞鬼力失前來卻如此歡愉,難道說鬼力失和艮土有關?可艮土一直在青幫,又怎麼會和北元有關?
思索間,葉雨荷就見金帳入口處有兩個人走了進來。
兩個怪人!
葉雨荷一見走在前面那人的臉就嚇了一跳,實在不敢相信那是個人。
也先心態扭曲,但無論如何看起來還是個人,然而那人週身上下看起來沒有半分人味。
那人長袍罩身,僵硬地走進來,關節不動如殭屍般。可那人最怪的不是他的動作,而是他的臉,那人的臉倒是五官俱全、極為端正,可一半臉皮慘白如雪,另外一半臉皮卻是漆黑如墨。
這種臉,更像是鬼臉。
這種人白天乍一看都讓人以為見鬼了,晚上若是見了只怕鬼都膽寒。
葉雨荷只看了那人一眼就不想再看,暗想道,難道這個人就是鬼力失?倒是人如其名,只怕鬼見到他都會渾身發軟無力的。將目光落在那人的身後,又是一怔。
那鬼一樣的人讓人實在人鬼難分,可那人身後跟著的就讓人根本不知道那是人是鬼。
跟著的那人,全身罩在桶狀的袍子裡,最怪的是他的頭上戴著個套子,套子上有三個窟窿,露出了那人的一雙眼和一張嘴。
除此之外,那人再無半分讓人看到的地方。
鬼一樣的人和套中人走過來,不但葉雨荷錯愕,就算脫歡眼中都帶了幾分錯愕,他案旁的龍虎雙騎和熊騎首領均是暗中戒備,更多的精力反倒用在套中人身上。
看不到的東西總是最神秘;看不清的人素來更危險。
眾人雖被鬼一樣的人所駭,但心中都想著一個問題,那套子中的人是誰,為何這般神秘?
金帳中驀地走進這兩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來,霎時便充斥著一股詭異氣氛,讓葉雨荷渾身發涼,感覺此處非人間,不自覺地向秋長風靠近了些,亦望向了秋長風,見秋長風收回了目光,心中突然有些奇怪。
秋長風竟沒有太留意進來的那兩個人,他留意的好像是龍虎雙騎的方向。
這時候,秋長風為何反倒對那面更有興趣?葉雨荷奇怪詫異,不待再想,就聽脫歡道:「鬼力失,艮土可帶來了?」
脫歡竭力讓口氣平淡些,但誰都聽得出其中包含的熱切。
改命一說實在有難言的誘惑,脫歡顯然也難以抗拒其中的誘惑,眼看著夕照、離火、艮土就要齊聚了,金龍訣改命在即,他如何能不激動?
那陰陽臉的怪人桀桀笑道:「太師相召,我怎能不把艮土帶來?可我實在奇怪,太師如何知道艮土在我手上?」他的聲音又尖又細,聽起來就和鐵鋸銼木一般,讓人心中極不舒服。
脫歡微笑道:「本太師自然知道,本太師也知道,只有個艮土並無半分作用。」
鬼力失反駁道:「可沒有艮土,金龍訣亦無半分作用。」
葉雨荷一聽,就知道這鬼力失和朱高煦一樣,都是金龍訣啟動的關鍵人物,鬼力失是借此在和脫歡討價還價。她猜到這點後心中反倒有了幾分喜意,局面複雜了起來,但對他們並沒有壞處,因為他們的形勢實在已壞得不能再壞。
脫歡淡然笑道:「不錯,不然本太師讓你來何用?還不知……艮土如今何在呢?」他不屑在細枝末節上浪費功夫,只想直奔主題。
鬼力失的臉上始終是那種詭異的神色,倒讓人看不清喜怒哀樂,他尖銳地道:「這裡是太師的地盤。」
脫歡反問道:「那又如何?」
鬼力失銳利道:「中原有句俗話,叫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艮土我是拿來了,但太師如何保證實現對我的承諾?」
葉雨荷不禁側耳傾聽,這個問題亦是她擔心的問題。
脫歡臉現不悅,孔承仁喝道:「太師金口玉言,說過的話怎能不算?」
鬼力失冷笑道:「我和脫歡太師說話,怎有你插嘴的地方?」他口氣極為自負,顯然是因為本身在北元地位極高,並不把孔承仁放在眼裡。
脫歡並不動怒,緩緩道:「那依你之意呢?」
鬼力失尖聲道:「我想讓太師請出迭噶來,在迭噶面前發誓,金龍訣啟動後,必須與我共同持有改命之權,不能背心!」
脫歡身邊的人均是色變,葉雨荷見了暗自奇怪,不知道迭噶是什麼,竟有這種效力?秋長風看出葉雨荷的困惑,低聲道:「迭噶是瓦剌敬奉的神靈,聽說極為靈驗,就算脫歡都不敢不敬的。我本來也建議漢王如此,不想鬼力失先說了出來。你不要多說話,一切看我們的就行。」
葉雨荷感覺秋長風話語中的關切,心中又甜又酸,暗想掙扎這麼久總算看到點希望,可長風這時還在考慮我的安危,難道我真的一點忙都幫不上嗎?
帳內靜寂,脫歡沉吟起來,摸著鬍子的手略有發緊。
鬼力失看似半人半鬼卻極為精明,冷笑道:「太師難道是存了想獨吞金龍訣的念頭,因此不敢起誓嗎?」
眾人心情迥異,孔承仁忍不住喝道:「鬼力失,太師對你客氣,你莫要得寸進尺。若是惹怒了太師,只怕你來得去不得!」
鬼力失雖看起來詭異,但加上那套中人也不過兩個,若脫歡一聲令下,任憑鬼力失天大的神通,只怕也要被剁成肉醬。
鬼力失身處險境,見眾人虎視,竟還滿不在乎,淡然道:「我來之前已通知了國師阿魯台,我若有不測,國師就會立即發兵來戰,脫歡太師動了我,可是想引起兩國交兵嗎?」
他身為北元國師阿魯台手下的第一高手兼謀士,身份尊貴,此言一出,倒也絕非危言聳聽。
孔承仁聞言一時語塞。朱高煦一直冷眼旁觀,見鬼力失的要求正是自己所想,樂得隔岸觀火。秋長風亦在坐山觀虎鬥,目光流轉,也不知想著什麼。
靜寂中,突然有人冷冷地道:「鬼力失,你來之前真的和阿魯台國師說明本意了嗎?」那聲音,冷漠中又帶著無邊的仇恨之意。
眾人望去,見說話之人赫然是蒙面的三戒大師。
三戒大師一直沉默少言,眾人都沒想到他會突然質疑鬼力失,聽三戒言下帶著的恨意,忍不住心中發冷,不約而同地想,這個三戒和鬼力失好像有仇。
鬼力失望向三戒,詭異的臉上益發的陰森,良久才問道:「你是誰?」
三戒大師上前一步,盯著鬼力失緩緩道:「你半人半鬼,但我著實是個鬼的。」他聲音緩慢幽冥,驀地說出這種話來,森然之意更濃,帳中眾人聽了,只覺得其中的怨毒深入骨髓,背後竟衝起一股寒意。
鬼力失忍不住想退,但不想被人嚇倒,哈哈笑道:「你是人是鬼,關我何事?」
三戒大師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鬼力失道:「你是從何處得來的艮土?」
鬼力失不屑地道:「這與你有何關係?」轉望脫歡,「太師,我千里迢迢來此,是要與你合作,而不是來聽這個瘋子胡言亂語的。」
脫歡淡然一笑,並不說話。三戒大師一旁冷笑道:「你避而不談艮土是從何而得,想必是作孽後問心有愧吧?」
鬼力失眉心一凝,喝道:「你胡說八道什麼……」他倏然一跳,僵硬的身子就要到了三戒大師的面前,看樣子是想要教訓三戒大師,讓三戒莫要胡言亂語。
不想他身形一動,三戒身邊一直沉默的龍虎雙騎亦動。那額頭高聳如角的龍騎倏然閃身,已攔到鬼力失面前,而那如猛虎般的虎騎卻瞬間欺身到了鬼力失的身後。
二人並未拔刃相向,只是雙手一環,四臂已將鬼力失圍在其中。
眼看就要被二人鎖住,不想鬼力失虎嘯一聲,身子微頓,竟凌空竄起,空中一個跟頭翻到了三戒大師的面前,一掌擊出。
三戒大師似乎未想到鬼力失竟如此大膽,公然在脫歡帳下動手,一時駭得呆了,居然動也不動。
半空中陡然響起一聲炸雷。
那炸雷來得突兀,鬼力失眼看得手,驚聞炸雷之聲心頭一跳,就感覺狂風大作,一個缽大的拳頭直奔他的前胸捅來。
鬼力失心中微凜,顧不得再傷三戒大師,驀地一腳踢了出去。他身形僵硬,一舉一動如線牽的木偶,可出招之快,讓人目不暇接。
砰的聲響,鬼力失呼嘯一聲,身子後退,又回到了原地。他的身形僵硬如初,可袍子卻水波一樣地無風泛動。
葉雨荷早就看個清楚,見鬼力失撲向三戒大師,雖躍過龍虎雙騎的守衛,但那熊騎首領暴喝聲中一拳打向鬼力失,鬼力失一腳反踢,正中那壯漢的拳頭,被震回了當場。
鬼力失身手犀利,已讓葉雨荷暗自心驚,但那三人的聯手之威,亦讓葉雨荷肅然動容。
案前眾人交手,那金甲力士才要衝來,脫歡蠶眉聳動,低喝道:「住手。」
金帳內倏然靜了下來。葉雨荷本覺得脫歡不過是老奸巨猾,但見他令出如山,威嚴無限,暗自心驚。
鬼力失一腳踢中那熊騎首領的拳頭,見他只是倒退了一步,自己腳心卻是痛徹心扉,雖突破對方三個高手的聯手,也是暗自心驚,冷冷地笑道:「脫歡太師,我不過是想看看這胡言亂語的傢伙是誰?」
說話間鬼力失揚了揚手中的灰布,眾人這才發現,方才光電石火間,鬼力失雖被脫歡帳下的高手逼退,但卻抓下了三戒大師面上的灰巾。
眾人見狀不由得向三戒大師望去,都想看看這蒙面的人物究竟長的什麼樣子。可一眼望去,臉上均露出了驚駭莫名的表情。
如果說鬼力失臉上半白半黑看起來像鬼,那麼三戒大師無疑就是個鬼——厲鬼!
誰都看不出三戒大師的本來面目,只見到一道刀疤從三戒大師的鼻樑一直到了下頜。
那道刀疤極長極深,皮肉翻捲,痕跡醜陋,甚至連三戒大師的鼻子都已不見,可想那一刀砍到三戒大師臉上時的慘烈。
眾人見到三戒大師的臉時忍不住都想,怪不得他要蒙面,實在是他這張臉過於淒厲,可這人能在如此重傷下活命,實在是幸運至極。
鬼力失扭頭望見三戒大師的臉後突然一怔,疑惑地道:「你是……?」陡然見三戒眼中無邊的怨毒,不禁失聲道:「是你?」
眾人聽得莫名其妙,秋長風一聽便明白了,鬼力失先前不過是感覺到三戒大師眼熟,現在認了出來。回想當初在長江上喬三清見到姚廣孝的時候也是這麼兩句,恍如隔日。心中微動,秋長風突然想到,喬三清無疑早就見過姚廣孝,可喬三清是什麼時候見過姚廣孝的呢?
這個念頭現在好像微不足道了,但秋長風心思縝密,只感覺想到了個關鍵所在,思緒飛轉不休,難以收拾,臉色數變。
就在這時,三戒大師已上前一步,陰森道:「是我。」
葉雨荷這才知道此人為何說話如響尾蛇般讓人厭惡,原來是因為缺少鼻子的緣故。
鬼力失雖是囂張,見三戒大師上前一步,不知為何,竟退後一步道:「你沒死?」
三戒大師突然仰天長笑道:「不錯,我沒死。鬼力失,當初你命人砍我一刀的時候,只怕沒有想到過,我還能活到現在!」
眾人又是錯愕,才知道三戒大師是被鬼力失派人所傷,怪不得三戒大師對鬼力失說話時口氣如此怨毒憎恨。
三戒大師和鬼力失究竟有什麼恩怨?
眾人錯愕時,鬼力失黑白分明的臉上突然有了種恍然的表情,轉頭對脫歡道:「脫歡太師,原來你是從他口中得知艮土在我手上的。」
脫歡看戲一般,聞言微笑道:「不錯,不然本太師如何會知曉這件事呢?」
鬼力失如鬼的臉上突然閃過幾分不自在,緩緩道:「艮土在我手上,就是我的!」他的話語中隱約有些別的意思。
脫歡不待回答,三戒大師已淒厲地叫道:「可你為何不說說,艮土為何會在你的手上?」
鬼力失冷笑一聲並不回答,但是神色顯然有些不自然。
三戒大師咬牙切齒道:「當初我好意投奔你,不想你狼心狗肺,表面和我稱兄道弟,結果反倒暗算了我,搶走了艮土。鬼力失,你給我的這一刀,我一定會還給你的!」
鬼力失臉色微變,望著脫歡道:「脫歡太師,原來你找我來此是想給這個三戒報仇?」
脫歡微微一笑道:「這個嘛,本太師倒絕沒有這個打算,其實本太師在這之前對你們的恩怨並不關心。三戒大師,一切不如暫時放放如何?」
鬼力失一聽心中微寬,三戒大師卻淒厲道:「不行,太師,你答應過我,一定會替我討個公道。」
鬼力失臉色又變,盯著脫歡不語。脫歡笑容依舊。「不錯,本太師是答應幫你討回公道,但不急於一時對不對?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啟動金龍訣後,一切看自己的命運如何?」
葉雨荷從幾個人的對話中聽出了往昔的一些端倪。原來艮土本在三戒大師之手,可在三戒大師和鬼力失的交往中反被鬼力失所奪,而三戒大師也幾乎因此失去性命。三戒逃得性命,投奔脫歡帳下,告訴脫歡往事,脫歡這才找鬼力失索要艮土。
鬼力失如果只有艮土當然沒有半分作用,但他被金龍訣改命一事吸引這才前來。
葉雨荷把一切想清楚了,可卻困惑一件事:艮土本是青幫之物,三戒大師有什麼本事將艮土取在手上?
三戒大師聽到脫歡調解,急道:「太師,你當初和我說的不是這樣!」
脫歡微蹙蠶眉,不待多言,鬼力失已冷笑道:「三戒,你當初取到艮土,難道是用了什麼好手段嗎?」
三戒大師一震,恨恨地望著鬼力失道:「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鬼力失見三戒失態,反倒益發的沉穩,尖刻地道:「我只是想說,你既然可以用不正當的手段取來艮土,別人一樣可以從你的手上取走罷了。你真的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底細?」
三戒大師的眼中閃過幾分慌亂,故作鎮靜道:「你知道什麼?」
鬼力失一字字道:「我知道關於你的太多太多的事情,我也知道,你和青幫本有極為密切的關係!」
眾人多是心中震顫,脫歡卻是神色陰冷,讓人看不清心意。
鬼力失留意脫歡的表情,緩緩道:「太師多半也不知道這個三戒的底細了?」
脫歡淡然道:「本太師不必知道太多,只需知道哪個有用就行了。不過你要說本太師也不介意聽的。」他說得含含糊糊,但眾人都聽出他對三戒大師的來頭好像也有興趣。
鬼力失上前一步,三戒大師卻忍不住後退一步,形勢陡然逆轉,更讓眾人好奇其中的隱情。
鬼力失盯著三戒大師道:「你本來不叫三戒的,但你的確是個和尚,你能從青幫幫主手上騙取艮土,不過是因為你是別古崖的弟子。」
三戒大師又倒退了一步,淒厲的臉上滿是錯愕,眾人一見他的表情,就知道鬼力失說得不錯。
葉雨荷心中一震,她當然記得別古崖是誰。傳說中,別古崖本是青幫的領袖,亦曾幫助朱元璋取過天下,當初金龍訣改命,別古崖就參與在其中。她倒從未想過,眼前這面容淒厲的三戒大師居然是別古崖的弟子。
鬼力失見掌控了局面,半黑半白的鬼臉上更帶了幾分詭異,繼續道:「可你雖是別古崖的弟子,但一直都很不得意,知道金龍訣的秘密後,就挖空心思地想要得到金龍訣,取得夕照、艮土和離火。你其實也很不錯,甚至已把金龍訣和艮土取到了手上。」
葉雨荷錯愕不已,暗想當初金山鏖戰,眾人為金龍訣爭得你死我活,事後金龍訣不是被葉歡——也就是脫歡之子也先搶走了嗎?為何鬼力失說金龍訣會在三戒大師的手上?
三戒大師怎麼可能有能力取走金龍訣?
鬼力失很快解釋了這個玄奧,說出了極為驚人的一句話:「金山的金龍訣是假的。」
這次連秋長風、朱高煦都是悚然動容,葉雨荷更是駭然失色。
金山的金龍訣是假的?這怎麼可能?若金山的金龍訣是假的,那脫歡手上的金龍訣不就是假的了嗎?眾人所做的一切事情,不就根本沒有了意義?
脫歡反倒很鎮靜,只是瞇縫著眼睛望著鬼力失道:「那真的金龍訣在哪裡?」
鬼力失一伸手,指向三戒大師道:「真的金龍訣就在他的手上。」
脫歡一揚眉,居然還是無動於衷的樣子,似乎對金龍訣的真假並不在意。
三戒大師駭然不已道:「你……你怎麼會知道?你不會知道的。」
鬼力失微微一笑道:「當然是有人告訴我的。」
三戒大師額頭冒汗,更顯得面容猙獰,他顫聲道:「誰?究竟是誰,誰會告訴你這些?」
一人輕聲道:「是我……是我告訴他這些的。」那人說話的聲音很輕很淡,恍恍惚惚,但三戒大師聞言,卻如被五雷轟頂般失魂落魄,甚至很有些驚恐地望著前方。
他望的是鬼力失身後的人。
說話的那人,正是和鬼力失同來的——套中人。
可奇怪的是,三戒大師沒有去看那人的臉,目光卻有點下斜。葉雨荷順三戒目光望過去,見到三戒大師望的是那人的左手。
那人本全身罩在套子中,不知為何,左手緩緩地伸了出來,向三戒大師擺了下。
那人五指除了細長外,並沒有什麼特異。無名指處戴個黑黝黝的戒指,很不起眼。
三戒大師見到那隻手擺了下,臉上卻露出見鬼的表情,呆立在那裡,竟不能稍動。
他為何會有如此驚恐的表情?沒人想得明白。眾人都隨著三戒的目光望向了套中人的左手,搞不懂這隻手究竟有什麼魔力,竟讓三戒大師如此地失魂落魄?
帳中沉寂,只聞到三戒大師沉重的呼吸聲。
套中人被眾人盯著並不介意,只是望著三戒大師,道:「你想不想看看我是誰?」
三戒大師嚇了一跳,回過神來,駭了一跳,慌忙搖手道:「我不想看,你……你……走!」
眾人見狀,更是心生疑惑,不解三戒大師為何如此畏懼那套中人。
套中人好像笑笑,伸手輕輕地從頭上摘下套子道:「故人相見,為何拒人千里呢?」他套子一除,眾人都見到了他的臉,心中微震。
那是一張很正常的臉,並沒有眾人想像中的詭異。
他的臉很瘦,雙眸凹陷;他的胡茬鐵青,青得讓人見到便感發寒;可最奇怪的卻是,他雖然看似極為落魄,但讓人一看又覺得實在威嚴無限。
三戒大師見到那人的面容,呻吟一聲,幾乎要軟倒在地上。
葉雨荷並不認識那人,實在不解三戒大師為何如此害怕,忍不住向秋長風望去,本想問問他是否知道答案。
但秋長風的表情讓葉雨荷心頭一震。秋長風素來都是沉穩冷靜,在葉雨荷的眼中,很少有見到他失色的表情,可眼下秋長風不但失色,眼中還有種極為驚恐的震駭!
這種震駭的表情出現在秋長風的臉上,實在讓人不可思議。
非但是秋長風,就算一向隔岸觀火、神色冷然的朱高煦見到那人後,神色亦是巨變,眼中露出的震駭之意竟絲毫不亞於秋長風。
秋長風、朱高煦無疑都是沉穩冷靜之人,能讓他們也悚然動容的事情實不多見。
那這人究竟是誰,有著什麼驚人的來頭,為何竟會讓秋長風、朱高煦如此失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