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往事 第三十三章
    青石嶺橫遭馮傳五洗劫,提醒了何大。連日來,媳婦大梅都嚷著要去青石嶺,說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爹和妹妹受罪。兒子樹槐也多次在他面前提起,要他拿些銀子,到涼州城打點一下,看能不能幫著把馮傳五等人打發回去。何大心情沉重,他讓媳婦大梅趁早死了這心。「不是我不救你爹跟英英,眼下這局勢,我何家也自身難保。再說,馮傳五是啥人,他豈能痛快地回去?你忘了平陽川你二妹家的仁字號了?」一席話說的,大梅低了頭。何大又跟兒子說:「你也甭嚷嚷著盡出餿主意,打點,你家有多少銀子,能打點過來?」

    三天前的深夜,他又將兒子兒媳叫到上房,心事沉重地說:「我派人打聽過了,青石嶺水親家跟英英暫時還沒啥危險,只是受了點皮肉之苦。當然,銀子和馬匹是要不回來了。不過這也好,捨財保命,也算不幸中的大幸。」見媳婦大梅又要掉眼淚,他道:「把那東西擦乾,掉多少也掉不來你爹的自由。」等媳婦大梅抹乾了淚,他才鄭重其事說:「眼下涼州城風聲一天緊過一天,古浪縣城每天都有人被砍頭,老二的事,凶多吉少。我尋思著,家裡得提早做些安頓。」

    「啥安頓?」兒子何樹槐一臉不解地問。

    何大歎了一聲,他是歎兒子的愚訥,這個時候,還能安頓啥,難道青石嶺水家橫遭洗劫還不能驚醒他這顆愚木腦袋?

    當天夜裡,何樹槐便按照父親的囑咐,去了東溝垴子他乾爹家,他乾爹是個老實人,家底子也薄,可他家靠著山,院子大,還有十二孔窯。一番密謀後,兩輛馬車在第二天夜深人靜時來到東溝,何家上下一陣忙碌,人不知鬼不覺的,就把家裡值錢物件還有牛羊轉移到東溝垴子了。當然,何大不會笨到全部轉盡,多少他還要留下一些,算是掩人耳目。

    誰知剛做完這些,何大還未來及喘一口氣,一股兵娃就端著槍,大明大擺走進了他家。此事大出何大意料,何大還在楞怔中,就聽領頭的說:「騰出三間房來,我們要在這裡維持秩序。」

    這股兵娃正是那天夜裡從涼州城偷偷開進青風峽的,他們本來要到青石嶺水二爺家去,領頭的查滿兒腦子一轉,從大草灘殺了個回馬槍,直接闖到東溝何家了。

    東溝財主何大跳著蹦子罵了半夜,他兒子何樹槐甚至揚言要一把火點掉何家大院,但你罵你的,我住我的,兵娃們一點不在乎何家父子的態度。

    司徒雪兒跟帶兵的查滿兒說:「這次派你去,就是想看看你的本事,要是把青風峽治不住,可別怪我沒給你機會。」查滿兒二十出頭,以前在青海馬家兵手下混,司徒雪兒多方打聽,才將他從青海調了過來。

    從司徒雪兒這一步行動看,西安方面一點沒放鬆青石嶺的意思。與此同時,另一條消息也在峽谷裡蔓延開來。青風峽暗地裡興起一個叫暗殺團的組織,專門藏在背處沖國民軍打冷槍。何家大院的兵娃駐進去還沒幾天,就報銷掉兩個。古浪縣保安團奉命巡邏時,也吃了黑槍。司徒雪兒很是惱火,她剛剛上任,還沒來得及施展才華,就有人跟她較勁兒。這個喝過洋墨水又跟著表哥查建設在部隊裡秘密呆過一陣的女人,拍著桌子說:「給我全力搜,我就不信,幾條破槍,幾個土包子,就能嚇倒我堂堂的國民軍!」

    風聲一下緊起來。

    這個後晌,水家大院突然炸出一個消息,水英英跑了!

    這陣子的馮傳五忙得很,白日他要負責去附近的鄉村收藥,夜裡,還要帶上拴五子他們尋夜。司徒雪兒連著下了幾道命令,要他跟查滿兒密切配合,盡快將附近鄉村的大黃、柴胡等草藥收回來,這一帶柴胡多,山裡人誰也不認為那是藥,初冬挖回來,寒冬時當柴燒。今年,說啥也不能讓燒了。另外,就是密切注意暗殺團的動靜。司徒雪兒一上任,又在古浪縣城端掉了**一個地下組織,有人交待,暗殺團的組織者是一個叫尕大的人,此人武藝超強,行蹤詭秘,而且,手裡握有二十多桿槍。

    馮傳五剛進了院子,就聽留守在院裡的兵娃報告,水英英跑了。

    「跑了,不是讓你看守著的麼?」

    「我……我……」兵娃赤白著臉,嚇得說不出話。

    「說,啥時跑的?」

    「剛跑,不,跑……跑了有一個時辰。」兵娃結巴著,他自己也不知道,水英英到底啥時跑的。

    啪啪,馮傳五掄起胳膊,就沖兵娃了幾個餅。「廢物,看個人都看不住,我養你還有啥用」。馮傳五邊罵,邊喊吳嫂。

    早上離開時,他特意跟兵娃交待,水家這丫頭,這兩天不大對勁,讓她到院裡曬曬太陽,她偏是躺炕上不動彈。讓她安穩在屋裡呆著,她又賊手賊腳,在南院後牆下轉磨。「你給我多留點神,別吃飽了就知道睡。」說完,還不放心,又將吳嫂喊來,連嚇唬帶誘逼說:「上頭髮了話,這個冬天過去,水家父女就自由了。」見吳嫂冷著臉,又說:「我也是沒辦法,上頭一日不發話,我就一日不敢讓她們到院裡走,誰讓他們是**的嫌犯哩。你聽好了,我把水家三丫頭交給你,她要是好好的過了這個冬,我賞你一對手鐲,你要不喜歡,我賞你一頭騾子。」

    沒想,水英英還是跑了。

    馮傳五叫喊半天,吳嫂才磨磨蹭蹭打廚房走出來。

    「人呢,我交給你的人呢?」

    「哪個人?」

    「水家三丫頭啊,再給我裝糊塗,我一槍崩了你。」

    「在屋裡睡著哩,睡一天了。」吳嫂邊說話,邊搓手上的面。

    馮傳五差點背過氣去。他啊啊了兩聲,一把提起邊上嚇得哆嗦的兵娃:「還楞著做啥,追啊。」

    很快,包括拴五子幾個背槍的,全都跟著馮傳五奔出了院子。望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夕陽裡,吳嫂恨恨地罵:「追,追,追你娘個腳後跟。」

    這天後晌,吳嫂做的飯誰也沒吃,吃不下。留下的幾個幫工還有兩位藥師,全都抱著膀子蹲夕陽下,猴酥酥地等太陽落。太陽掉下山後,又都圍坐在後院裡,大眼瞪小眼,不吭聲兒,但心,一個比一個緊,生怕冷不丁打院門裡看見不該看的。吳嫂喊了幾回,除過曹藥師屁股動了動,其他人,都沒動。天終於黑盡,院外草灘上,還是一如既往的靜。藥師劉喜財這才起身,沒跟任何人打招呼,獨自往南院去了。

    水二爺也是沒吃飯,吳嫂端來的飯,還款款放著。他蹲炕頭上,手裡抱個空煙鍋,人,就像靈魂出了竅。藥師劉喜財進來老半天,他理也不理。直到吳嫂進來,他才換了個姿勢,一屁股坐炕沿上了。

    水二爺的氣色好了不少,儘管是在夜黑,但臉上分明跳動著紅光。這段日子,吳嫂盡上心的侍候,吃喝雖是差點,但吳嫂的話管用,俗話說,話是開心的鑰匙,拿上水二爺這樣精明的人,不會聽不懂吳嫂那些話。他終於想明白,自己做虐自己,等於是幫馮傳五的忙,銀子是沒了,羊也沒了,啥也沒了,但他還有一口氣。吳嫂說得對:「人賭一口氣,你今兒個把自個折騰躺下了,算誰的?我就不相信天老是陰的,我就不相信折斷的秧苗再活不過來?你水二爺啥沒經過,到老了,你倒裝起死狗了。」

    「我不是死狗!我水老二啥時做過死狗,要死,我也得咬死幾個再走!」

    就這麼著,他硬是咬著牙子,把日子挺了過來,把自個也挺了過來。

    默了好長一會兒,水二爺才說:「草灘上,沒動靜?」

    「沒。」吳嫂說。

    「操心聽著,有動靜,給我吭聲氣。」

    「知道。」

    說完,吳嫂折身出來了,藥師劉喜財又呆了會,一言不發地原又走出來。

    一連兩天,草灘上都沒動靜,水英英沒信兒,追出去抓人的,也沒信兒。院裡的人,心似乎有點落地了。

    水英英是在吳嫂的幫忙下逃走的。晌午時分,拾糧打山上下來,神神秘秘從懷裡掏出一隻兔子,吳嫂一把接過,利落地剁了,丟鍋裡炒上。肉香在院子裡飄蕩時,吳嫂打廚房裡走出,逕直來到南院院牆下,沖兵娃喊:「兵爺,跟我來。」兵娃奇奇怪怪看了她一眼,沒敢動,吳嫂又喊:「來呀,兵爺,我帶你去廚房。」

    一聽廚房,兵娃的心思動了,四下瞅瞅,院裡沒一個人影,腳步快快地到了廚房。吳嫂揭開鍋蓋,那香噴噴的兔肉,一下就饞得兵娃走不開了。吳嫂藉機說:「兵爺,這肉是我專門為你炒的,你慢慢吃,小心燙著。」臨出門時又說:「我把廚房打外扣上,小心讓外人瞅見。」兵娃邊啃骨頭邊嗯了聲,吳嫂的身影已到了南院。

    水英英利落地換了狗狗的衣裳,背起早就準備好的背簍,貓著腰出了院門。一出院門,她的步子就疾起來,不多時,她已貓在狼老鴉台的地埂下。那兒有個小窯洞,是平日放牲口的人避雨的,水英英倒掉背簍高頭的草,打底下拿出包袱,夾上就走。包袱裡,是她一路吃的用的。這一次她沒選擇走青風峽,而是繞過狼老鴉台,打母親草兒秀的墳前穿過,然後順著曲曲折折的溝,往酸茨溝方向去。離酸茨溝不遠,有座廟,水英英算好,夜裡就在廟裡投宿,然後翻過黃泥崗,就能望見一條山道,順著這山道,可以到達平陽川。只要到了平陽川,水英英就有辦法了。

    水英英必須逃出去,不為別的,她要找到仇家遠!

    是他,把中藥帶到了青石嶺,也是他,把槍帶到了青石嶺。更是他,把災難帶到了水家!可他卻一溜煙地消失了,把痛,把苦,把比殺頭還難受的屈辱,留給了她和爹。如今,爹的腿斷了,再也不能指望他給水家還來清白,還來太平。上刀山還是下火海,她去!

    這些日子,她心裡恨的,罵的,拿刀刮的,除了馮傳五,再就是這個仇家遠。

    「我看你上了天,我看你入了地,我就是跑斷兩條腿,也要把你找來!」

    水英英是第二天傍晚時分到達娘娘廟的,娘娘廟是蠻婆子們初一十五燒香磕頭的地方,坐落在半山腰裡,平日,這兒很少有腳蹤。跑了一天一夜的路,水英英實在跑不動了,想在娘娘廟住一宿再走。四下望了望,冬日的山巒靜靜的,娘娘廟更靜,她大著膽子走進去,心裡再三給自己鼓勁,甭怕,這是廟,廟裡的娘娘不害人的。

    廟裡的娘娘果然不害人,害人的是蠻婆子。

    誰能想得到,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奔向平陽川的路,竟讓酸茨溝的蠻婆子給阻斷了。

    水英英後來才承認,這就是命。命是一張紙,寫啥不由你,神仙戳個洞,凡人一生補。

    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在娘娘廟輾轉反側的這個夜晚,遠在西安城的副官仇家遠也是徹夜未眠。晚飯剛吃過,上司陸軍長就將他們緊急召去,通報了前方戰況。南寧失守,八塘失陷。日寇憑藉著強大的海上力量和空中轟炸,在我疆土上長驅直入,國軍損傷慘重啊。前方不但藥材匱乏,而且彈藥物資供給嚴重不濟,特別是從南寧退守的四十六軍,近乎彈盡糧絕,坐以待斃,形勢相當危機。陸軍長要求後方各部全力以赴,為前方將士募集物資。

    「在座都是黨國的棟樑,不能因為我們身處安全地帶就逍遙自在,國難當頭,我等應該竭盡全力,精誠報國。」

    其他幾個人走後,陸軍長心事重重,沉吟了半天才說,閻錫山以六個軍兵力,進攻隰縣、孝義一帶的山西新軍決死二縱隊,決死二縱隊一九六旅旅部被閻軍包圍解決。大寧、隰縣等抗日政權及抗日救亡團體屢遭摧殘,犧盟會幹部被殺害多人,晉西事變開始了。

    「我就不明白,大敵當前,為什麼自家人還要自相殘殺!」陸軍長憤怒地將手中的圓珠筆摜在桌上。看得出,局勢令他十分不安,也十分矛盾。到現在為止,仇家遠還不知道上司陸軍長的真實身份,他也從未向自己明示。但,這並不妨礙他們一起共謀大事,陸軍長對他,也是知而不問,一切,靠得是彼此的信任還有共同的憂國憂民之心。

    「那邊的朋友又找我了,二號線急需藥品,找你來,就是想合計一下,看有沒有新的辦法。」陸軍長又說。

    二號線就是延安。自從青石嶺出事後,二號線那邊就沒再供過藥,沒藥啊。佔據著大半江山的國民軍藥材都如此吃緊,想必他們,該有多難。仇家遠陰著的心越發陰沉,青石嶺一丟,等於是把甘肅乃至新疆的整條線給斷送了。一想這事,仇家遠就對自己恨得要死。

    回到住所,仇家遠心裡焦灼不安,很多事彷彿湊齊了似的,一古腦兒往外湧。仇家遠是三年前秘密加入共產黨的,他的共產主義啟蒙老師,竟是李克農。當時他已是陸軍長手下一名得力干將,但對自己的這一抉擇,他義無反顧。在跟李克農的數次秘密接觸中,他越發堅定了投身這一偉大事業的信念,蒼茫大地,誰主沉浮,能拯救中華民族於水深火熱之中的,也惟有共產組織。只是,有時想起來,覺得對不住一心栽培他的陸軍長。直到他被秘密派往涼州,直到陸軍長秘令他往二號線送藥,這份不安,才被隨之而來的艱苦鬥爭取代。他相信,無論陸軍長是不是共產組織的人,他心裡,一定是有這偉大事業的。

    可惜,來自黃埔的榮懷山探照燈一樣盯著他們。青石嶺出事後,他被陸軍長緊急召回,先是在西安郊區一秘密居所裡避了一段時間。陸軍長怕姓榮的死揪住不放,將二號線送藥的事揭騰出來。還好,馬幫分駝主胡九寧死不屈,至死也沒承認替仇家遠送過藥。胡九被嚴刑拷打致死後,風聲似乎稍稍小了點,可另一個人還在他們手裡,陸軍長要求他隨時做好遠走他鄉的準備。「兄弟,你做的事你得擔啊,實在不行,就到我老家種藥去。」陸軍長的話裡充滿了無奈,因為只要何樹楊一招供,他通共的罪名便鐵定了,陸軍長想保都保不了他。

    令人奇怪的是,姓榮的卻遲遲不衝他下手,難道?正在他坐臥不安時,陸軍長帶來一個消息,說是姓榮的派查建設去了涼州,而且……陸軍長頓了半天,才說出司徒雪兒的名字。一聽司徒雪兒,仇家遠猛地從椅子上彈起,陸軍長示意他坐下:「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你跟她過去怎麼樣,我不管,但她現在是榮懷山身邊的紅人,派她去涼州,榮懷山是別有用心的,你切不可感情用事。」

    仇家遠心裡撲騰了半天,那團剛剛燃起的火,無奈地熄滅了。老老實實坐椅子上,聽陸軍長把話說完。

    陸軍長說,司徒雪兒執意要把何樹楊留在涼州,由她親自審問。

    「她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目前還不得而知,但你我得做最壞準備。」陸軍長說完,意味深長地望了仇家遠一眼。

    這一眼,望得仇家遠簡直無地自容。

    司徒雪兒這個名字,在消逝了幾年後,恍若遠逝的一場風,突然地又捲到了眼前,仇家遠感覺自己堅定的步子被什麼東西絆住了。

    幾天後,陸軍長派人來接他,說事情暫且過去了,姓榮的目的不在人上,他是沖青石嶺去的。

    「青石嶺不能丟,說啥也要控制在我們手中。」他一激動,脫口就道。

    「怎麼控制,難道要我帶兵去搶?」陸軍長有點失望地盯住他,「你別忘了,姓榮的是有意放過你,他是不想跟我徹底鬧翻。再說了,你拿什麼理由去跟他爭,難道你要自己跳出來,承認你不是黨國的人?」

    陸軍長這一說,他才明白此中的玄機,但,一想那大片大片的中藥地,還有它獨具的交通要塞位置,心裡,就恨不得立刻帶兵衝過去,從司徒雪兒手裡搶回這塊寶地。

    眼下,二號線又提出運藥,藥從哪來,又怎麼運過去?他苦苦地想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逕直來到陸軍長面前,道:「我必須去一趟延安。」

    「延安?」陸軍長詫異地盯住他。

    「是。我必須去見一個人,只有他,才能將青石嶺的火種重新點燃,才能將青石嶺的藥運到延安去。」仇家遠說得很激動,他已完全顧不上陸軍長的身份了。

    「誰?」陸軍長警惕地盯住他。

    仇家遠再也不想隱瞞,將這個神秘人物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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