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羊的傳言絕非聳人聽聞,到這天,打新疆和涼州城過來的藥,已被黃羊他們攔截了五回。無論消息封鎖的多嚴,峽裡的黃羊總能在馬隊經過時神秘地出現。消息所以壓著沒張揚,是司徒雪兒覺得沒臉張揚。她四處佈防,不斷地封官許願,甚至拿各種好處拉攏能拉攏的人,可,黃羊還是神出鬼沒,擋不住。
這一次的藥是商會白會長還有涼州城幾個大戶花銀子收來的,為收這藥,白會長的腳步甚至跑到了阿拉善右旗,司徒雪兒這邊,更是謹慎了再謹慎,為防萬一,她將布在青風峽一帶的查滿兒他們全調集起來,護在馬隊前後,誰知,馬隊還是沒能過了青風峽。
黃羊使用的手段極為陰險,馬隊剛進了峽口,山上先滾下一堆亂石來,驚得馬四散逃走。司徒雪兒調集的人雖是多,但他們一要防亂石不把自個砸死,又要攆著追馬,不讓這些受驚的寶貝跑掉。亂石剛滾完,馬還沒聚到一起,山上又滾下生石灰疙瘩來。峽口一帶有不少石灰窯,這些年雖是停燒了,可石灰疙瘩還在。這傢伙滾下山,威力遠比石頭大,就見峽裡一時白煙四起,粉塵滾滾,那東西嗆到口裡,人還哪有喘氣的空?馬受了粉塵的嗆,再也不管不顧,撒開蹄子瘋跑,這樣,就中了黃羊化整為零的奸計。等半夜時分,粉塵徹底落去,兵娃們揉著眼睛四下找黃羊時,黃羊早已沒了影,藥也沒了影。除查滿兒意外地發現一個黑影,衝他開了一槍外,竟連個黃羊的影子也沒摸到。
查滿兒這一槍,擊中的真是小伍子。
藥到手後,小伍子他們分頭往回走,也怪小伍子太大意,心想自己沒暴露,走山道沒事兒,誰知正好就撞上查滿兒。
水英英憑的完全是直覺,事實上到今天,她對小伍子的事一點不知曉,心裡雖有那麼幾分猜,但這種事,憑猜是猜不到的。但今天,水英英斷定,小伍子惹上了大麻煩。
這院裡,再也不能攪進去人了。
廟兒溝洪家,小伍子果然躲在那裡。曾子航和司徒雪兒怎麼也想不到,他們三番五次折騰這些大戶,原指望要靠這些大戶抵制共產黨,沒想,反把大戶折騰到了對方這邊。廟兒溝洪財主,真的姓共了。
水英英和拾糧總算沒白辛苦,等把一切處置妥當,要連夜返回時,拾糧心裡,就多出幾分對英英的感激。夜色下,他深情地望了妻子英英一眼,道:「累壞了吧?」水英英感覺到了男人話裡的溫柔,頭一低道:「走吧,再晚,怕就露餡了。」
騎馬時,拾糧執意不肯讓英英騎前面:「夜風大,你騎後面吧。」
「就你,能騎得住馬?」水英英怪怪地望住男人,也許是小伍子的事嚇著了她,這天晚上的水英英,少了平日裡那份霸氣,眼神裡忽然多出一份小女子的柔軟。
「騎馬有啥難的,這溝裡,哪個不會騎馬?」見水英英不吭聲,拾糧又道:「當然沒你騎的好,你是騎給別人看的,我們是騎給自個的。」一句話,又觸動了水英英的傷心事。眼見著水英英臉黑下來,拾糧不敢再多言,一個鷂子翻身,躍到了馬上。水英英從沒見過拾糧騎馬,嚇得叫了一聲:「小心啊,山風烈著哩。」馬上的拾糧呵呵笑笑:「再烈它還能烈過人?」水英英的臉在夜色裡兀自一紅,拾糧這話,像是觸到了她某個地方。山風好像不喜歡拾糧,連著尥了幾下蹶子,拾糧想馴服它,結果被山風重重尥到了地上。
水英英撲過去,一把抓住拾糧:「沒摔壞吧,叫你小心,偏逞能!」拾糧傻傻地笑了笑,忽地翻起來,再次躍到了馬上。這一次,他穩穩地抓著韁繩,雙腳踩蹬,屁股離開了馬鞍,嘴裡連著「吁」了幾聲,像一個老騎手一樣馴起了山風。山風又尥了幾下,驚得水英英連叫幾聲。拾糧這次沒輸給山風,山風很快就聽話了。拾糧得意地說:「怎麼樣,我功夫不錯吧?」水英英斥道:「死逞能,要是摔壞了,我跟爹咋交待?」
「不用交待,你就說我自找的。」
「就你嘴貧,下來吧,還是我騎著穩當。」
「不,今天我帶你回去。」說著,拾糧一彎腰,猛地抓住水英英的手,水英英還沒反應過,就讓拾糧提到了馬上。水英英的心一陣狂跳,男人手上的勁實在是太大了,他哪來那麼大的勁?
「騎好了,掉下去可別罵我。」隨著一聲「駕」,山風甩開蹄子,朝山道上狂奔起來。水英英起先還驚著、怕著,慢慢,心裡踏實了。
「你啥時學會的騎馬?」男人的騎術令她歎服,忍不住就問過去。
「打小放驢時就會,只是從沒騎過這麼漂亮的馬。」拾糧興奮地說。水英英撲哧笑出了聲,她讓男人的話逗樂了,她忘了男人小時候給東溝何家當過放驢娃。
接下來,兩個人的話就多起來,馬蹄聲聲中,山道上不時會響起一串串笑。笑的自然,笑的舒心。笑聲中,水英英不自禁地就伸住手,將男人的腰抱住了。
抱住了。
水英英這才發現,男人的腰粗了,結實了,以前那個瘦小刻板的拾糧,忽然就高大起來。一種新奇的感覺襲遍全身,痙攣中,雙臂下意識地又往緊裡抱了抱,心就奇奇怪怪盛開一大片漣漪。後來她閉上眼,羞答答地將臉貼在了男人背上。
人們擔心的事總算沒發生。水英英和拾糧騎馬回到院裡不久,小伍子騎著青騾子回來了。青騾子徑直馱他到馬廄前,要往下跳時,狗狗打屋裡跑出來,喊了聲伍子哥,親熱地伸手接住了他。馮傳五聞聲來到後院,小伍子跟狗狗正甜蜜地站一起。馮傳五雙眼死死盯住小伍子的腿,看他到底瘸不?誰知小伍子藉著跟狗狗說話的空,一隻手撐在她肩上,這樣他往屋裡走時,就看不出到底是瘸還是不瘸。
馮傳五正納悶哩,身後響來水英英的聲音:「小伍子,來了呀?」
小伍子掉轉頭:「來了,路不好走,走的累。」
「那就去歇會吧。」
馮傳五想喊住小伍子,水英英走到他面前:「馮司令,陪我去趟草灘吧,心煩。」
馮傳五一陣心喜,很快把小伍子的事給扔在了腦後。剛出門,他便忍不住說:「昨兒夜,姓查的挨了黑槍。」
「哦?」水英英甚是驚訝,這事,她還真不知道。
馮傳五怒道:「姓查的這王八蛋,死了活該。」水英英忙問:「啥時的事?」馮傳五樂滋滋說:「昨兒往回走時,在西溝橋挨的,這回,怕是不死也得斷條腿。」
水英英心裡,一下給實在了。
廟兒溝那一趟夜路,讓水英英心裡有了東西。
再望拾糧時,她的眼裡就分明多了一層亮。說來也是奇怪,以前總覺得,這人又矮又瘦,醜得不敢讓人擱目光。現在忽然覺得,男人其實並不醜,是自己把他看丑了,仔細地望時,男人還是很有看頭的,比以前高了,橫實了,肩膀寬寬的,腰板也挺得直。尤其走路的樣子,腳下像是有風,唰唰的,水英英喜歡這種走路的姿勢。隱約記得,爹年輕時走路就是這樣,生怕一慢,就落在了人後。這種腳步,才像個奔日子的。還有,以前總覺得這男人除了老實,再沒啥好。現在忽然發現,男人身上的好多著哩,細心,院裡院外,能操的心他全操到了。話雖不多,句句都在實處,以前認為他嘴笨,現在想想不是,他的一張嘴,其實巧著哩,只是他把很多話,藏在了心裡,藏在了心裡啊。最重要的,是對爹好,怕是這個世界上,除了她跟兩個姐姐,對爹真心好的,就他。不只是對爹好,對院裡上下,都好,對她就……
一想男人對她,水英英的心就迷濛了,往事一件件的躍出來,從暗處躍到明處,從被疏忽了的很多地方,跳到她心裡,一下就把她的心填得滿滿的,暖得熱熱的。三年啊,男人不聲不響中,為她,為這個家,做了多少事!
人就是這樣,當你從不把某個人當回事時,這人做得再多、再好,你也看不進眼裡,更裝不進心裡。可一旦你把他當回事,再回頭望時,你就發現,歲月裡橫溢的,居然都是他的情,他的愛。
水英英人生第一次,把情和愛兩個字想到了拾糧身上。這一想,她就再也睡不踏實了,夜裡輾轉在炕上,眼前晃來晃去全是拾糧的臉,耳朵裡也全是他的聲音。終於,在這個深夜,水英英躡手躡腳走過去,拿開了那根頂門槓。
遺憾的是,這一夜,拾糧意外地睡踏實了,水英英拿開槓子的聲音,他沒聽到。水英英輾轉反側的聲音,他也沒聽到。
農曆六月頭上的一天,水家大院迎來了它三年裡頭一個親戚。水二爺一望見大梅,就驚著嗓子喊:「快,快拿盆子接著,喲嘿嘿,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的門上,竟也有人上。」水二爺是氣自個的丫頭,更氣東溝何家和平陽川仇家。自打水家遭劫,三年時間,他的兩個親家丫頭女婿還有外孫子,誰也不敢到青石嶺來,好像水家大院真的有了瘟疫。
大梅怯怯地站在院門口,不敢往裡邁步子。
「接著呀,這可是西天不出的白蘑菇,你是皇宮裡的娘娘還是涼州城裡的姨太太?我水家院門小,要不你等等,我把院牆放翻,院牆放翻我背你進。」水二爺說著,跑進院裡拿掀,他走路的姿勢巔巔的,狀若孩子。
大梅的臉紅到脖子裡,又從脖子紅到腳巴骨,可她還得站著。她知道,這門不好進,要是好進,也就推不到今兒了。
水二爺拿了一把掀,在院門口亂挖起來,邊挖邊罵大梅,話越來越惡毒。大梅心裡,拿刀子絞。她是極不情願來的,沒臉來,可公公死活不依,纏著她非要來。「去吧,娃,就算爹再求你一回,爹要是有別的法兒,能逼你走這步?」
公公說得是實,他真是沒招了,一點也沒。先截子他是橫豎不管,大梅兩口子想管,他跳著蹦子罵:「你兩個要是敢認他,這何家的門,你們也甭想進。」大梅偶爾地提起,他拼上嗓子吼:「讓老天爺收掉吧,收掉這個丟人鬼,我何家幾世的名,都讓他敗盡了,我何家成了狗屎。」詛咒了三年,公公沉默了,畢竟,那也是他身上掉下的肉,說不心疼是假話。可,一想叛徒兩個字,他的心,就要翻過。「這個挨天刀的,他咋還不死,還留在世上害人,害人你也害個來得去得呀,跟你沒怨沒仇的,你把人家獻出來做啥?」罵著罵著,眼裡的老淚下來了:「老天爺啊,你讓他來吧,我下的孽種,我收拾。」
老天爺還沒應個聲,黃羊就來了,這回,他急了:「老天爺,你咋不派個黃牛黃鹿,單單派個黃羊,我何家,我何家手上,有黃羊的血啊……」
緊跟著,他開始四處奔,先是找縣長孔傑璽,後找白會長,幾處碰壁後,竟厚著臉找到司徒雪兒面前:「你放過他吧,實在不行,你就給他一槍子,給他一槍子你總解恨了吧?」司徒雪兒嫵媚一笑:「何東家,你正好把話說反了,他是黨國的功臣,我保護他還來不及哩。」
保護?不提這兩個字還好,一提,他眼看著就要給司徒雪兒跪下。「求你開開恩吧,要麼,讓他跟我回去,種田去,要麼,一槍,就一槍,我也就心甘了。」
司徒雪兒手一揮:「他的死活,不由我,由他自已。」說完,笑著打發了何大。何大沮喪萬分地回來,屋裡昏睡幾天,心又擱不下,翻起身說:「不行,我還得找,找不到活人,也得把屍首找回來。」
話雖這麼說著,心裡,卻天天盼兒子何樹楊回來。
天下哪個娘老子,會咒著自己的兒女死?再狗,再狗也是自個生的啊!
何大又奔彈了幾天,終於說:「老大屋裡的,我老了,不中用了,老二的死活,就托給你吧。」
就這一句話,把大梅就給逼到了刀尖子上,這些天走的,儘是刀尖子上的路啊,而且,不是拿腳,是拿心走。
三天前,她被平陽川仇家辱臊了一頓。事情落到他們頭上,兩口子黑裡睡不著,掂量來掂量去,還是決定先去平陽川。走到半路上,何樹槐蹬住雙腳,死活不去了:「你去吧,我,我實在沒臉進那門啊--」
何死人家的,遇到出頭露面的事兒,他就往後縮。大梅罵了男人半天,男人不還一句口,但就是蹬住雙腳不去。沒辦法,大梅只能硬著頭皮一個人去,人還沒到平陽川,信兒已到了仇家,也不知哪個多嘴的,後來才知是冷中醫。
大梅的腳步子剛到仇府門前,唰地就有一盆髒水潑出來,潑的那個及時,好像端著盆子等她一樣。大梅的心,陰了,沉了。雖說沒潑身上,卻比潑身上難受十倍,百倍。站在髒水前,看著水在地面上咕嘟咕嘟翻泡兒,大梅的心也跟著翻泡兒。這盆水,絕不是無意潑的,仇家雖說是商人,家風,卻是出奇的嚴謹,真正遵循著黎明即起,打掃庭廚那一套,院裡院外,乾乾淨淨,從不允許有半片灰塵。就是後院馬廄,隔三間五也要拿白石灰灑一灑。大梅的記憶裡,仇家老少總是一塵不染,哪像他們何家,一年四季一身泥巴。
大梅正在酸心,院裡就罵出了聲:「門外站的哪個官宦家的,我仇家可不是車馬店,不是賊公子王八都能進的。」
罵話的是二梅的公公仇達誠。大梅並不知道,仇達誠早把仇恨記在了她家樹楊身上,仇家的仁義河這兩年連續遭到洗劫,先是馮傳五,後來是專員曾子航,再後來,就是長著一張妖精臉的司徒雪兒。這個年輕的女人,甭看臉上始終閃著嫵媚的笑,說話也軟嗲嗲的,做起事來,比哪個都狠。仇達誠幾次找她理論,都被她皮笑肉不笑地打發出來,後來一次,仇達誠竟然在女人屋子裡看到何家二公子何樹楊。何樹楊厚著臉皮,幫女人說話,讓他把古浪縣城的生意全部讓出來,交給司徒雪兒。司徒雪兒成立了一個臨時商管會,專門打他們這些商人的主意。已有不少商戶,讓商管會盤剝得經營不下去了。仇達誠拿司徒雪兒沒辦法,只能把仇和恨記在何家老二身上。
大梅正要應聲兒,就聽裡面又罵:「你家不是出大人物了麼,跑到我奸商門前做什麼,問罪啊,那也得帶兵來!」罵完,門匡地一聲,關上了。大梅就差找個地縫鑽進去,這一刻,她算是懂了,啥叫個路斷人稀,啥叫個眾叛親離。只是,這路,是他何家自斷的呀--
她硬著心兒站,她在等妹妹二梅,她想要是妹妹聽她來了,說不定會開門讓她進去。誰知直等到天黑,仇府的大門還是緊緊的。大梅心裡再次犯了酸,艱難地掉轉身子。
現在,她又被娘家爹罵得進不了門。大梅抬起頭,雙眼茫然地盯住青石嶺,她不知道,所有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仇家、水家、何家,以前雖說也磕磕碰碰,經常發生點不愉快。但那是三親家較著勁在斗日子,跟現在,不是一碼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