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麻亮,晨光還沒來及往大地上灑,拴五子的腳步已邁進叫眼官的蠻婆子家。搶在這早的時間找蠻婆子,十個有九個是為了打時。
打時就是找人,青風峽一帶,歷來就有找蠻婆子打時的習俗,家裡丟了人或者家畜,你甭亂找,趕快找蠻婆子,只要將走失的時間說出來,再許個願,蠻婆子一掐一捏,活的,能給你說出找尋的方向,死的,能給你道出屍首的位置。這事兒,拴五子經過,他連夜往酸茨溝奔,就是想奪個頭彩。
拴五子這次是豁出去了,反正已做了惡人,不如做到底,與其讓水家父女緩過勁來收拾他,不如趁著勁兒先把他們收拾了。再者,馮傳五親口給他許下願,要是能抓水英英回來,保他去涼州城享榮華富貴。這樣的好事,拴五子豈能錯過?
叫眼官的蠻婆子聽完,雙手掐捏一番,打起三才板,唱:「不往東來不往西,南不活來北不死,清時八早你打時,出了門兒你碰去。」
這哪是響時,分明是啞時,說了等於沒說!拴五子剛要發作,忽見叫眼官的蠻婆子雙眼怒睜,嘴角鼓起,像是要發神了。拴五子趕忙退出,蠻婆子一發神,場面是很駭人的。
拴五子帶著兩個護藥隊員,往回走,路上他還罵:「都說眼官神,神個頭,盡胡吹冒聊哩,這號子話,誰不會說。」嘟囔了沒幾句,一抬頭,天呀,水英英真就在山道上!
水英英是太陽影兒冒時打廟裡出來的,天亮時分她忽地給睡著了,丟個盹醒來,一看太陽都穿破東山了,趕忙整了整衣衫往外走。出了娘娘廟沒多遠,正四下瞅著辨方向,身後忽地響起三才板響。「天堂路上是貴人,地獄門上蹲惡鬼,奈何橋上掉眼淚,閻羅殿裡斷來生。」水英英剛要往北拐,身後的蠻婆撲上來,一把住她:「這位豁家,你是青石嶺水家的吧,我看你頭頂朝陽,腳踩晨路,似是往好路上去,可你身後卻冒黑煙,這趟路,你走不得。」水英英一聽被人認出,一把打了她的手說:「誰是你的豁家,一邊去。」蠻婆子一聽,較上勁了:「那我不叫你豁家,我叫你三小姐。三小姐,你身上帶著陰氣啊,快到我屋裡,我給你掃掃。」
蠻婆子的掃掃就是禳眼,水英英哪有這工夫,一急就沖蠻婆子發起了脾氣。蠻婆子並不惱:「三小姐,我跟著眼官去過你家,看你這走勢,還有臉相,你家定是出大事了,你還是到我屋裡掃掃吧。」
「走開!」水英英急得要哭了,哪有半道上硬拽著人去家裡的?她生怕耽擱下去,被更多的人發現。誰知蠻婆子一副死有理的樣子,好像不掃她今兒個就活不成。正這麼糾纏著,山道上響過來腳步,水英英再要跑,就遲了。
她被拴五子幾個捉住的時候,那個一臉皺紋的蠻婆子還在說:「不聽娘娘言,吃虧在眼前。」
拴五子狠狠住她頭髮:「神,眼官啊,你真神!」
水英英被捆綁著丟進地窖裡,就是她爹曾經藏銀子的地窖。馮傳五浪笑著說:「孫猴子本事再大,還能逃出我如來佛的手掌心?」說著,順手賞給拴五子一瓶涼州女兒紅:「去,打隻兔子來,司令我今兒個開心,開心啊--」
一院的人心暗了,暗得沒法再暗。水二爺捶胸頓足:「老天爺,你真不讓我水家活了,我水老二一輩子沒坑人沒害人,你眼睛長著出氣啊,咋連人鬼都分不清?」
叫聲讓水家大院陷入了更深的絕望。
夜,陰森森的撲來,一股不祥之氣籠罩了整個院子,就連大草灘,也撲撲地冒陰氣。白日裡水二爺的嘶嚎和馮傳五的淫笑已讓人們的心碎了好幾次,這陣,所有的人都屏住氣兒,生怕這個黑夜,給青石嶺帶來什麼。
可真要來了,誰又能擋得住?
天剛黑盡,馮傳五就往地窖走,他跟拴五子說:「把門看好了,要是讓外人進來,你娃這輩子的福就到頭了。」幾杯女兒紅下去,半隻兔子填肚裡,馮傳五就覺身子要炸開,再也不能耽擱一分鐘。況且,他已打定主意,不耽擱了,再耽擱,這道菜非但吃不到,而且,會給他惹來大麻煩。
「嘿嘿,五姨太,水丫頭,你還是乖乖做我的五姨太吧--」
一棒砸向馮傳五的頭時,水英英的身子,已完全到了馮傳五懷裡。水英英早已失去反抗的能力,抓來到現在,她就被折騰個沒停。況且,她的手腳都是捆著的,拴五子這畜牲,竟惡毒地將她的頭髮盤起來,拿細繩兒拴在木板上。
完了,再也躲不過去了。水英英死死地閉上眼,心裡喊,娘啊,你的英英就要來了。
猛地睜開眼,驚見身上壓著的馮傳五滾下了木板,提棒站著的,竟是藥師劉喜財。
這個夜晚,因為藥師劉喜財一連串出人意料的舉動,水家大院的天才沒塌下來。半夜時分,馮傳五從昏迷中醒過來,才知道藥師劉喜財帶著拾糧,連夜去了涼州城。
第三天的晌午吃過,專員曾子航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威風凌凌地走進水家大院。馮傳五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就被兩個帶著盒子槍的兵給捆了。曾子航先是進了水英英臥房,仔細而又體貼地查看了她的傷勢,說:「都怪我粗心,沒想到他會幹出這種事。」然後,讓一同來的醫生給水英英療傷。水英英眼裡憋著淚陌生地瞪住曾子航,曾子航體面地揮揮手,就有人把準備好的禮物送進來。專員曾子航一連串的動作,顯示出他是一個受過教育並且很有教養的男人,舉手捉足,甚至比西安城的副官仇家遠還令人心動。
打水英英臥房出來,曾子航示意藥師劉喜財帶路,他要去看水二爺。關於國民軍為啥要對水家父女這樣,專員曾子航一直不對藥師劉喜財做正面解釋,路上惟一說的一句話就是:「有些事你不懂,真不懂,有一天你做了專員,可能比我還惡。」
水二爺也受到同樣的禮遇,甚至,曾子航對他的關心,還要甚過水英英一點。不過,水二爺僵枯著兩隻眼,曾子航臉上的微笑還有別有意味的眼神,他一概沒看見。曾子航賠情道歉的話,他更是聽不見。人們退出屋子時,他忽然抓住劉喜財的手,用足了全身的力氣,重重地抓住。
藥師劉喜財陪著曾子航,來到上房,曾子航示意手下全部走開,他要單獨跟劉藥師說件事兒。
要說,這世上,是沒誰能把另一個人看透的,包括跟你有過生死之交的人。專員曾子航這一天算是打開了心扉,其實,這些日子他也想找個人好好聊聊。
「老弟啊,你我雖說都是經過生死的人,可,走的路不同。你能安下心來做你的藥師,我呢?」曾子航笑了笑,那一笑有點苦,帶著風霜的塵味。「都說我曾子航是惡人,貪,放屁,我曾子航啥錢沒見過?打小就在銀子堆裡滾,想想我曾家的錢財,能把涼州城買下。但,有些事兒你不懂,真不懂。我曾子航現在是貪,貪得我都認不出自己。可不貪怎麼辦?老弟啊,你是沒去過前線,你離開隊伍有些年頭了吧,蹲在避事窩裡,安穩。可你上前線看看,你去看看啊,那景兒,不能提!你還記得當年的步兵第一師麼,不瞞你說,我剛從那兒回來,慘啊,將士們死的死,殘的殘,那些缺胳膊少腿的,躺在彈坑裡等死。哪有藥,哪有醫生?狗娘養的日本人,殺了我多少弟兄!可你再看看後方,看看涼州,看看水家,銀子多得在地窖裡放,成群的馬養著看樣兒,這不讓日本佬兒笑話麼?我是拿了他們的銀子,全拿了,但我曾子航沒花一個!不瞞你說,這次走之前,我把老家的老宅子都賣了,就連我姨太太的首飾,也全給賣了。我曾子航不圖什麼虛名,我要的是,弟兄們活著身子回來。當然,前提有一個,就是一個子兒也不能落到**手裡。我曾子航端著黨國的碗,受著黨國的恩惠,我腳下的土地,就是黨國的,姓共的想從涼州拿走一個銀元,做夢!」
曾子航說這番話時,眼睛是濕潤的,心,也跟著起伏。藥師劉喜財自然不會清楚,曾子航七十八歲的老父,就是在老家初鬧共潮時被綁到樹上活活凍死的,有人把對國民黨的恨發洩到了他老父身上!
一番話說的,藥師劉喜財頓時失言,啞了。半天,藥師劉喜財正要向曾子航問什麼,忽地就聽到他一句話,這句話,一下就把劉喜財給打懵了。
曾子航要帶水英英走!
「這丫頭,留在青石嶺可惜了,你讓她收拾一下,明天,跟我一道回。」
「啥子?」藥師劉喜財簡直不敢相信,說這話的就是剛才那個激昂陳詞滿腔癡情的曾子航。
「你別那麼瞪著我,我說過有些事你不懂,你還不服氣,看,這不就來了。老弟啊,人活在世上,誰有誰的活法,誰有誰的樂子。要說我曾子航沒樂子,那是屁話。哪個人沒樂子?我曾子航這輩子,啥都不稀奇,就是稀奇女人!水家這三丫頭,有個性,我喜歡,你做做工作吧。」
「你--?」
「怎麼,說我偽君子是不,說我禽獸不如是不?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有你的藥,我呢,我啥也沒有。要是連個女人都不讓我得,我活著,還有啥勁!」
藥師劉喜財困住了,茫住了,拳頭,握得緊緊的,隨時都有可能砸曾子航臉上。曾子航笑笑,這一次他笑得坦然,他用詭譎的眼神瞅了瞅劉喜財,忽然用一種荒誕的口氣說:「還記得當年讓你的草藥害死的名媛蘇婉玲麼,哈哈,都說她是跟著師座到處跑,哪裡知道,她是我人生的第一個女人!」
「啥子?」這一次,藥師劉喜財就不只是驚了。
很久很久,時間彷彿在凝固中重新走動起來,藥師劉喜財緩緩抬起頭,一字一頓地說:「你不能帶她走。」
「為啥?」
「她已有主了。」
「笑話!」
「我沒騙你,而且這個人,你絕不能欺負。」
「誰?」
「我的義子。」
「義子?」
「拾糧。」
「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