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錢扔進自動售賣機,機器裡面就會滾出飲料或小食品。這種機器很少出現故障,因此只要人們有需要就會使用它。把錢扔進老虎機裡,老虎機通常沒什麼反應,只在極罕見的情況下讓人中獎。這種機器也很少出現故障,因此只有少數人會使用它。按照行為主義的說法,前者叫作不間斷強化,而後者叫作間斷性強化,所以前者讓更多人養成了習慣,而後者就不行。今天是週日,勤勉的法醫水哥想起有件事情要去處理,就打了幾個電話。昨天是他替班,今天是他當值,所以他想問問同事,有沒有人可以幫他替一下班。可惜,既然同事們都知道週日會休息,而法醫的休息又那麼難得,所以大家都安排了事,沒人能來替班。水哥掛上電話,既沒感到鬱悶,心中也沒啥不滿。他收拾妥當,就出門去上班了。這種現象就叫作間斷性強化。不是每次幫同事替班都會得到報酬的,也不是每次當自己有需要的時候,同事都會替班的。不過水哥就像是把錢扔進了老虎機,滿不在乎地繼續這麼幹。坐在辦公室裡,水哥照例先飲一壺熱茶,喝得過癮了,以致大汗淋漓了,他便滿意地站起來,準備開始幹活。
如同我們已知的,法醫的工作說忙也忙,說閒也閒。沒有屍體送到的時候,他通常沒什麼事情,只需要檢驗前幾天經手的屍體,看能不能找到當時未發現的痕跡。
這一天也是如此。水哥站穩了,拖出了陳真佳子的屍體。陳真佳子就是那個崴了腳、被唐彼得救助,卻又被人掰斷了脖子的可憐女人。昨天,一撥又一撥的辦案人員來看那女孩的屍體,拍照、取證,因為那是時下最棘手的大案。可除了王昭,沒人來看陳真佳子的屍體。水哥覺得這是命運的不公,因此一來就先看看她。
水哥剛把她拖出來,還沒仔細過目,停屍房的門就被人推開了。「喲,水哥,怎麼今天又是您?」運屍人抬著屍袋向他打招呼,「辛苦您了。今天怎麼又是您當班?唉,水哥的運氣不好,今天這具屍體不大好處理呀。」
怎麼不好處理了?水哥還在猜想著。讓火燒死的?水淹死的?高腐?木乃伊?還是……
簽收了單據之後,運屍人就告辭了。水哥回來,拉開了包裹著屍體的黑色袋子。
哦……袋子一拉開,他馬上就明白了。這是一具新鮮的男人死屍。之所以說麻煩,是因為屍體皮膚表面沾了許多碎玻璃。這些碎玻璃大多是刺入男人小臂的,也有一些還殘留在男人的臉上。
又看了一眼,水哥不由得怔住了:咦,這個男人的脖子歪向一側,右側的脖頸處軟綿綿的。水哥用手一托,又放下,腦袋就又歪向那邊。這模樣就好像他小時候看到的死去的麻雀——軟綿綿的,倆黑溜溜的小眼睛無力地洞開著。
水哥最討厭麻雀,不喜歡看到它們飛,不喜歡聽到它們叫,更不喜歡吃它們——這倒是與小時候受到的關於「四害」的教育沒什麼關係。小的時候,也就是20世紀70年代,水哥是個好孩子。那時候的學校裡,沒多少學生認真上課,也沒多少老師認真教書,不過水哥很好學。也許就像現在的孩子,輕而易舉地在學習,就不拿學習當回事了吧。水哥沒有幾本書,就總是抱在懷裡,吃飯看,睡覺看,甚至走路都看,父母也管不了他。
說來也奇怪,水哥從小這樣看書,竟然沒把眼睛看壞,不過也還是遭遇了幾次危險。其中有一次,水哥一邊走一邊看書,走著走著忽然覺得身子一矮——呃,怎麼了這是?水哥茫然地放下書,這才發現自己掉進了井裡。說掉進去其實也不恰當。由於看書,他張著兩臂,胳膊正好掛在了井邊,就沒掉下去。小水把書放下,胳膊撐著井邊爬了出來,回頭望望井裡,好傢伙,幾米深呢,要是掉下去可不得了。小水這樣想著,就抱來了路邊的幾根大樹枝,用碎磚頭壓好,免得其他人掉下去,然後他自己一邊看書一邊離開了。書,還是照舊要看的!至於麻雀事件,則是另一件事。有一天媽媽對他說,不要總悶在家裡看書,出去玩玩吧。小水說好吧,就拿著書出門了。他來到那時候隨處可見的小花園,在草坪上一邊走一邊看書。看著看著,一不留神,被樹幹絆倒,小水摔了個大跟頭,書也甩飛了。正要爬起來的時候,小水忽然發現眼前有一隻死麻雀,而他倒下的時候,手正好按在這隻小麻雀身上。小麻雀死了有一天的樣子,腦袋無力地歪向他,渾濁的眼珠瞪著他。這一次小水摔得不輕,眼冒金星。他趴了一會兒,瞧瞧那小傢伙。這時候,小孩子嘛,你知道的,總喜歡把什麼東西都放進嘴裡,或者放在鼻子上聞聞。於是小水拿起小麻雀的屍體,放在鼻子上聞了聞。他當然知道那不能吃!嘔!死了一天的麻雀味道可不好聞,這也是小水第一次聞到屍體的味道。這比那時候骯髒得爬出了蛆寶寶的廁所味道還要難聞一百倍。嘔!小水把早飯都給吐出來了!那個年代物資是相當匱乏的,這意味著小朋友們經常吃不到肉,於是就常有些頑皮的小孩子燒麻雀、烤螞蚱解解饞。其中也有一兩個與小水的關係不錯,烤了麻雀也要分他一隻。不不不!不要!小水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這個真不行,這個吃不了!咦?小夥伴就很詫異:「你聞不到嗎?這很香的,為什麼不吃呢?」「我聞到過,正是因為我聞到過才不吃呢!」小水這樣解釋。「算了,難得一小口肉,你不吃我吃唄。」一直到了中學,腐屍的味道才從小水腦子裡去掉,但麻雀的陰影還在。長大了,成年了,做了法醫的水哥對腐屍的味道完全免疫,但看到麻雀,還是不由得悲從中來。
悲什麼呢?水哥也不知道,反正看到這具好像歪著頭的小麻雀的屍體,水哥感到不舒服。
最重要的是,昨天送來的女屍——陳真佳子,不也是像這樣被掰斷了脖子嗎?
於是,水哥趕緊叫來了王昭。
王昭比昨天還要邋遢,鬍子鑽出了臉頰,顯得很髒。兩天沒洗澡沒換衣服,身上的味道也不大好聞。
水哥本想讓他看看兩具屍體的共性,沒想到王昭一見男屍便大驚失色:「靠,我認識這男的!」「熟人?」「不不,我是說,昨天我查陳真佳子一案時找上了他,這是她男朋友。」……「呃,就是說,你昨天找到他的時候他還好好的,晚上就被殺了?」「對!」
王昭一頭霧水: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原本他和其他同事都認為,真佳子是獨立案件,警察局的數據庫裡也找不到類似的情況。現在情況有所不同,真佳子死了,緊接著在第二天同一時間段,她男朋友死了。這意味著什麼?
會不會是他們捲入了非法勾當?這是一種合理的推測:表面上他們是男女朋友,其實還有著更深一層的關係,比如說販賣毒品,或涉及其他非法利益。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私吞了財物,得罪了人,被處死了。掰斷脖子不正像一種行刑的方式嗎?
不過雖然這個醉酒的小子看起來不太正經,但陳真佳子可像是個正經女人。她為什麼會遇害呢?
忽然水哥招呼說:「過來,看看這個。」
王昭應聲過來,注意到真佳子腳踝處的淤青比昨天大了許多,顏色也更深了。「哦,你昨天已經說了,她可能是崴了腳。」「不不。看,這兩塊淤青是有所區別的。簡單地說吧,昨天沒注意到的一些細節現在出現了。」
「這說明什麼?」「說明昨天她確實崴了腳,隨後還曾被人按揉過。按揉的力量不是很大,所以在第一天處理屍體的時候,屍斑還沒有完全形成。」……莫非那小子說的都是真的?王昭驚出一身冷汗。他指的是昨天見到真佳子男友的時候,對方說的那番話。
那傢伙的話,王昭本來並沒當回事,而現在卻發現它與現實產生了對應。當晚九點前後,真佳子與男友發生爭執,隨後逃離男友家,路上崴了腳。男友追上真佳子,卻被一陌生男性攔住去路。陌生男性趕走男友,帶真佳子回了家。他居然還給真佳子按摩。一小時後,真佳子離奇死亡。這個環節最難理解——她到底招惹了誰?
接下來的情況是,男友並不知道真佳子已死的消息,直到王昭找上門來。男友隨後做了什麼?他認為那陌生人是兇手,然後去找他了。陌生人居然被他找到了,兩人發生爭執,結果前面有車後面有轍,陌生人也掰斷了他的脖子?
後一段分析完全不現實啊!
這就好像說,在案件發生的小區裡,存在一個被動殺手。他不招惹別人,但只要被人惹到他,就立刻痛下殺手。這種類型的殺手當真存在嗎?另外,真佳子到底是如何招惹他的呢?
跟著水哥一起檢查屍體,王昭越發感到驚異。
這具男屍的小腿骨正面有重重的傷痕,似乎是被人踹出來的;手腕和脖頸後被人砸了一道,力道很大,但也不致命。隨後,兩人就在停屍房裡簡單地模擬了當時的場面。
王昭個子小,黝黑精瘦的,而水哥身材高大,王昭扮演死者,慢悠悠地假裝舉著瓶子砸過來。
水哥一閃身躲開了,順勢砸了王昭的手腕,瓶子落地,摔碎了。
水哥迎面照王昭小腿踹了一腳,王昭站立不穩。隨後又照脖子一記重擊,王昭跪倒。水哥繞到他的身後,鎖住他的脖子。結束。「順便說一句,」水哥從屍體身上取下一塊玻璃碴後仔細觀察了傷口,「這些被玻璃扎的傷痕,是在死亡後產生的。也就是說,受害者從跪倒開始,到被兇手掰斷脖子沒用幾秒。隨後兇手撒手離開,屍體完全倒下,壓在了碎玻璃上。」「這……我們要應付的是一名職業殺手?」「這我說不準,總之他很有一套。」「好吧,不管怎麼說,我回去跟大伙商量一下。這兩個案子應該不難破,都發生在同一個小區裡,總有人知道些什麼。」王昭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是越發沒底……
心裡沒底的不只是王昭,此時坐在辦公室裡的心理咨詢中心老闆艾西心裡也很沒底。
預約的神秘客戶沒有來,為什麼呢?從事心理工作將近十年,艾西可謂什麼樣的人都見過,不過像這次的客戶還是頭一遭。
那是個相貌斯文的中年男人,一進來,不等開口說話,先哭。哭也就罷了,還越哭越起勁,不斷地聲稱殺掉了自己的老婆。
這話第一次出口的時候,艾西嚇了一跳。
他繞過辦公桌,來這男人身邊坐下,遞給他紙巾,輕聲說:「老兄啊,你可要想清楚,如果你宣稱殺人,按我們這兒的規矩,我是必須報警的。」「報警就報警吧!」男人哭得很傷心,鼻涕都流了下來。艾西忽然覺得對方的邏輯很有意思,又問:「老兄啊,若是希望我報警的話,你為什麼非要我報警呢?你自己去警察局自首不就好了嗎?」
那人便怔了一下。「是啊,那我走了!」他止住了哭聲,也不擦把臉,站起來就要出去。「喂喂,你等等!」艾西哭笑不得。什麼啊,你就走。話又說回來,他真走了,也不見得是去自首,過兩天沒準還會來咨詢中心,這樣繞圈子也沒意思。
男人站住了,愣愣地回頭瞅著他。「自首沒關係,不過咱倆先聊聊。」話一出口,艾西又覺得自己很愚蠢。人家本來就是來找自己聊天的嘛,自己非要把人家趕走,人家要走吧,自己又不讓,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嘛!
艾西這樣想,不禁釋然一笑:「好吧,老兄,你先坐著,跟我說說你老婆的事情。你怎麼把她殺了?」男人便很努力地回憶,兩眼望著天花板用心去想。他忽然動了一下脖子,順手抄起艾西遞給他的水杯,嗖地一下,朝遠處死命扔去。噹啷啷,水杯砸到牆上,摔了個粉碎。
艾西納悶這人抽什麼風啊,有心剛要罵,沒想到男人又站起來,一溜小跑來到牆邊,站穩之後,腦袋嗖地向後一仰,撞了牆,然後慢吞吞地蹲了下來,最後無力倒地。莫非……
艾西剛想說什麼,秘書這時候推門而入:「老闆,沒出事吧?」「沒事沒事,呵呵。」艾西立刻轟她出去,「啥事沒有,好著呢。我們在玩角色扮演。」隨後他扶起牆邊的男人:「老兄啊,你是說,你扔了一個杯子,砸到了你老婆的腦袋,隨後她的頭部又撞了牆,死了,是嗎?」男人用力地點頭,還用力握住他的手上下搖動,那意思彷彿在說:「謝謝你啊,總算有人相信我了。」
其實艾西什麼都沒信,他只是覺得如此直觀的妄想表現十分罕見,因此提起了百倍的精神:「老兄啊,你殺了你老婆,那她的屍體現在在哪兒呢?」「……」男人很迷茫。
看來這個問題有點複雜了:「那好吧,沒關係,咱們慢慢來。你為什麼要用杯子扔她呢?」「因為我很生氣。」「嗯嗯,生氣是為什麼呢?」「……」
心理治療中有個最基礎的技術,叫作沉默,同時這也是最難的技術。也許有人會奇怪:沉默有什麼難的呀?不就是閉嘴嗎!話誠然是這麼說的,不過您見過有多少人能在一對一的關係中,保持長時間的沉默?人本主義大師卡爾·羅傑斯曾在一次面對少言寡語的精神病患者時,保持了十八分鐘的沉默。
單純的閉嘴很簡單,咨詢關係中的閉嘴就很難。在短短的一小時之內,作為咨詢師,你必須挖掘出一些東西來。要是每次都用沉默來應付,那就很像個騙子,而不是心理工作者了。
不過這一次,艾西用到了沉默。
三分鐘過去了,兩人一句話沒說。
客戶總算開了口:「呃……我記不得了,我只知道當時我很生氣。」
也許他是真的記不起來了,大腦把這段記憶屏蔽了,又或者在他的殺妻妄想裡根本沒設計這一段。「好吧。」艾西笑笑,依然親切地稱他為老兄,「那麼在你扔出杯子砸到老婆之後,還生氣嗎?」「是的,我還生氣。」「然後呢?」「然後?什麼意思?她死了。」「不,我是說,你不會到現在還在生氣吧?」「哦,我懂你的意思了。」客戶為自己能理解而感到很開心,艾西心想要不要獎給他一塊糖,「我明白了。我當時很生氣,扔出杯子之後,我還是很生氣。可是我發現她倒下去之後就不動了,這時候我就不生氣了。我站起來想過去看看,走得太快了,被茶几絆倒了,磕得很疼啊,你瞧。」男人撩起褲管,露出小腿上的一處傷痕,看起來經年歷久了。
居然磕得這麼厲害,可見他當時撞在茶几上的力道有多猛了。等一下,既然這傷痕還在,那麼能不能說明他所說的都是事實呢?還是說,磕破自己是現實,但是與殺妻妄想混為一談了?
男人不管他,繼續說:「我摔倒了,揉揉腿,好疼啊。不過這時候我想起老婆來,就爬著過去看她。我摸摸她的脖子,脈搏已經不跳了,她死了。我就不生氣了。我覺得很後悔,請您幫幫我。」「這事發生多久了?」「嗯……」又是一陣費力的思索,「不知道,好久了吧。」「你看看自己腿上的傷痕,你覺得這傷痕有多久了?」
「一年吧,也許還不止?」「是啊,如果你在一年前殺死了妻子,為什麼現在才來尋求幫助呢?」「呃……因為我最近才想起來。」「發生了什麼事,讓你想起來的?」「呃……沒什麼,我就是忽然想起來的。」「你做什麼工作的?」「我不記得了。」「你不記得?」「真不記得了!」他突然加重了語氣,似乎對艾西的懷疑感到很不滿。「嗯,那好吧。剛才你說,殺妻之後你不生氣了,你感到後悔。隨後呢,你把妻子的屍體弄到哪裡去了?」「我不知道。」「呃,不著急,你可以慢慢回憶。想想看,你妻子的屍體不會憑空消失,她當然也不會還待在家裡,不然鄰居都會找上門來的,所以你一定是把屍體處理掉了。問題是,你是怎麼處理的呢?」「我記不起來了。」「那好。」艾西重重地舒了口氣,「那麼我們可不可以反過來想一下,你不記得處理過屍體,也許屍體根本就不存在,如果沒有屍體,那麼殺妻也就不可能,所以……」
所以什麼呢?艾西沒說完,那人就暴躁地跳起來:「我殺了我的妻子,我殺了!」哦!「好好,你殺了,請你坐下吧。」
艾西陷入了沉默。這倒不是在使用技術,而是他當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這一次的沉默,八成打破了卡爾·羅傑斯的紀錄。最後兩人不得不達成了一項協議:既然沒有任何證據、任何人可以證明他真的殺妻,那麼我們保留這可能是妄想的概率。為了一宗莫須有的罪名去坐牢也不現實。於是,在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裡,艾西將幫助他不斷尋找失去的記憶,直到找到或確認為妄想為止。
送那男人出門的時候,艾西才問:「老哥,你登記時的姓名叫方茗,這是你的真名嗎?」「是的。」「那好,方茗,下週日的同一時間,你能來找我嗎?」「能!」「如果你想到了什麼,希望你也來找我,或者給我打電話。」「好的!」
從那以後,直到現在的幾個月裡,艾西嘗試了各種辦法,都沒能成功地幫方茗找回失去的記憶。
在對他進行催眠的時候,艾西發現了一個很令人驚奇的狀況:即使是在潛意識裡,方茗的記憶中也保存著殺妻這部分情節。可是,潛意識裡的東西也和意識裡的差不多,沒頭沒尾的,這就更給他殺妻的案例蒙上了一層陰影。
方茗說他每週都會來,他基本上也是這樣做的,只是偶爾缺勤。他的咨詢費用也是按正常途徑交上來的,只不過是用現金。
對於這個有著女孩名字、男子漢外表的奇特客戶,艾西有著很多猜想。他認為他家境不錯,從事著體面的工作,工作有正常的休息日。不管是不是殺死了老婆,他都應該是結過婚的,但他不戴戒指。這不足為奇,中國多數已婚人士都不戴戒指。當然這些只是猜測。由於心理中心和精神病院不同,這裡不需要檔案,甚至連方茗是不是真名,艾西都不知道。當所有辦法都嘗試過之後,方茗的記憶依然未能喚醒,艾西也不由得有些氣餒。這倒不是說他對這案例已經沒有興趣了,而是他感到力不從心。假如永遠治不好他,那為什麼還要浪費人家的錢呢?!艾西是個精明的商人,也是個有原則的商人,騙客戶的錢這種事,他是做不來的。
本來艾西的自信已經快消失殆盡了,但今天,他又重新燃起了鬥志。
為什麼呢?
就因為昨天晚上麥濤對他說起的那件事。
三年前的案子,最後一名受害少女名叫方曉曉。方曉曉並沒有被殺,只是失蹤而已。但是,她失蹤不久後,她母親也失蹤了。
方茗和方曉曉同姓,一個看起來四十多歲,一個在三年前失蹤的時候十五歲,兩人差了二十五六歲,這是個可能的生育時限。
方茗宣佈殺妻,且至少是一年多以前;方曉曉的母親失蹤,是在兩年半以前。方茗莫名其妙地生老婆的氣,用玻璃杯砸到老婆頭上致死;方曉曉的母親趕往公司,直接導致了女兒的失蹤。……這兩起事件為什麼有著如此奇異的聯繫呢?當然,艾西不敢斷言,也就沒將這事告訴麥濤。最重要的,其實還有一個理由。艾西精於算計,屬於無利不起早的那種類型。他很快就意識到了這件事將帶給他巨大的聲望。作為心理中心的核心人物,他已經慢慢紅起來了,但是這些還不夠。開這家中心需要龐大的運營成本,他得讓它更加紅火,把它做成中國最大的心理連鎖產業,這就需要更多的名望。作為心理中心的靈魂人物,他需要被光環縈繞。眼下都不需要他自己去創造有利條件,機會已經接連敲響了他的大門。當然,機會往往也意味著陷阱,他需要小心行事……神秘的客戶方茗沒有來,週日的上午,麥濤卻來了。這讓艾西深感意外。他不是應該在今天上午就去警察局當顧問了嗎,怎麼有工夫來找我聊天?這一次,不僅是麥濤來了,身後還跟著個警察,警察押著一個年輕人。艾西一看到年輕人,又是一驚。喲!這不是前天在我的咨詢中心綁架前台小姐的人嗎,怎麼給帶回我這裡來了?艾西一頭霧水,剛想說話,麥濤一個箭步衝上前來,握住了他的手:「久仰大名啊,艾先生!」哎?這是演的哪一出?艾西不傻,趕緊也跟著裝蒜:「哦哦,您好,您是……」「我叫麥濤,現在是警察局的顧問。」「哦,麥先生,您好您好。請,裡面請。」
麥濤對跟隨的警員說了句話,自己先跟著艾西進了辦公室。「艾兄,我給你送單生意來了。」麥濤關好門,說道。「哦,這是怎麼回事啊?」「呵呵,警方想跟您合作,請您幫忙鑒定這個年輕人是否精神不正常。」「哦?警方為什麼要找我?我只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子。」「呵呵,這倒也是我一手促成的。艾兄對我幫助很大,也算是禮尚往來。」「願聞其詳。」艾西趕緊讓麥濤坐下。……
幾個小時以前,回到警察局做顧問的麥濤遇見了兩宗大案和一宗小案。大案呢,自然是少女殺手捲土重來一事,現在陳真佳子一案升級,也算作大案了。小案指的是前天發生在心理中心的劫持人質案。雖然說劫持這種事屬於情節惡劣的案件,但既沒鬧出人命,又不能確定犯人的精神狀況,所以警方也不便從重發落。
最主要的是,受害人一方——心理咨詢中心並沒有提起控訴,警方手邊又有兩宗大案亟待解決,就把這事擱下了。
擱下歸擱下,可也不能不走法律程序,就把這小子永遠拘留起來吧。
局裡幾個人一碰頭,就說把這小子送到精神中心去作個檢查,看看是不是真有毛病。如果有的話,看看精神病學家建議怎麼處理。
至於送去哪家,大家也是有點分歧的。
正爭論著,恰好麥濤進來,聽明白了事情的來由,麥濤便笑了,說:「我倒是有一個推薦的。」
警察局裡一票人大多和麥濤很熟悉。
熟悉這個詞,怎麼說都可以,關係好是熟悉,關係不好其實還是熟悉。
偏巧這裡就有過去與麥濤不對付的提出反對意見:「我們系統裡也有精神鑒定專家,為什麼不找他們來做,還要捨近求遠呢?!」
麥濤便笑了,指指那人脖子上的藍格子襯衫領子說道:「哦,你的襯衫不錯,很有品位。」
那人伸手拽拽領口,竟然也有些不好意思:「啊,謝謝,不過……」「今天你走的時候,你老婆是不是也評價過這件襯衫呢?我記得你以前不穿這種款式的,是她給買的嗎?」
其實麥濤說錯了,這是小情人給買的。不過那人也只好笑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老婆誇你的襯衫好看,和我誇是不同的。「你老婆早上誇你,也許是因為她今天心情好,所以順嘴誇誇你。也許她只是不喜歡你其他的襯衫,勉強可以接受這一件,所以就誇一下。實際上,她誇了你,並不代表這件襯衫真的很好看,因為你不確定她到底出於什麼原因誇。不過我就不同了,我倆沒什麼私交,我也沒必要阿諛奉承你,我誇你的襯衫好,那便是真的好。現在你明白這裡面的差異了嗎?如果找我們系統內部的,他就像妻子,總是要為你辦事的,往往有失公正性;而我介紹的這個人,是一家心理中心的負責人,完全有能力作精神鑒定。他不認識你,也不關心你是誰,他沒有什麼思想負擔,只覺得這事情是一件工作而已,反而更容易得出準確的結論。這也是為什麼我不願意回來做犯罪心理師,而只想當顧問一樣。現在這案子既然沒有公訴,也沒有人控告,那麼找一家外面的機構作完鑒定就OK了。」於是,提議全票通過。
麥濤所說的推薦人,自然就是艾西了。
可等他把話說完,艾西反而更加茫然了:「我說麥兄弟,這小子劫持的是我們中心的前台小姐,我怎麼成了無關的外人了呢?」「啊?!他們沒跟我說!這……」麥濤好心辦錯了事,「要不然我再把他帶回去?」「別,那多沒面子啊!算了,人就先安排在我這兒吧。我親自面談,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得,還給你添了麻煩!這樣吧,你該做什麼做什麼,警察也在門口,有什麼事你趕緊招呼他們,我得先回去了。」
艾西送他出去,心裡倒是並不害怕。前天能制伏你小子,今天照舊!
艾西心裡有了底,態度上也就很平和,請那小子坐下,細細地打量他,發覺他不但看起來很瘦弱,而且實際年齡比上一次看起來還小不少。
在受害人的眼裡,罪犯的形象總是會變得更高大、更有力。雖然艾西不是直接受害人,但也是如此看的。
現在看來,這小伙子頂多二十二三歲,體重應該不超過一百二十斤——瘦,但是透著精幹。他長相很秀氣,只是秀氣中帶著股子堅毅。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沒有前天見面時那種乖戾的感覺。
年輕人坐下了,也很有禮貌地打招呼:「艾老師,又和您見面了。」「是啊,希望這一次我們能相處得愉快。」「我跟你和平相處倒是不難,只是您有沒有想過,在我們談話的這工夫,又會有人遇害呢?」
哦?開門見山啊!
艾西笑道:「上次你見我手下的咨詢師的時候,就說過類似的話,今天又這麼說。不過你也要知道,這一次來,是要我為你作精神鑒定的,而不是談兇案。」「這麼說來,您並不關心別人的死活?」年輕人皺了皺眉。「你關心嗎?」艾西反唇相譏,「若是你關心的話,前天和昨天,即便就是今天,你也可以把事情告訴警方,為什麼不去呢?」「因為我不能這麼做,我不想讓他受傷害。」「你嘴裡的這個他,依我看,不是被害人,倒像是兇手了?」「嗯,您說得對。」「既然如此,我倒是來了興趣,你不妨說說。我又不是警察,我該怎麼制止兇案的發生呢?」「我希望您和我走一趟。」「去哪兒?」「我不能說,到了您自然就知道了。」「這不是特務接頭,我也不是毒品和軍火販子,去做什麼呢?」「我不能說。」男孩很堅定地重複這句話。「那我也愛莫能助啊。」艾西搖搖頭,「再說,就算我想跟你走,警察現在也不放你走啊!我總不能跟你回警察局吧。」「其實沒有問題,您只需要開具一個證明,證實我的精神狀態並不會產生嚴重威脅就行了。」艾西哭笑不得:「我說小伙子,你還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吧?假如我開出你精神正常的證明,那你就要回去立案了,搞不好還要坐牢。大概你也是初犯,雖然判刑不會太重吧,但估計也得有幾年。如果我開出你精神有問題的證明,那你就要住院治療。無論哪一種情況,你都會失去自由。」「沒有折中的辦法嗎?」年輕人好像真的並未意識到這個問題。他有些激動地聳了聳嘴巴,卻沒往下說。「沒有。」「那我能在您這裡住院嗎?」「不能!」這一次艾西倒是斬釘截鐵,「鬧出前天那種事來,就算我能同意,你覺得我的員工能幹嗎?」「可這是為了挽救更多人的性命!」男孩子真急了,抓住了艾西的手。艾西掙了一下,發現那男孩的眼裡倒滿是真摯之情。艾西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不行,這不現實。不過,我給你一個機會,你把這事的來龍去脈跟我說清楚,也許我可以幫你。」「可我不能說!」「算了!」艾西被來來去去兜圈子弄煩了,猛地站起來,走向門口,「警察,你們可以把他……」「您等一下!」「怎麼?」「您能借我用一下手機嗎?」「幹什麼?」「您借我用一下。」
艾西想想這倒是沒什麼關係,就抄起桌上的手機遞給男孩。
只見他在上面飛快地敲了一條短信,等發出後,又把它刪除了。「傍晚六點會有一個人給您的手機號發短信。他會告訴您幾點鐘到哪裡,那裡有您想知道的。」男孩說完,站起身,打開門,自己走了出去,「希望到那時,您會重新考慮我的條件。」男孩最後留下這麼句話,屋內只剩下艾西直挺挺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