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師五部曲3: 影夜假面 第十二章 道德
    黎明時分,凱德立沉浸在冥思中,做著觀想動作。他一次一只地將雙臂往外側展開,一塊塊肌肉有力地鼓動。當他一面動作時,一面看著攤開在面前桌子上的書,腦中同時聽到歌曲的聲音,感覺與它無比協調。汗水覆蓋他裸露的胸膛,也從他的臉頰旁邊流下,而這名年輕教士清晰地感覺著這一切,感官在冥思狀態中變得敏銳無比。

    凱德立最後終於結束冥想,整個人極度疲憊。他打量著床,然後又改變了主意,因為他覺得,自己過去幾天來已經在房間中待得太久了。今天的天氣會相當晴朗溫暖。窗外,因派斯克湖正在清晨的陽光中閃耀著。

    凱德立將普世和諧之書闔上。然而,當他一面看著平靜又靈動的湖水,腦中卻仍能清晰聽見歌曲的聲音。現在,已經到了他該把從書中所得到的知識(以及情感力量,他這麼希望著)帶到外面世界的時候;已經到了他應該去確認一下,自己新獲得的透晰能力,能如何幫助周圍每天努力過日子的人們的時候。

    凱德立害怕去面對。他一定又會在卡拉敦人們的肩頭看見陰暗影像在舞動,他能夠控制它們嗎?此外,他是否又能夠“正確”地解讀它們的意義?他回想起前一晚所發生的事情,他因為害怕布瑞南肩頭張牙舞爪的陰影含義,而把這名年輕人趕出了房間。

    年輕教士清洗身體後擦干,堅定自己的決心。眼前可選擇的路似乎很清楚:出去,並學習消化他新獲得的知識,或者是留在房間裡,一直過著隱士般的生活。凱德立想起獨自居住在塔中的貝利薩瑞。這名魔術師會死在那裡,獨自一人,而且非常有可能的是,他的屍體會擺在那裡幾周都沒人發現。

    凱德立並不想讓這麼悲慘的命運也發生在自己身上。

    還在布瑞南身體中的鬼魂,一面心不在焉地站在梯子上,替換著降下來的吊燈蠟燭,一面看著年輕教士離開“龍的遮羞布”。之前他聽見凱德立跟費德嘉說今天會晚歸,而鬼魂認為這是個好消息。“夜之面具”已經進入城裡並部署好,鬼魂今天就會跟他們碰面。也許當小凱德立晚上回來的時候,會發現有個不太愉快的“驚喜”等著他。

    身為一名有耐心的殺手,一名藝術家,鬼魂想多等一兩天再進行暗殺行動,他想更接近這名奇妙的年輕人,想得知關於他的一切,好讓事情萬無一失。尤其另外兩名教士到了之後所帶來的潛在問題,更令這名殺手覺得這點非常重要。據說,能力高強的教士能夠令死者復活,而在一般的情況下,鬼魂會慢慢來,先摸清楚這些新來的教士擁有什麼樣的魔法能力——尤其是那名擁有教長稱號的教士。會不會在“夜之面具”殺了凱德立之後,艾福利又找到他的屍體讓他復活?

    此外,波格·瑞司也讓事情變得更棘手。這名傲慢自負的魔法師在打什麼主意?殺手不禁猜想著。波格昨晚曾跟另一名地位較低的教士談話,而這可不是件好事。

    鬼魂不喜歡橫生枝節。他是頂尖的專業人士,以做事干淨利落、從不留任何難以收尾的問題而自傲。不過,雖然這次任務被搞得一團混亂,他還是想相信他能避過——或是消滅掉——這些問題。如今,一朵新漣漪攪亂了這幅已經描繪好的圖景,因為鬼魂興起一個新的欲望,讓他起碼能在自己的心裡為自己這種大意行為辯護。鬼魂感覺四肢充滿了活力,感覺到青少年特有的強烈沖動,而且記起了這些沖動所能帶來的歡悅。

    他不想放棄這具新身體。

    但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這樣打啞謎下去。只經過一次會面,凱德立就已經懷疑到有些不對勁,而鬼魂曉得,隨著時間增長,這些懷疑只會有增無減。此外,在這具身體裡,鬼魂倍受束縛。他的另一具身體還是活著的,除非這名殺手完全放任自己,將布瑞南的身體據為己有,它才會死去。但在這次的任務完成之前,這麼做是非常鋌而走險的。而只要那另一具孱弱的身體還在呼吸,鬼魂就無法在其他任何人身上使用器擄伏。就連要占據他所特別挑選的范德時,鬼魂也得先回到自己的身體內,而這麼做就會釋放布瑞南。

    他知道,只要凱德立一死,所有的事情就會變得簡單許多。鬼魂曾在昨晚考慮試著采取行動,當時他拿著一支刀子,距離凱德立裸露的胸膛只有幾寸之遙。如果他瞄得夠准,這整件事就可以在那時候當場結束;他能拿到金子,並且認真考慮這股沖動:拿取這具新而活力盎然的身體,殺了還在他房間裡的受困年輕人靈魂,然後從屍體腳上拿掉魔法戒指。只需幾天,他的靈魂就能適應新身體,然後他就可以再度自由使用器擄伏。年輕活力也會再度為他所有。

    但猶豫讓這名殺手失去了機會。在他下定決心行動之前,凱德立就再度對他起了戒心。那些尚未解決的枝節部分——他對凱德立的力量還無法掌握,也還不清楚其他兩名教士的能耐——讓他沒有下手。

    “布瑞南!”費德嘉的叫聲讓這名殺手從沉思中驚醒。

    “你還在等什麼?”這名旅店主人吼道,“把吊燈弄回原位,動作快!大廳也需要打掃,小子。現在快去!”

    這是年輕身體中的鬼魂再歡迎不過的額外束縛。鬼魂甚至連聲抗議都沒發出。“夜之面具”就在不遠的地方——他有充分的時間跟他們聯絡——而說實話,他很高興能有這些意外的拖延出現,因為如此他就比較能厘清潛在的問題,以及許多有趣的疑問。

    約一小時後,這名殺手甚至對自己被束縛在旅店中這點感到更滿意,因為一名年輕女子——金莓色的頭發在她肩頭靈活地彈跳著——走進了“龍的遮羞布”,指名要找凱德立,並自我介紹是丹妮卡·莫波桑特小姐。

    又一朵漣漪出現了。

    “那小子來了!”依文叫道,回頭朝“龍的遮羞布”前方指著,並且粗魯地把皮凱爾也朝那個方向轉。

    “喔咿!”皮凱爾一看到凱德立就尖聲叫著,不過他更專注在把依文的手從肩膀上拿開,好讓自己不要再轉了。這名頭昏眼花的綠胡子矮人不穩地一步步走著,掙扎著想把湯鍋頭盔扶正。

    依文起步想朝尚未發覺他們存在的凱德立走去,但丹妮卡將一只手放在矮人肩上。這名矮人訝異地轉過頭來,但當他一看見丹妮卡眼中懇求的神情,就立刻了解了。

    “你想自己過去找他。”依文推理道。

    “可以嗎?”丹妮卡問道,“我不知道凱德立見到我會有什麼反應,我希望……”

    “不需要再多說了,小姐。”依文低吼道,“我跟我兄弟還有一大堆事要做,而且天色已經晚了。我會在那家店給我們找幾個房間。”他指著兩棟屋子之外的一間旅店,那裡也比“龍的遮羞布”冷清些。“等你需要的時候再來找我們就好。”

    “而你也可以幫我跟我兄弟把這東西拿給凱德立。”依文繼續說道,從一個深口袋中掏出堅硬的飛盤。他開始要將東西拿給丹妮卡,但隨即又收回手,看起來相當困窘。這名粗魯的矮人盡可能不著痕跡地動手將武器上一片血肉抹去,那是這件武器首名受害者的部分臉頰。但丹妮卡還是看見了這個動作。依文沒法子地聳聳肩,把飛盤丟給她。

    丹妮卡彎下腰來,在這名體貼的矮人前額上吻了一下,讓依文的臉整個脹紅了起來。

    “嘻嘻嘻。”皮凱爾嘰嘰喳喳地叫道。

    “喂,你干嘛?”這名慌張的矮人問丹妮卡。他一掌打上那位偷笑的兄弟肩膀,然後兩人一起開跑,遠離旅店跟凱德立。依文知道,若這名年輕學者看到他們三個人,應該會請他們全部一起進去,這樣就毀了丹妮卡的期望。

    丹妮卡獨自站在熙來攘往的街頭,看著凱德立一步一步走進“龍的遮羞布”。在她對面,因派斯克湖的湖水在午後陽光下閃爍著,而她幾乎想要去追隨這些舞動的光影,逃離她的恐懼。實際上,丹妮卡真的不知道凱德立會如何反應,不知道他們在西米斯塔森林中的分離是否就是永遠。

    如果凱德立現在拒絕她,她真的不曉得自己該何去何從。

    對於這名面對過許多挑戰與敵人的年輕武僧來說,她從來沒像現在一樣倍受煎熬過。這麼做需要丹妮卡每一絲的勇氣,但她,終究還是朝那間等待她進入的旅店走去。

    當丹妮卡進入旅店時,凱德立正在樓梯上,悶頭朝上走。他一邊的手肘勾著那支熟悉的手杖,一面讀著一些皺皺的羊皮紙文件,顯然對周圍的事情渾然不覺。

    像只貓一樣的輕巧無聲,這名武僧越過房間,走上樓梯。她注意到,一名年約十五歲的男孩在她經過時好奇地看著她,她以為這名年輕人可能會阻止她進去,因為她不是這間旅館的住客。但他沒有這麼做,而很快地,仍然埋首在羊皮紙文件中,而沒注意到她在一旁的凱德立,就只離她兩級樓梯之遠了。

    丹妮卡多打量了他一會兒。他看起來比幾周前要來得瘦,但她知道那並非源自於飲食不足。凱德立原本男孩般的身形有了成熟男性的樣子;甚至連他的腳步都顯得更加穩定,幾乎不會逸出原本所選擇行走的路線。

    “你看起來不錯。”丹妮卡突然吐出這句話,幾乎沒有多想就說了。凱德立突兀地停住,在步上下一階前踉蹌了一下。慢慢地,他將視線從羊皮紙上抬起。丹妮卡聽見他喘了一口氣。

    仿佛有好幾分鍾過去,這名年輕教士才終於鼓起勇氣轉過身來面對她,而當他這麼做時,丹妮卡實實在在地望進一張困惑的臉。她等待凱德立回話。但是,他顯然地不是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就是無話可說。

    “你看起來不錯。”丹妮卡又說了一次,而且覺得自己一定是完全瘋了。“……我們,來到卡拉敦……”

    她停住,嘴裡的話因看到凱德立那雙灰眼中的神色而說不出來。丹妮卡曾經專注地望著這雙眼睛許多次,但她現在看到裡面有些新的東西,一些由痛苦經驗所帶來的悲傷。

    再一次的,仿佛已過了好幾分鍾。

    凱德立的手杖掉在樓梯上,發出好大的聲響。丹妮卡好奇地望向它,然後,當她再度抬起頭時,凱德立已經來到她身邊,雙臂緊緊地擁抱著她,幾乎要把她擠扁。

    丹妮卡既獨立又堅強,可以說是這片土地上最好的格斗家之一,但她從未像現在一樣感到如此安全而溫暖。眼淚潸潸地流下她光滑的面頰,而她心中絲毫沒有悲傷。

    仍然占據著布瑞南身體的鬼魂,從樓梯底端看著這對情侶,一面心不在焉地拿長柄掃帚來回掃著。他那陰險的腦袋正一如以往地運作,一面擬定新計劃,一面將舊計劃做細部修正。鬼魂知道,現在必須讓行動進行得更快速才行。這件事情已經越來越復雜。

    這名經驗老到的殺手,同時也是藝術家,並不害怕。他喜歡挑戰,而且,比起他曾經殺死的許多名英雄人物,這次的行動,這名目標,凱德立,似乎不是多大的問題。

    丹妮卡。

    凱德立已經有超過五周沒見到她,而雖然他並未忘記她的長相,他還是被她的美麗所懾。她站在他房間裡,關上的門前,頭耐心地往一邊傾著,金莓色頭發在一邊肩頭舞動,而她那雙充滿感情的褐色異國風情雙眼,則溫柔而體貼地凝視著他。

    是他提出分手的。離開的人是他——將丹妮卡、戰爭及西米斯塔拋在身後。他還是不知道丹妮卡為何要來見他,但無論原因是什麼,凱德立知道這次是他該說話,他該做解釋。

    “我沒有想到你會來。”他說道,一面在書桌旁移動,並輕輕闔上普世和諧之書。一聲緊張的輕笑從他口中逸出。“我怕會接到一封邀請函,去西米斯塔森林見證丹妮卡跟艾貝雷斯的婚禮。”

    “這麼說對我不公平。”丹妮卡回答道,將美妙的聲音保持在平靜而穩定的聲調。

    凱德立無助地將雙手舉起。“若那成真也是我活該。”他承認道。

    丹妮卡將依文的禮物拿出來,丟給他。“矮人兄弟送的。”她解釋道,凱德立接住沉重的飛盤。“他們很久以前就開始做了。這是個禮物,要送給拯救萌智圖書館的英雄。”

    凱德立能感覺到這件武器的力量,而那令他既害怕又震顫。“總是武器。”他放棄地吐出這句話,然後將飛盤丟到床腳前的地上。它們撞到一個小衣物箱,撞凹了堅硬的木頭,然後在凱德立新近被施了魔法的手杖幾寸外停下來。

    凱德立打量著這個相稱的畫面,幾乎大笑出聲,但他不會讓丹妮卡明顯想讓他分心的舉動阻止自己講出要說的話。“你愛精靈王子。”他對她說道。

    “他現在是精靈王了。”她提醒他。

    凱德立還是注意到,她並未對他的指控提出回答。

    “你的確曾經……現在也愛著艾貝雷斯。”凱德立靜靜地再說了一次。

    “就跟你一樣。”丹妮卡回答道,“他是一位親愛的朋友,而且也是我有幸並肩作戰過的戰友中,最出色而有榮譽感的人之一。為了西米斯塔的精靈王,我願意犧牲自己的生命,就跟你一樣。”

    她說的凱德立都明白。一直以來,在他的恐懼背後,他知道丹妮卡跟艾貝雷斯關系的真相,他知道她對精靈的愛——那的確是愛——跟她對凱德立的感覺是兩回事。丹妮卡跟艾貝雷斯因為共同的目標而連結在一起,是有著共同價值觀的戰士。如果凱德立愛丹妮卡——而他的確全心全意地愛著她——那麼他怎麼能不也愛艾貝雷斯?

    但還是有一個糾纏不休的問題存在,一個糾纏不休的疑點,而且那跟丹妮卡無關。

    “你會願意為他付出生命。”凱德立真誠地回答道,“我希望我也有同樣的勇氣。”

    丹妮卡的微笑並不是要諷刺他,但他卻感覺如此。

    “我從那裡逃走了。”凱德立刻意提醒她。

    “在你被需要的時候你並沒有逃。”丹妮卡回答道,“我或精靈們都沒有忘記,你在希爾得力奇樹區,以及戰爭最關鍵時的表現。汀太格是因為你才能活下來。西米斯塔是因為你,才能回到艾貝雷斯的族人手中。”

    “但我逃走了。”凱德立爭辯道,“這點不容否認。”

    丹妮卡的下一個問題——帶著天真與真實的不安——令這名年輕教士措手不及。“你為什麼要逃走?”

    她把旅行外套放在床邊的小桌子上,然後過去坐在凱德立床上,而他則轉身望出窗外,看著在漸暗天光中仍閃耀著光芒的湖。凱德立之前從來這麼直率地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從來沒去想自己沮喪的原因所在。

    “因為,”過了一會兒後他說道,然後他再度停頓,在他腦中的思緒還不夠清晰。他聽到床發出吱嘎聲,有一會兒害怕丹妮卡正朝他走過來,因為他並不想讓她看到此刻自己臉上的痛苦。床再度發出吱嘎聲,他了解到她只是換了個姿勢,並沒有站起來。

    “太多事情像漩渦一樣包圍著我。”他說道,“戰爭、魔法、我面對朵瑞珍不省人事時的兩難,以及心裡害怕自己沒殺了她是個錯誤,還有在我耳邊一直響著的垂死者哭嚎聲。”凱德立勉強發出了一聲輕笑,“還有你看著艾貝雷斯的樣子。”

    “但這些全應該會讓你想留在摯愛的人身旁,而不是逃開。”丹妮卡說出自己的看法。

    “這種讓我快要瘋掉的感覺已經累積一段時間了,”凱德立解釋道,“也許甚至早在邪惡祭司開始攻擊萌智圖書館以前就已開始。也許我自成年以後心裡一直就無法獲得平靜——如果真是這樣我也不驚訝。”

    “我必須面對這些困擾我的事情,然後超越它們。”他繼續說道,偷偷往肩頭後方望了丹妮卡一眼。“我現在了解到這點。”

    “但,我還是覺得……”丹妮卡開始說,但凱德立再度面向湖水,伸出一只手打斷了她的話。

    “在你身旁,我無法面對它們,你能了解嗎?”他問道,聲音中帶著懇求之意,希望她能夠原諒他。“以前在圖書館的時候,每當我被這些問題弄得快要招架不住時,我只需要跑去找丹妮卡,我的愛。在你身旁,看著你,就沒有苦悶糾葛,沒有什麼無解的問題。”

    他轉過身去面對她,看到從她美麗臉龐上散發出的欣慰之情。

    “你不是我要的答案。”凱德立承認道,然後丹妮卡臉上的光芒消失了,一陣強烈的痛苦充滿她杏仁狀的眼睛,令他畏縮了一下。

    “你不是我的解藥。”凱德立很快地試著解釋,後悔自己一開始用那樣的字眼說。“你是一個慰藉,一種暫時的解脫。”

    “你的玩物?”

    “絕對不是!”凱德立發自內心吶喊出來,帶著丹妮卡需要聽到的那種確定感一同傾吐而出。

    “當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整個世界及我的人生都是美麗的。”凱德立接著說道,“但實際上當然並非如此,西米斯塔實實在在地證明了這點。當我跟你一起,我可以躲在我的愛後面。你,我的丹妮卡,一直是我的面具。當我戴著它,我甚至可以逃避掉持續不斷的戰役所帶來的恐怖。我可以確定。”

    “但你卻無法逃避自己。”丹妮卡插嘴說道,開始明白他的意思。

    凱德立點點頭。“在這之中有著苦悶糾葛,”他解釋道,一面指著自己的心口跟頭部。“它們會一直跟著我,直到我能夠解除它們,或直到它們毀了我。”

    “而當你的面具在這裡,讓你可以躲在後面的時候,你會無法面對它們。”丹妮卡推理道,她平靜的聲音裡沒有怨恨之意。她真誠地同情凱德立的處境,柔聲問道,“你有找到答案嗎?”

    凱德立差點大笑出聲,“我找到了更多的疑問。”他承認道。“自從我開始探索自己,整個世界只是變得更加令人困惑。”他指著普世和諧之書。“你不會相信那本書讓我看到什麼樣的景象,雖然,那些到底是表露真實的影像,或者只是偽裝得很好的假象而已,我無法確定。”

    當丹妮卡顯露出似乎要從他身旁躲開的姿勢,凱德立才了解到,自己剛才直說了一些心裡的話。他等了好一會兒,讓丹妮卡來回應,跟他一起面對他所發現的這些事象。

    “你質疑你的信仰?”她直率地問道。

    凱德立轉開身去,眼睛再度尋找著湖面正在消逝的光芒。她一語中的,他那時才了解到。他身為一名德尼爾教派的教士,卻質疑他的神所賜最神聖的一本書向他揭露的影像與魔法?

    “我並未質疑德尼爾教派所擁護的信條。”凱德立堅定地說道。

    “那就是神本身了。”丹妮卡無法置信地推論道,“你質疑神的存在?”她的聲音幾乎隨著每個字而破碎。“一個被教士們撫養長大,又親眼見到這麼多牧師法術顯現的人,竟然聲稱自己是無神論者?”

    “我沒有聲稱任何事。”凱德立抗議道,“我只是對什麼都不確定!”

    “你曾見過神所賜予的魔法,”丹妮卡爭辯道,“你自己感覺到魔法的存在……在你醫治汀太格的時候。”

    “我相信魔法。”凱德立理論道,“那是在這片費倫大陸上所發生的真確事實。而且我也的確感覺到那股力量,但它到底是從何而來的,我卻無法確定。”

    “智慧的盲點。”丹妮卡諷刺地吐出這句話。凱德立再度越過肩頭打量她。“如果你不能破除所有懷疑地證明某事,你就無法相信它。”她對他說,“難道每件事情都必須要是具體的?難道一個能夠解開這麼多世間謎團的腦袋裡,沒有容許信仰的空間?”

    一陣風吹過湖面。波浪打上岸邊,浪峰帶著最後一絲白晝的光芒。

    “我真的不知道。”凱德立說。他看著翻滾的湖水,試著想從它帶著將逝光芒的樣子,找到一個合適的象征意義。

    “你為什麼要逃走?”丹妮卡再度問他,而他從她堅定的聲調中知道,她決心要逼問出個答案,無論結果將要他們兩人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我害怕。”他承認道,“我害怕更多的殺戮,害怕你會被殺,而我會受不了。”凱德立停頓了一下,困難地吞咽著,逼自己接受這個難以承認的內心想法。他繼續沉默了一會兒,而丹妮卡不敢打斷他的思路。

    “我怕自己會死。”這就是了。凱德立剛剛承認了自己的懦弱。他垂在兩側的雙臂緊繃,害怕丹妮卡尖銳的反駁。

    “你當然會怕。”但她卻說道,聲音裡沒有一絲諷刺之意。“你質疑自己的信仰,質疑是否有現實世界以外的東西存在。如果你相信答案是沒有,那麼榮譽又有何意義?勇氣受到神聖使命的驅使,凱德立。你願意為艾貝雷斯付出生命,你已經證明了這點。而若有支矛指向我的心髒,你會欣然替我擋下。我絲毫不質疑這點。”

    凱德立仍然望著窗外。他聽到丹妮卡在床上再度移動,但這次卻太專注在思考她充滿智慧的回答上。他看著最後幾道殘存的陽光乘在波浪上,乘在浪峰上,然後明白了丹妮卡話中的道理。在西米斯塔時他害怕自己會死,但只是因為繼續這場戰爭的正當性來自於他們相信的信條上,而那些信條在回頭檢視時是存在於信仰中的。而他對丹妮卡、艾貝雷斯以及其他人這麼生氣的原因,是在於他為他們擔心,而且也不能接受他們對這些更高層次的信條如此信奉,而且這麼自願走上很可能會讓他們自己喪命的道路。

    “我會去擋下那支矛。”凱德立決定道。

    “我從未懷疑這點。”丹妮卡回答道。在她的聲音中有種不一樣的感覺,有些更溫柔與神秘的東西,令凱德立轉身過去看她。

    她舒服地側躺在他床上,衣服在床邊亂成一堆。就算凱德立活到一千歲,也不會忘記此刻丹妮卡的模樣。她的頭靠在手中,手肘支起,豐厚的金莓色頭發如瀑布般垂下手臂,在單人枕頭上舞動。昏暗的光線強調了丹妮卡柔軟皮膚的曲線,以及如雕塑出來一般的雙腿泛起的微光。

    “這幾周以來,我都沒有懷疑過。”她說道。

    凱德立感覺到她聲音中微微的顫抖,但仍覺得她是如此驚人地勇敢。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解開了襯衫的扣子走向她。

    不用一會兒,他們就結合在一起了。歌曲在凱德立腦海中再度響起。不,不是這樣,他感覺到它,在他身體的所有地方急切地敲打著,引導他的每個細微動作,並告訴他,這是他生命中最正確的一件事。

    凱德立的腦海湧現一陣思緒與感情的激烈旋轉跳動。他想著丹妮卡可能已經懷了他的孩子,然後考慮著死亡的意義。

    但最主要的,凱德立的思緒專注在丹妮卡,他的靈魂伴侶身上,而他更愛她了。也許她有一度曾是他的避風港,但只是因為他將她定義在那個位置。現在,凱德立揭露了自己的脆弱,最深沉的恐懼,而丹妮卡接受了它們,還有他,全心全意地,而且誠心地想要幫助他解決。

    之後,當丹妮卡睡著了,凱德立從床上起身,並在桌上點起一根蠟燭,就在普世和{炫}諧之書旁。他並未費{書}神去穿起衣服,轉頭望向床{網}上的丹妮卡,感覺到一股愛意流過全身。這種安全感給了凱德立更多力量,他坐下來,將書打開,希望這晚所揭露的真相,能讓他以不同的方式來傾聽那首歌曲。

    在凱德立點燃那根蠟燭的好幾個小時以前,鬼魂就從這名年輕教士的門口溜開。經過偷聽,他相當自信丹妮卡·莫波桑特小姐的到來,並不會讓他的完善計劃偏離多少。事實上,鬼魂決定他也許可以利用丹妮卡——至少是她的身體——來大大增添這次暗殺行動帶來的快感。

    如果他能夠占據凱德立情人的身體,他將能在這名年輕教士最毫無防備的時刻對付他。

    不過,就算他再心癢難耐,鬼魂在磨搓雙手走回房間的每一步中,都明智地了解到事情也變得危險又復雜了起來。

    可憐又遭毆打的布瑞南還被綁在床跟牆之間的小空間,哀求似地往上看。

    “我今晚會放了你。”鬼魂承諾道,“我決定,保有你的身體還是太冒險了——雖然這真的是很可惜,一副這麼好的軀殼!”

    布瑞南拼命想抱著希望,甚至努力露出了微笑,直到鬼魂的手——布瑞南自己的手——捏緊了他借來的喉嚨。這次,對這名受困的旅店老板兒子來說,已經沒有痛苦,只有一片黑暗。

    動作完成,鬼魂坐在床上,將那具孱弱的軀體松綁,不耐煩地等待自己能夠將軀體取回的時刻到來。他悔恨必須放棄占據這具年輕好身體的機會,但又再度提醒自己迫在眉睫的任務以及危險的存在。他向自己保證,很快他就能再找到一具適合的身體,只等凱德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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