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雨荷很是奇怪,依她的感覺,如瑤明月說得合情合理,可為何秋長風會認為如瑤明月在說謊呢?
如瑤明月究竟哪個地方在說謊?
葉雨荷想不明白,可她早知道自己和秋長風相比,在推論能力上相差甚遠,她亦信秋長風所言,因此跟著道:「如瑤小姐,我們眼下時日有限,若再浪費時間在隱瞞彼此上,實在不算明智。」
如瑤明月無奈地望向葉雨荷,神色有幾分不自然地道:「我說的全是……」突然瞥見秋長風本是黯淡無光的眼眸中突然露出劍鋒般的寒芒,心中不禁一顫,攤開兩手,「秋大人究竟認為我哪裡撒謊了呢?」
秋長風冷冷道:「我認為應該由如瑤小姐親自說才對。」
如瑤明月的臉色陰晴不定,對於忍者各部,她能號令掌控,但她對眼前的秋長風卻根本無半分影響的能力。沉默半晌,終於苦笑道:「好,我實話說了吧,其實我當時已知道葉歡的用意,可是我不能不聽,因為家父在葉歡手上。」
秋長風緩緩道:「可你的用意只怕不止如此吧?」
如瑤明月的眼中露出駭異之意,還是有些不信地道:「不錯,我還有更深的用意,難道秋大人也能猜得出來?」
秋長風搖頭,堅持道:「我一定要聽如瑤小姐親口說出,才能知道如瑤小姐的誠意到底有多少。不然的話,如瑤小姐請回吧。」
他的態度如此強硬,又恢復到以往的那種冷靜,葉雨荷倒有些怕如瑤明月會惱羞成怒、拂袖離去。
如瑤明月的臉色瞬息數變,微笑道:「秋大人似乎吃定了我不會走?」
秋長風淡淡地道:「你來找我,講令尊一事應該不假。你既然講出來了,肯定是希望我能夠救他……因為你已經無能為力,是不是?」
如瑤明月的臉上閃過幾分悲哀,更多的是驚歎,喃喃道:「你不是人的。」她這麼說,無疑是說秋長風猜得不假,輕咬貝齒許久,這才道:「好,我說。當初我雖是不得不聽從葉歡的命令,但忍者內部實則也是有極大的隱憂,別的家族遲遲不見家父出現,對宗主之位難免虎視眈眈。因此我逼不得已,隱瞞家父被葉歡所控制一事的同時,假傳家父的天龍令,宣告若誰能在沿海對抗大明的時候立下大功,就可坐得忍者諸部的尊主之位。但我的真正用意卻是,藉機剷除異己,保全如瑤家的地位!」
此言一出,葉雨荷聽得錯愕驚心,實在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種玄機。
如瑤明月望著秋長風道:「秋大人,我這般說不知你滿意了沒有?」
秋長風點頭,緩緩道:「因此忍者部雖出動不少高手,但均是藏地、伊賀家的人。這兩個家族爭名奪利,實力不弱,一直都是你的心腹大患,你才想藉機將他們除去。在藏地擊蒙出手時,你重創了他,看似討好我們,其實也是在為家族清除隱患。」
頓了片刻,秋長風瞥了眼朱高煦道:「其實這種內情早有外顯,忍者部很多人不服你,不然也不會砍斷漢王的手。甚至當初在秦淮河上的刺客雖想殺我,但砍你的那一劍卻狠辣非常,看起來若能將你一股腦兒殺死,他們是不是也不介意?」
如瑤明月的神色中帶了幾分悲哀,輕咬紅唇道:「秋大人明察秋毫,說得不錯。」
葉雨荷在一旁只能感慨,這其中的波折心思遠非她能想像。又想到當初才入草原時,如瑤明月故意當著她的面說穿秋長風的心思,當時她感覺如瑤明月心地很好,現在想想,感覺此女也是頗有心計,那時候的示好,多半也是早為拉近和秋長風的關係做準備了。
秋長風略作沉吟,又道:「你雖為葉歡做了不少事情,可葉歡顯然未能遵守承諾,釋放令尊?」
如瑤明月的秀眸中閃過恨意,咬牙道:「他不是人,他爹也不是!」她方才也說秋長風不是人,但那當然是說秋長風有神鬼莫測之能,這會兒說葉歡不是人,卻顯然是罵葉歡卑鄙無恥。
葉雨荷很是奇怪,不知道如瑤明月為何談及葉歡的時候,也罵起葉歡的爹來?葉歡的爹是誰?
秋長風對這個問題並未詢問,沉思道:「藏地九陷當初劫持了雲夢公主,曾向鬼面人——也就是葉歡交換一物,不知是什麼?」
如瑤明月道:「我謊稱《日月歌》關係到極大的秘密,誰能取到《日月歌》,劫持到雲夢公主,就將代表忍者尊主身份的天龍令通過葉歡交給他。藏地九陷對此最是熱切……他也是最早死的。」說著嘴角上帶了幾分冷笑。
葉雨荷想起一事,忍不住道:「當初普陀發生連環命案,觀海指揮使喬舞陽臨死前曾留下『龍歸大海終有回,十萬魔軍血不停』的遺言,難道也是你們做的?」
如瑤明月猶豫了片刻,道:「不錯,開始時葉歡只讓我派人對那些官員下手,那些字也是按照葉歡的意思留下的。葉歡究竟是什麼意思我真的也不清楚。」說罷楚楚可憐地望著秋長風,以示誠意。
秋長風琢磨著什麼,緩緩向一直沉默無語的朱高煦望去,道:「當初葉歡還提及『爾黃』兩字,我現在想想,他說的應該是二皇子了……」微微一笑,「葉歡當初應該還沒有和漢王有過聯繫吧?」
朱高煦回道:「我從未和……葉歡有過交易。」
葉雨荷見三人提及葉歡時都是波瀾不驚的樣子,似乎早知道葉歡的底細,忍不住道:「葉歡究竟是誰?他屬於哪裡的勢力?朱允炆嗎?」見秋長風皺眉,葉雨荷倒有些心虛,「我……問錯了嗎?」
如瑤明月嬌笑道:「原來葉捕頭沒有我想像得那麼聰明,到現在……葉捕頭還不知道葉歡的底細嗎?」
葉雨荷不想被如瑤明月小瞧,心中早有個模糊的想法,鼓起勇氣道:「他當然是和脫歡有關了……」葉歡全力爭取金龍訣和夕照、離火等物,眼下這些東西竟在脫歡之手,可見其中的關聯。見秋長風緩緩點頭,葉雨荷大受鼓舞,振作道:「可是朱允炆呢?葉歡不是說他是朱允炆的手下嗎?」
朱高煦的臉上突然露出極為古怪之意,像冷笑不屑,又像是厭惡仇恨……
可葉雨荷並沒有留意,還在苦思脫歡、葉歡、朱允炆之間的關係。
秋長風道:「葉歡究竟是誰,和朱允炆是什麼關係,在我看來並不重要。」他頓了片刻,眼中似乎藏著什麼,緩緩道:「葉歡當初對藏地九陷提及二皇子,顯然是察覺我到了廟外,說給我聽的。這麼說來……他是希望我聰明些,聽出他的意思,懷疑漢王,引發朝廷內鬥?」
如瑤明月微笑道:「可秋大人該聰明的時候聰明,該笨的時候笨,一直到現在才想到葉歡的意思,反倒無意中破解了他一招。」心中卻想,秋長風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天底下,只怕很少有人能夠猜得到。
秋長風道:「可葉歡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他在秦淮河上以贈金之舉,助漢王獲勝。同時又讓你假借贈金的緣由來接近漢王,鼓動漢王奪取帝位。難道葉歡畏懼的一直是大明天子?」他說到這裡,若有意若無意地向朱高煦看去。心中暗想,葉歡好狠毒,他一直想要對天子下手,若真的能成功,只怕大明的天下轉瞬間就要烽火連天了。
朱高煦坐在那裡,神色木然。
如瑤明月歎服道:「秋大人,我到現在不能不佩服你。這些事情我本以為已塵封入土,我們不說,不會有人知道的。」瞥了朱高煦一眼,坦然道:「不錯,葉歡知道漢王一直有稱帝之心,因此讓我投其所好,誣陷太子。葉歡真正忌憚的是……你們大明的天子朱棣。」
朱高煦冷哼一聲,知道如瑤明月這麼說,言下之意就是說葉歡並不擔憂他朱高煦的。這無疑是種蔑視,但他居然忍了下來。他當然知道,秋長風剛才說的也是這個意思。
葉雨荷卻是越聽越心驚,只感覺原來局中有局,霧中有霧,她本來以為明白了很多,但深想後,才感覺其中的動機越想越讓人驚恐。她隱約想到了什麼,但不甚明晰,但就是因為這樣,反讓她如置身寒冰中,冷得發顫。
秋長風還是平靜道:「之後事情就明瞭了,你們忍者部越陷越深,無法收手,你在藉機剷除異己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也不過是被葉歡利用的棋子,因此在和漢王聯繫的時候,想要借漢王擺脫葉歡對你的控制。你在觀海看似聽從葉歡的意思,幫漢王造反,其實早和漢王達成協議,你助漢王奪取帝位,他若稱帝就助你彌補禍事,甚至以國主的身份逼葉歡交出令尊?」
如瑤明月忍不住四下望了眼,壓低聲音柔聲道:「秋大人,這些事情眼下只有我們四個人知道。求你們……」看了葉雨荷一眼,「莫要對旁人提及。」
葉雨荷沉默無語。秋長風望向沉默的朱高煦,歎道:「所有的事情陰差陽錯才鑄成了今日的局面。在漢王看來,如瑤小姐雖搖擺不定,但尚可信任;在葉歡看來,如瑤小姐當然還有利用的價值。如瑤小姐能在雙方間走動,兩面討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如瑤明月嬌容黯淡,半晌才道:「你說得半點不錯,他們方才就命令我,必須想辦法取得漢王的夕照,才能釋放家父。」
葉雨荷微震,忍不住查看朱高煦的臉色,見他居然還很平靜,大為錯愕道:「可你如今說出來了,還能成功嗎?」她說出口就知道立場不對,可她心中感覺如瑤明月如此誠懇,又覺得情有可原。
如瑤明月只是望著秋長風,若有期待的樣子。
秋長風對葉雨荷解釋道:「方纔我迫如瑤小姐表態,就是想讓她表明立場,她和盤托出,當然知道不可能再信任葉歡,只能盼我們相助救回她的父親。」
如瑤明月強調道:「小女子如今對秋大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真心投奔,希望秋大人能施以援手!」
葉雨荷心中卻淒然想到,你想讓長風幫你救父親,漢王想讓長風幫他啟動金龍訣,你們卻不知道長風時日無多,他就算有通天之能,如何能在短短的日子中做成這些事情?
秋長風緩緩道:「既然如瑤小姐這般懇誠,我們又有個共同的對手葉歡,我若能幫,就絕不會袖手。我們勝算並不算多,但眼下有如瑤小姐加入,倒也不是完全沒有指望。」
如瑤明月見秋長風答允,不禁容光煥發,忍不住道:「方纔秋大人如何知道我說假話呢?現在,總可告訴我了吧?」
秋長風笑笑道:「那事說穿了其實也平淡無奇,我和如瑤小姐交談過幾次,早留意到如瑤小姐每次言不由衷的時候,都去撩撥頭髮。這姿勢很美,想必是你一直借此轉移別人的注意力,不想卻留下了破綻。」
如瑤明月認真想了半天,歎息道:「不錯,這本是我練忍術『弱水』留下的習慣,每次說謊的時候,多半要做這種動作轉移別人的想法,秋大人事事觀察入微,真不知怎麼練出來的。」
葉雨荷無暇去想秋長風本事的來歷,卻想到個關鍵的問題,忍不住道:「現在真相大白了,可我一直不懂,葉歡做了這麼多事情,究竟是為什麼?難道說這都是朱允炆憤然聖上奪其帝位才讓葉歡不停地生事……甚至讓漢王他們父子反目成仇?」她雖逃到草原,畢竟顧及朱高煦的面子,言語中的稱呼頗為客氣。
如瑤明月蹙眉道:「這個可能是有的……可是我一直沒有見過朱允炆……」才待再說,突然以手指豎口,做了個輕噓的動作。
原來她雖然如此這般和盤托出內情,但究竟有所顧忌,說話間一直留意著帳外的動靜。她畢竟身手不凡,耳力極佳,聽到有腳步聲傳來,立即住口。
秋長風突然道:「如瑤明月,你事事遮遮掩掩,我真的很難信你。」
如瑤明月一怔,心想秋長風你什麼意思?陡然見秋長風向她使個眼色,立即醒悟過來,他們若突然噤聲,反倒會惹人猜忌,秋長風心思縝密,故作妄語,不過是迷惑帳外之人。
她明白這點後,極為佩服秋長風應變之快,也感慨他做戲的本事實在高絕,立即媚聲道:「秋大人,你不信我又有何妨,只要漢王信我就足夠了。」說罷霍然起身到了帳前,一把掀開了帳簾。
帳外站著兩個人,身形剽悍,但均是陌生的面孔,一人臉黑,另外一人的面色卻是頗為白皙。
那兩人見如瑤明月出來,並不理會,面色白皙那人望著秋長風道:「秋長風,太師請你過去一敘。」
眾人一怔,不知道脫歡找秋長風何事?
秋長風亦是不知,可他素來都是泰山崩於前色不變,飛快地向朱高煦看了眼,朱高煦也望過去,二人目光相對,秋長風第一次感覺到朱高煦眼中的關切之意,微微點頭,示意說自己會隨機應變。
葉雨荷見秋長風起身,就要跟隨,黑臉的那人喝道:「沒有叫你。」
秋長風微微一笑道:「太師多半想找我看看相,一會兒就會回來,你們等我吃飯好了。」
葉雨荷知道這裡步步殺機,一個應對不好,二人說不定就成永訣。這等局面下秋長風竟還有心情開玩笑,實在讓她哭笑不得。
眼睜睜看著秋長風出了大帳,葉雨荷的一顆心轉瞬間便空空蕩蕩。
秋長風邁出帳篷,見日頭高掛,遠望山嶺,皚皚白雪如銀,群峰聳立直插雲霄,微笑道:「真是好天氣。」
這時還是嚴冬天氣,偏偏這谷內竟溫暖如春,青草紅花,湖水碧波蕩漾,實在是造化神奇。
說話間,秋長風的目光向來人的手上望去,笑容不減,可眼眸中卻有了幾分遲疑之意。
那兩人沒功夫聽秋長風絮叨,轉身向脫歡的金頂大帳方向行去。
脫歡的金頂大帳在湖水的那面,需繞個圈子才能過去。那兩人領路在前,秋長風跟那兩人走了幾步,突然止住腳步道:「我有事要……」
他話音未落,陡然臉色改變,高喝道:「你們做什麼?」
就在這時,兩道厲芒驀地從前方射出,照在了秋長風的眼上,秋長風立即閉眼。那兩道厲芒陡然化作了寒風,倏然就劈到了秋長風的面前。
那兩人拔刀、出刀。刀光一晃,先是照在秋長風的眼上,趁秋長風閉目之際揮刀砍來,無論出手的時機還是角度均是極具心思。而那兩人出刀之後才有呼嘯之聲,可見兩人出手之快亦讓人匪夷所思。
那兩人早算定,秋長風絕避不開這奪命交錯的兩刀。
可秋長風偏偏避開了這兩刀。
只因他在兩人出刀之際就看到這兩人右肩聳動,並非正常走路的動作,那更像是拔刀前的徵兆。
這兩人要拔刀?拔刀要殺他?為什麼要殺他?
所有的思緒只是轉念,光芒一起,秋長風閉眼之前就已倏然倒翻了出去,落地時雖一個踉蹌,遠沒有平日的敏捷,但他判斷仍在,幾乎沒有停頓就再退了三步,以避對手的連環攻擊。
那兩人雙刀斬空,雖是錯愕,但幾乎沒有停頓地錯步揮刀,可偏偏秋長風躲避極妙,雙刀再次斬空,從秋長風的胸膛擦過。
那兩人勢在必得的連環雙斬居然落空,不由得臉色微變。就在這遲疑之際,秋長風臉色陡變,再退一步,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搖搖欲墜。
秋長風還是那個秋長風,判斷敏銳不減,可秋長風也不再是以前的那個秋長風,只因為他內傷雖看似好轉,但毒傷卻已更深——深深地腐蝕了他的五臟六腑。
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已讓他力不能及,甚至激得他乏力噴血。
那兩人立即再次出刀,知道眼下是斬殺秋長風的最好機會。刀光如電,再一次劃起時,驀然間夾帶了一絲明艷。
當當兩響,本是斬到秋長風面前的雙刀陡然蕩了開去。
一劍如暗夜的燈,雖微弱,卻破了那暗夜的無情;一劍如雷雨中的傘,雖不足道,卻幫秋長風擋住了那閃電的淒厲。
葉雨荷及時趕到,出劍。一劍雙分,刺在刀背上,盪開了兩刀。
刀劍相激,有火花如華,有聲如輕鈴,有殺氣千萬,亦有似水柔情。
那火光耀亮了秋長風的眼,也耀照出那兩個殺手一臉的驚愕。他們實在不信,這世上竟有人能在這電光石火間不可思議地刺開他們的雙刀。
葉雨荷也不信,她出劍的時候根本沒有考慮到敵人出手的快捷凶悍,她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必須幫秋長風擋住那要命的兩刀,就算捨了她的命。
刀光一開,她毫不猶豫地振腕反刺,分攻那兩殺手的喉間。
那兩個殺手悶哼一聲,陡然間倒翻而去,如同秋長風那般躲閃,可他們躲得雖快,還是沒有躲得過那無情卻又多情的一劍。
有血濺,濺地如梅花初展,兩殺手中劍。兩人落地時,心膽俱寒,他們雖然躲開了要害,但已負傷,自問無法抵擋這種快劍,再不遲疑,飛身而遁,轉瞬到了十數丈外的花樹間,消失不見。
葉雨荷沒有追,任憑劍尖的鮮血點滴地落在地上,緊張望向秋長風道:「你……怎樣了?」她不能去追刺客,那一刻,她眼中只有秋長風。她其實不像捕頭,她也不想再做什麼捕頭,她只想做個女人——在這種時候保護秋長風的女人。
秋長風的身形搖晃了兩下,只感覺天昏地暗,本想擠出個微笑,可卻緩緩地倒了下去。
葉雨荷一步就到了秋長風身邊,在他未倒地之前扶住了他,眼中含淚,無語凝噎。
她只知道秋長風沒有多少天可活了,可她看到秋長風嘴角的血,望見秋長風緩緩閉上眼時,才知道秋長風是如何裝作若無其事地挺過了那些天。
她心痛——痛得心都恨,恨自己為何到今日還覺得有奇跡——秋長風創造的奇跡。
秋長風是曾有過無數奇跡,可眼下看起來,他能呼吸下去都已是奇跡。
陽光落下,照在葉雨荷的身上,可彷彿落在秋長風身上的卻只有暗影。
不遠處,如瑤明月立在那裡,震驚葉雨荷被逼出的驚人劍法,也震驚秋長風如此的虛弱不堪。她微蹙眉頭,沒有上前,她本對秋長風極有信心,但此時此刻卻有了幾分猶豫。
朱高煦立在帳外的陰影處望著兩人,似乎也在思索著什麼。就在不久前他還在和秋長風盤算如何做活,如何再絕處逢生,可眼下的秋長風,自救都困難,又如何來幫他成事?
眾人心思各異,只餘無邊的沉默。
只有葉雨荷什麼都沒有想,她緩緩蹲下來,緊緊地摟住秋長風,感覺他的身子發冷,不由得數點淚珠從花容上滑落。
她做不了許多,只能祈求那明媚如春的陽光,不要如冬日一樣的早落。
許久,感覺臉頰有冰冷的手指觸摸,葉雨荷霍然望去,就見到秋長風不知何時已睜開了雙眸,用指尖輕輕地為她拭去臉頰的淚水。葉雨荷心中激盪,一把抓住秋長風的手道:「長風……」她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秋長風輕輕吁了口氣道:「幸好你來了,不然……我說不定來不及吃晚飯了。」
葉雨荷很想給秋長風一個明媚的有希望的笑,但眼中的淚水卻忍不住像斷線的珠子般滾落。
勉強掙扎起身,秋長風又若無其事道:「我不礙事,放心,我事情未做完呢。」
他像是安慰葉雨荷,又像是對如瑤明月、朱高煦在證明,他秋長風還是秋長風。朱高煦的眼中有光亮閃了下,可很快就黯淡下去,如瑤明月卻移開目光,望向遠處……
遠處有一個人走了過來,卻是脫歡帳下的那文士。那文士見到這裡的情形後皺眉道:「怎麼回事?」
葉雨荷若不是要扶秋長風,幾乎就會揮劍相向,喝道:「怎麼回事?你們不要假惺惺了,要殺秋長風就光明正大地來,鬼鬼祟祟的見不得人嗎?」她早就想到,若說有人能無聲無息地摸進這戒備森嚴的山谷中行刺秋長風,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這樣說只有一個可能,方纔的兩個刺客就是瓦剌軍中之人。
脫歡要殺秋長風的意圖在金頂大帳中就已顯露,這次派人偷偷暗殺秋長風,不過是顧及些朱高煦的面子罷了。
一想到這裡葉雨荷便怒火中燒,恨不得一劍先殺了那文士,再衝到金帳中殺了脫歡。
那文士皺起了眉頭,不解地道:「誰要殺秋長風?你以為是太師?」嘿然冷笑道:「太師特意讓我派人來保護秋長風和漢王的,你們真是狗咬呂洞賓,不知好人心。」
葉雨荷這才見到有不少兵士向這個方向走來,緩緩地圍繞在他們的周圍,像是保護,又像是監視。
心中有幾分遲疑,葉雨荷不待多說,秋長風握緊下葉雨荷的手,笑道:「剛才有兩個刺客要殺在下,這位承仁兄沒有看到?」
刺客分明向那文士來的方向逃去,可那文士竟平靜道:「沒看到,你確定有刺客?」
葉雨荷才要呵斥,被秋長風輕輕拉了一下手,見秋長風搖頭,不解他的意思,但終究沒有再說。就見秋長風望了下被劃破的衣襟,微笑道:「哦,原來是在下的幻覺,倒讓承仁兄見笑了。可是太師若不知道有人殺我們……為何會派人來保護我們?」
那文士聽出秋長風的諷刺之意,反唇相譏道:「以閣下的為人,仇人自多,太師不過是謹慎行事。太師已說了,沒有找到夕照前,誰都不能死!」
秋長風看著那文士的狂傲和輕蔑,笑容更濃,道:「真的嗎?那實在太好了。在下本以為中了毒後,不到二十日的生命,看來夕照若一年找不到的話,在下便可一年不用死了。」
那文士見秋長風在這般情形之下居然還敢和他鬥口,勃然色變,嘿然冷笑道:「只可惜夕照不用三日就必須送到了。漢王殿下,太師命我轉告你,艮土三日內必到,若漢王真心合作,還請及早準備。」說罷拂袖離去。
冬陽斜落,照著遠峰的白雪,秋長風望著那文士離去,突然劇烈地咳了起來,葉雨荷忙扶住了他,急道:「你……」她本想問秋長風如何了,但終於硬生生地抑制住,問了又能如何?
秋長風終於直起了腰,蒼白的臉頰帶著火燒血染一般的顏色,可他還能冷靜道:「漢王,夕照三日後能送到嗎?」
朱高煦看著秋長風,半晌才道:「如果艮土能到的話,夕照三日內也可以送到。」
秋長風望著遠峰皚皚的白雪歎口氣道:「可你有把握……參與金龍訣的啟動嗎?」他的話語中有幾分不自信之意。
他們現在的困難是,就算金龍訣可以改命,可未見得能改他們的命運。夕照若來,他們對脫歡而言便再沒什麼利用的價值,那時可說是置身「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境。
朱高煦淡漠道:「那你覺得……本王該如何做?」
秋長風喃喃道:「或許……我們要他們立個盟誓才好。」
如瑤明月急了,暗想秋長風這個聰明人怎麼會說出這種糊塗話呢?盟誓對脫歡而言和放屁差不多,她早已經是身受其害。她本想提醒二人,可終究沒有開口。
葉雨荷卻想不到那麼長遠,見秋長風竟然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急道:「不要說三天,恐怕我們現在一天都等不得。長風,究竟是誰要對你下手,你可想到了?」
秋長風撇嘴笑笑,滿不在意地道:「或許……他們殺錯了?」
葉雨荷一怔,急道:「怎麼可能?長風,事到如今,你為何還對我遮遮掩掩,你肯定猜到了,是不是?」她目光轉動,見如瑤明月、朱高煦均轉過頭去,不和她視線相碰,心中微顫,失聲道:「你們根本不問刺客的事情,因為你們也知道刺客是誰派來的,對不對?」
見朱高煦、如瑤明月默然不語,葉雨荷怒道:「可你們為何不說?」她更憤怒的是,眾人明明才結盟,可如今看起來就已分崩離析了,難道說,他們的結盟比薄冰還要脆弱?還是說,朱高煦、如瑤明月本是想利用秋長風,一見秋長風不行了,就不聞不問?
一把抓住秋長風,葉雨荷咬牙道:「長風……求求你,和我說好不好?」她眼中有淚,只恨自己為何這般木訥,到現在還想不通事情的真相。
一個聲音冷冷道:「他們不說,因為知道說了也沒用。秋長風不說,卻是為了你。」
那話音一起,葉雨荷就豁然轉身,等看清說話的那人是誰時,驚奇得已經凝了呼吸,秀眸圓睜,儘是難以置信之意,許久才驚訝道:「葉歡,是你?」
她眼前站著一人,溫文爾雅,臉色居然比秋長風的還要蒼白,赫然就是那個葉歡——那個神秘、多變、攪動天下無邊風雨的葉歡!
葉歡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朱高煦見到葉歡出現,臉色更顯陰沉;如瑤明月見到葉歡,臉上卻現出又痛恨又畏懼的表情。
葉雨荷瞥見這二人的表情,突然想到,葉歡肯定和脫歡有點關係,難道說,葉歡是瓦剌的人,不然怎麼會在這裡隨意走動?
葉歡站在那裡,儒雅變成了威嚴,周邊的兵士見到葉歡,均是垂首而立。
葉雨荷心中一沉,看出葉歡不但像是瓦剌的人,而且看起來在瓦剌軍中還頗有威信。
葉歡看著葉雨荷,又道:「秋長風他很怕……很怕告訴你要殺他的人是我,你又會如往昔般找我拚命,你連累得他還不夠多嗎?」
葉雨荷聞言心震,沒想到要殺秋長風的就是葉歡。葉歡要殺秋長風的確有太多的原因,葉歡在瓦剌軍中橫行無忌,要殺秋長風並非難事,一念及此,她滿是心寒。可她更感覺葉歡那言語如針,刺得她的心難言地痛。
你連累他還不夠多嗎?
原來秋長風即使已經這樣了,心中想的還是她葉雨荷。他怕葉雨荷有事,這才不說兇手是誰。
只因為秋長風知道,眼下葉雨荷絕拿葉歡無可奈何!
淚眼盈盈地望著秋長風,葉雨荷週身劇烈顫抖,嘴唇抖動卻無語凝噎。葉歡的一句話輕易地就擊潰了她的苦苦掙扎,原來她做的一切,只是害了秋長風。
葉歡見葉雨荷神色痛楚,嘴角卻露出了幾分殘忍的笑。
秋長風輕輕地握住了葉雨荷的手,一字字道:「葉歡,你錯了,她沒有連累我。我到現在還能站住,不過是因為她在我身邊。」
葉雨荷迷糊中聽到這句話時,頓時淚流滿面。
秋長風又道:「你說這些話的意思,我明白。」
葉歡的嘴角帶著幾分嘲弄的笑道:「你明白?」
秋長風輕咳道:「因為你恨我……恨我壞了你太多的好事,因此你想著有一日讓我生不如死。你想讓我身邊的人離我而去,那遠比殺了我還快意,是不是?」
葉歡哈哈大笑,故作不屑地道:「我恨你,你也配?」他話音才落,突然也劇烈地咳起來,咳得遠比秋長風還要劇烈,他的身子也如同蝦米般的蜷曲,幾乎咳得要額頭觸地,跪在地上。
身後有人慌忙上前就要扶住葉歡,陡然間葉歡一聲暴喝道:「滾開!」劍光一閃,上前的那兩個人竟被他手上的利劍攔腰斬成四段。
血光四濺中,葉雨荷大驚,挺劍就要護在秋長風的面前,卻見葉歡一劍揮出,斬在自己的左臂之上。
葉雨荷一怔,實在不知道葉歡這是什麼古怪的劍法。
葉歡一劍斬下,手臂上衣破、血出,他疼得眼角抽搐,可竟止住了咳,目光中卻如同燃著火,狼一般地望著秋長風。
秋長風也在望著葉歡,腰板挺得更直道:「中了青夜心的毒,我沒幾日活頭了,可你中了我錦瑟刀啼血的毒,活下去比死還會痛苦。」
「是嗎?」葉歡獰笑道,他的確很痛苦,自從中了啼血後,他一日比一日咳得厲害,咳得他恨不得把肺挖出來才好,可他並沒有逼秋長風拿出解藥,他不屑。他不會求秋長風,死也不會。忍住了要咳的衝動,葉歡恨聲道:「秋長風,你知道我方才為何要派人來殺你?」
秋長風淡然道:「中了啼血之毒,每日這種時候都是咳得最厲害的時候。你最痛苦的時候當然不想我好好地活著了。」
葉歡雙目紅赤道:「不錯,我方才很痛苦,因為我想到是你讓我這麼受苦,就想直接殺了你。可我很快又後悔了,我實在不想讓你就那麼死了……」他怪笑起來,旁人看到,心底不知為何,都有種數九寒天的冷。
秋長風替他說了出來:「你想折磨我?」
葉歡狂笑道:「不錯,我要把我受到的苦十倍地加在你身上,我怎麼捨得你這麼快就死?哈哈……」
葉雨荷聽著葉歡的狂笑,只感覺遍體生涼,想到如瑤明月說的「他不是人」一句話的時候,才感覺如瑤明月說得一點不錯。
笑聲中,葉歡方纔的儒雅斯文早就不見,他像狂魔、像厲鬼,唯獨不像人。他這種笑聲,正常人絕笑不出來。
葉歡愈狂,秋長風卻愈發冷靜,道:「我信你有這種本事,只要你號令一聲,這裡的人就可以立刻把我斬成肉醬的……」
葉歡止住了笑,有些氣喘,搖頭道:「不會的,不會的。秋長風,我知道你在激我,你怕我真的讓人出手,十個秋長風也死了,可那樣有什麼意思?」雙眸如火,瞪著秋長風,葉歡慢悠悠道:「我有時間,我會和你慢慢玩,我一定要讓你跪下來求我——求著給我解毒。」
秋長風淡漠道:「憑什麼?憑你是脫歡的兒子?」
天地靜,雪峰冷。
葉雨荷一怔,腦海中如有驚雷炸響,她第一時間向如瑤明月看去,見到她臉上竟沒有絲毫詫異的神色,又見朱高煦冷靜如初,立即明白秋長風的判斷不錯。
葉歡竟然是脫歡的兒子!
她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葉歡,關於葉歡的疑雲瞬間散去。
一切原來是因為葉歡是脫歡的兒子,怪不得如瑤明月說葉歡不是人,他爹也不是,葉歡的爹就是脫歡。
怪不得葉歡有翻雲覆雨的能力,原來他有脫歡支持。
難道說,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脫歡暗中指使,脫歡這麼做,就是為了獲取金龍訣那麼簡單?
葉歡平息了喘息,雙眸狼般地望著秋長風,緩緩道:「你終於知道我是誰了?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秋長風淡然道:「我猜的,這並不難猜,對不對?我知道金龍訣在脫歡手上,就知道你肯定和脫歡有很密切的關係,而且很可能是脫歡帳前重要的人物。脫歡暫時不想殺我的,甚至派人來保護我,我信那承仁兄說的話。可脫歡若不殺我,何必派人來保護我,豈不是多此一舉?他不過是怕你亂了大局,也怕我再傷了你。」
葉歡的眼中驀地火起,可面頰紅赤,強自忍住了咳。
頓了片刻,秋長風又道:「然而,你不但敢違抗脫歡的命令來殺我,甚至那位承仁兄都為你遮掩,放任你的任性,如瑤明月、漢王居然不問刺客是誰,一付理所當然的表情,我就想了,很多任性的兒子,都仗著老子的權勢才敢胡作非為。」
這種情形下他居然還不卑不亢,甚至諷刺葉歡,如瑤明月見了,也不能不佩服秋長風膽大包天。
葉歡居然沒有動怒,盯著秋長風,臉色突轉肅然道:「你錯了,我能這麼做,不是因為我是脫歡的兒子,而是因為我是也先!」
他挺起胸膛,昂聲道:「也先是也先,脫歡是脫歡,我也先遲早有一日會向天下人證明,我比所有的人都強,只是因為我是也先!」
葉雨荷這才知道葉歡的真名叫做也先,見葉歡直呼父名,心道這人不但狂,而且瘋,不但瘋,看起來對親情看得也不重,這人的野心甚至超過了脫歡。可這人既然是脫歡的兒子,和朱允炆又有什麼關係呢?
秋長風淡然道:「但你必須先要證明比我強,不然怎麼證明給天下人看?」
也先陡然色變,看似要狂怒出手,但終究長吸一口氣,反倒露出詭異的笑,道:「我現在要殺你實在易如反掌。可你說得不錯,我一定要證明給天下人看,我比你秋長風強!秋長風,你中了青夜心……活不了多久了,沒有離火和金龍訣,你死定了。」
秋長風道:「那又如何?」
直到此時此刻,他居然還是平靜的神色,不但朱高煦等人,就算周圍的瓦剌兵見了都滿是詫異,實在難以相信世上還有如此冷靜的人。
也先一掃陰冷,又換了儒雅高傲的表情。「可我還想給你機會的,我不想你這麼早死。」頓了片刻,淡淡道:「你和葉雨荷,你們兩人中的任何一個人只要跪下來求我,我就把離火給你用,你說如何?」
頓了片刻,見葉雨荷已變了臉色,也先態度誠懇又熱切地道:「跪下來求我,我就一定會給你離火,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