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狼老鴉台。
一老一少一句話不說。
這樣的日子已持續三天。自打水二爺半夜裡鬧過一場「虛驚」,這一老一少,彷彿失卻了言語。忽然間,就彼此生分了,冷漠了,不再那麼親親熱熱,也不再那麼樂樂呵呵。活還是忙著,手從未停下,只是,彼此交流的少了,偶爾地目光相遇,也是促促地分開,一個害怕一個似的。有什麼怕的呢?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呢?
沒有,真是沒有。
那個夜晚其實很平常,跟往常沒甚兩樣。來自西溝的拾糧照舊沒睡,睡不著,再苦再累,還是睡不著。躺在草棚裡望天爺,望著望著,院裡的腳步響起來,極輕,極隱蔽,但拾糧聽得清楚。腳步繞過草棚,繞過馬廄,往南院去了。拾糧不用起身,就知道是誰。不是他望見過,事實上,這院裡很多事兒,他都不是望見的,而是用心去猜,用心去判斷的。這腳步,錯不了,跟白日裡伴隨自己的腳步沒甚兩樣。只是不明白,他常常跑南院做什麼?
這個來自外鄉的男人,這個身懷絕技的男人,為什麼對南院那麼著迷?拾糧想了會,翻個身,原又睡了。爹的話往往在這個時候起關鍵作用。爹說:「大院就是大院,不是你我想像的地兒,無論看見什麼,聽見什麼,都裝不知道,知道了沒好處。」爹不放心,又問:「記住了?」
「記住了。」
拾糧是真的記住了,要不然,那夜,他會在第一時間抓住黑影兒。
不抓並不是他不知道,他知道,真的,他知道。
只是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這麼想時,他的目光又對在劉藥師臉上。
「糧--」
一直低住頭翻弄藥的劉喜財突然發出一聲喚,這一聲嚇著了拾糧。
「叔--」拾糧回了一聲。
「問你個事,行不?」
「叔,有啥事你儘管問。」
拾糧嘴上說著,心,卻撲撲直跳,生怕藥師問出啥難答的事兒來。
「你家草草,多大?」
「十五,小我一歲。」
「哦?」
「幾月生的?」
「四月,不,五月。不對,是六月,老歷六月。」
「哦--」
爾後,又是一片子默。藥師劉喜財在前,拾糧在後,給甘草除雜草。甘草跟麻黃緊挨著,長的比麻黃高,也旺。站在地裡,有股子甜腥腥的香味兒。拾糧一分神,就把一株甘草當雜草拔了下來。手裡拿著甘草,惶惶地等挨罵,卻望見,喜財叔一失手也拔下一株甘草來。一老一少相瞥了一眼,劉喜財突地扔了甘草,道:「糧,把叔教你的甘草背一遍,叔煩,煩啊。」
拾糧就背。
「甘草,又叫甜草根、密草,為豆科植物甘草的根及根莖。多年生草本,全株被白色短毛或腺毛。莖直立,稍帶木質,小枝有稜角。羽狀復葉互生,總狀花序腋生,花密集;花萼鍾形,5裂;花冠蝶形,紫紅色或藍紫色。莢果褐色,彎曲成鐮刀狀。花期6∼7月,果期7∼9月。」
「春、秋季採挖,除去鬚根,曬乾。根圓柱形,外皮鬆緊不一。表面紅棕色或灰棕色,具縱皺紋、皮孔及細根痕。質堅實,斷面略呈纖維性,黃白色。根莖表面有芽痕,斷面有髓。氣微,味甜而特殊。性平,味甘。」
「藥性,補脾益氣,清熱解毒,祛痰止咳,調和諸藥。用於脾胃虛弱,倦怠乏力,心悸氣短,咳嗽痰多,緩解藥物毒性。」
正背著,藥師劉喜財冷不丁問:「糧,你家草草,是生的還是抱養的?」
拾糧瞬間臉色白,半天,囁嚅道:「叔,咋問這個哩?」
「叔也是胡問,亂問,你背,往下背。」
拾糧卻再也背不下去。
妹妹拾草是撿的。
那是撿到哥哥拾羊的第五個年頭,不,好像是第六年,拾糧都能記事兒了。那一年涼州城鬧兵荒,不只兵荒,土匪也緊。隔三間五,就有人家被搶、被殺,更有駝隊馬隊遭遇了土匪,連人帶貨,一古惱兒沒了。青風峽,便常常逃來一些打土匪手裡僥倖奪下命的男女。爹說,兵荒馬亂的,你們可不敢往外跑。拾糧跟哥,便像兩隻翅膀還沒長硬的小鳥,窩在家裡,哪也不敢去。有天,爹披著一身的星星回到家,進門就喊:「羊,糧,看爹給你們帶什麼來了?」拾糧一喜,以為爹打東溝何家帶來了好吃的,正要撲上去搶,就見爹懷裡,多出個包袱,楞怔間見爹小心翼翼打開,還沒望清是啥,就聽「哇」一聲啼哭響出來。
爹帶來的不是啥好吃的,是妹妹拾草。
爹說,他是在西溝口子撿的,包袱扔在路邊草叢裡,把他給絆了一跤。回過頭一看,竟是個娃。「這年月,得條命可不容易啊,好事咋就全讓我給碰上了。」爹的話語裡,掩不住地溢出一股子喜悅。一聽是妹妹,拾糧當下喜的,非要抱一抱。爹看著他的樣兒,說:「糧,好好操心你妹妹,長大了,給你當媳婦。」
就這句話,一下讓他覺得妹妹重要起來,比啥都重要。
哪知……
拾糧摔摔頭,將手裡的甘草又栽地裡。藥師劉喜財說:「閒的,人挪活,草挪死,哪有斷了根還能再活的?」
拾糧一陣茫然。
農曆六月二十一,副官仇家遠突然出現在水家大院。
副官仇家遠瘦了,黑了,目光,也變得有幾分迷茫。比之剛來青石嶺,簡直成了另一個人。一輛馬車跟在他身後,彷彿這一趟,他走了不少的路。
水二爺一聽見信兒,立馬從院裡跳出來,堵在院門口說:「姓仇的,你想走就走,想來就來,把我青石嶺當成什麼地兒了,啊?我這是車馬店還是你仇家的茅廁?」
副官仇家遠沒吱聲,指揮著車上的人往下抬箱子。水二爺罵了幾句,不見仇副官有所回應,心裡,氣更大了。沖院裡喝了一聲,就有拴五子幾個跳出來,虎視眈眈地盯住仇家遠。
仇家遠這才道:「二爺,氣大了傷身,有啥話,進院再說。」
「進院?你想得也太輕鬆了吧?」
仇家遠抬頭望了一眼天,天上捲起一團黑雲,姊妹河那邊拉起了霧,雨快要下了。「二爺,我這才離開一個月,你這口氣,咋就變得凶了呢?」
「凶?你還沒見過凶的!來人,給我送客,我青石嶺不喜歡這種人!」
拴五子帶著下人,朝馬車走過去,就在拴五子企圖打馬轉身的空,副官仇家遠喝了一聲,敢!緊跟著又道:「二爺,你這樣做,也太不厚道了吧?」
「厚道?你也配跟我講厚道?年輕人,不要以為你是西安城吃糧的,不要以為你後面有狼呀虎的罩著,我水老二,不尿!我水老二講的是禮數,這人要是不講禮數,還叫人麼?」
仇家遠一聽,知道水二爺為啥動怒了。也難怪,他悄無聲息的離開,又是這麼長時間,水二爺不生氣才怪。可,有些事,能跟他講麼?
仇家遠靜了靜心,給馬車伕使個眼色,年輕的馬車伕將車吆到青石路邊,另外的兩個人也都跳下車,神情緊張地盯著水二爺望。
「二爺,您先息怒,晚輩不到的地方,還望您多擔待,不過,這馬車,說啥也得進去呀,你瞧這雨……」
一聽仇家遠服了軟,水二爺的口氣鬆了,鼻孔裡哼了一聲,轉身進了院。副官仇家遠這才指揮著馬車伕,將馬車緩緩吆喝進院裡。偏在這時候,幾天不出門的水英英忽地走出來,望見仇家遠,水英英臉綠了幾綠,但沒發脾氣,沖陌生的馬車伕說:「你要敢驚了我的馬,小心!」
仇家遠望了水英英一眼,低頭進了後院。
藥師劉喜財和拾糧是一前一後走進院裡的,聽見副官仇家遠回來的消息,劉喜財腳步頓了頓,猶豫了一下,沒往那邊去。曹藥師圍著仇家遠問這問那的時候,藥師劉喜財一個人呆屋裡,悶悶的,像是跟誰漚氣兒。
第二天一大早,水二爺正在跟管家老橛頭安頓事兒,副官仇家遠輕輕走進來。水二爺掃了一眼,不滿地說:「賊手賊腳的,走路不能大點聲?」
副官仇家遠沒說話,找個地方坐下,等水二爺跟管家把話說完。管家老橛頭一看,知道仇副官要跟二爺談事兒,忙道:「二爺,山風的前蹄又破傷風了,我得去換藥。」
老橛頭一走,水二爺馬上端起架子,楞古古的坐琴桌旁,也不看仇家遠,也不說話。仇家遠欠了欠身子,道:「二爺,這趟回來,我順道去了古浪縣城。」
「愛去不去,縣城又不是我家開的。」水二爺沒好氣地說。
「我還見了一個人。」仇家遠又道。
「你見天王老子管我屁事!」水二爺說著,端起煙槍。
仇家遠的目光在水二爺臉上端詳很久,不再裝腔作勢了,挑明了話道:「二爺,孔縣長讓你去一趟縣城,今天就去,說有重要事情呢。」
「不去!」水二爺咂了一口煙,就聽他身體什麼地方「咕嘟」響了一聲。
「得去。」
「誰愛去誰去。」水二爺又捻起一個煙泡,往煙槍裡填。
「二爺,我可把話帶到了,去不去你自己拿主意,將來縣長大人怪罪下來,可別怪我把話當菜吃了。」
「好心我領了!」水二爺做出一副誰也不理的姿勢,縣長孔傑璽找他絕不是什麼好事,定是又沒銀子花了,找他張口。哼,當我是東溝何大,由著你們耍!
水二爺不接茬,仇家遠的臉就不那麼自然,這不明擺著是自討無趣麼。尷尬了一會,仇家遠起身:「二爺,還有句話我原本不想說,現在看來,我就不得不說了。」
水二爺抱著煙槍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目光像是要往仇家遠臉上挪,卻又沒挪,在琴桌底下胡亂轉了一圈,凝固在某個方向不動了。
仇家遠竊竊一笑,不露聲色道:「眼下中藥材越來越吃緊,打藥材主意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我聽孔縣長說,東溝何家,已經跑過幾回了,涼州府也有人給孔縣長帶話,明年這藥,怕是……」
說到這,仇家遠突然不說了,緊了一下自己腰裡的皮帶,摸了摸槍套,出去了。
水二爺就像被人拿錘子釘在了那,一動不動,連目光都是死的。腦子裡反覆轉著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孔傑璽,另一個,就是他的親家何大。轉著轉著,水二爺生氣了,好啊,何老鬼,讓你種你不種,現在看我要發財了,你又眼紅!
「備馬!」
管家老橛頭正在跟下人吳嫂說事,猛聽得上院裡炸出一聲,老橛頭緊忙跑進上院,就見東家已穿戴整齊,一副出遠門的樣子。
「東家,你要去哪?」老橛頭小心翼翼問。
「還能去哪,找人算帳去!」
「算帳?」老橛頭不明就裡,臉上堆著謹慎的笑。
「馬呢,我讓你備馬,聽見沒?」水二爺不高興了,他本來就不高興,仇家遠一進門,就把他的大好心情給攪沒了。
「二爺,你這身子,能騎馬?要不,坐車去?」
「我身子咋了,誰讓你替我操心了?」
管家老橛頭不再敢多言,親手備了快馬,水二爺翻身躍馬,就往院外草灘上飛奔。可還沒奔到姊妹河邊,就有一匹快馬超過他,馬上的拴五子大喊:「二爺,不好了,新娘子落氣了!」
「啥?」
水二爺驚得,差點沒打馬上掉下來。
這一天的水二爺,沒能去成東溝,他是要找何家老鬼問問清楚的,憑什麼要搶他的生意?可是老天爺不讓他去。丫頭拾草早不落氣晚不落氣,偏在這節骨眼上落。當下掉轉馬,又往家趕。快進院門時,忽然看見山風馱著英英飛出院門,朝草灘上奔去。
「你要去哪?」水二爺驚乍乍問。
一陣風吹來,把他的聲音卷跑了,再瞅,丫頭英英已沒了影。
丫頭拾草選擇這個時候落氣,等於是狠狠報復了一下水二爺。按鄉俗,活妻娶進門,陰親只算是結了一半,另一半,得等活妻落氣之後。叫眼官的蠻婆子走前曾就拾草落氣後的一應事兒做了詳盡安排,包括落氣前一個時辰,水家必須關閉大小窗戶,外出的牛羊定要悉數歸圈,一個也不能留在外,院裡大小不得走出院門半步。南院通往上院的青石路面上,隔七步點一堆草火,還要扎七個小草人,糊七個小面人,外備七柱黃香,一等新人落氣,七柱香同時點燃。草火前須有老人把守,火前各放一水盆,等草火燃盡,同時將面人請進水盆,然後同小草人一起,請到大草灘指定的地兒。水家老小須朝南跪磕山神,然後在道士的指引下將亡靈徐徐請到墳塋。
安排歸安排,能否做得周全,就全在天意。看來,老天成心不讓水家如願。水二爺騎馬返回院子時,院裡看不見個人,這陣人都在地上。這是水二爺六月頭上立下的規矩,院裡大小,他起多早就得起多早,他出門大伙就得出門,包括兩位藥師,也得按這規矩。這下好,輪到用人時,一個也喊不響了。
拴五子扔下馬,跑山上去叫人。管家老橛頭喝神斷鬼,可喝來喝去,就喝著吳嫂一個人。奇怪的是,副官仇家遠跟那三個人這陣全沒了影,水二爺氣得嗷嗷直叫,大罵老橛頭是個飯桶,他才走了屁大個工夫,院裡咋就出了事?
水二爺顧不上換衣裳,穿著上好的袍子就往南院去,人還沒進院,就沖老婆婆吼:「瞎子,瞎子啊,我跟你咋安頓的?」
到了跟前,才發現年邁的老婆婆也背過氣去,伸手一摸,人已經涼了。
天呀,兩條命,就他離開院這麼一袋煙的工夫,水家大院就沒了兩條命!
這一天的水家,比遭土匪還亂。等拴五子從山上各地喚回人來,水二爺已抱著寶兒的紅木匣子,跪在了南院,他老淚縱橫,一臉惶。管家老橛頭沖忙亂的人喊:「快放草火,快舀水,吳嫂,面人!」
水二爺抬起頭,半晌,恨了一聲:「管家,我白養你二十年!」
由於事先沒有一點兒準備,加之水二爺心裡,又被仇家遠那番不陰不陽的話困擾著,叫眼官的蠻婆子安頓的事,一樣也沒做。晌午時分,亂了半天的院子終於安靜下來,人們全都聚在後院,聽管家老橛頭吩咐。管家老橛頭此時也像是少了主意,剛剛安當完東,又忘了西,等把西想起來,東又給忘了。折騰了大半天,等於是一件事兒也沒安當下去。
水二爺完全地喪失了主意,這個一輩子都靠主意生活的人,這一天突然喪失了主意。整個上午他就像個傻子,癡癡地抱著寶兒,眼睛裡啥也看不見,耳朵也像是聾實了。
事情最終還是副官仇家遠幫著打理的,誰也想不到,年紀輕輕在西安城吃糧的仇家遠,居然對這種事兒在行。他先是讓人將水二爺抬到上屋,換了袍子,讓吳嫂打了盆淨水,幫水二爺洗乾淨了臉。接著,又讓院裡上了年歲的幾個幫工將南院清掃乾淨,把拾草的屍首請到炕下,給她淨身,換壽衣。雖說拾草才十五,畢竟,她已做了水家的少奶奶,禮數,不能亂。全院上下扯起白幛,院門口,草灘上,燃起草火,以向山神河神還有全嶺的人報喪。南院搭起靈堂後,仇家遠又差人去東溝請道士。因為亡人從落氣到入葬,只有一天時間,請溝外的孫老道顯然來不及,也不管水二爺願不願意,副官仇家遠就替他做了主。院裡的一應事兒安當妥後,就輪到墳上的事了,到了這時候,所有的人才發現一個重要的問題,一個最最要命的問題。
縱是水二爺平日有多細心,這麼大一檔子事,他還是疏忽了。
徹底疏忽了。
讓誰去斬穴?
一院的人面面相覷,是啊,讓誰去斬穴?
在青風峽,斬穴一向是來路的事。不管誰家死了人,只要差個孝子,去給來路磕個頭,告訴他時間,穴到時自然就好了。東溝的穴是來路斬的,西溝的穴也是來路斬的。青石嶺二道峴子上,草兒秀和寶兒的穴,也都是來路斬的。這事情太容易了,從沒誰把它當成個事兒,只要來路還活著,這峽裡死了人,就有地方埋。可,今兒個要埋的,是來路的丫頭!總不能讓親爹拿著鐵掀把黃土往丫頭頭上填吧?
白頭子埋黑頭子,這事,誰能幹得?
一院的人啞巴了,誰也沒想到,水家會遇上這麼個難題,大難題。
副官仇家遠也是久長的無話,沒想到,事情到了最後一步,卻難住了他。他的目光在一院的人臉上掃來掃去,可掃到誰上,誰便低了頭,替人斬穴,不是件好事啊。這活兒,不是誰都能做得的!
咋個辦?
僵來僵去,就有人跑去問水二爺。此時的水二爺剛剛緩過一口氣,雖說事情沒按眼官安當的辦,但總算,在亂中理出了頭序,他正在心裡感激仇家遠呢,就突然地跳出這麼一個難題。
「快去,快去請來路,快請呀--」他沖外面的人吼。
就有人走過來說:「使不得,二爺,來路是拾草的爹,斬不得。」
「斬不得?對,對,是斬不得,可除了來路,這溝裡,還有誰?」
「沒了,真沒了。」
水二爺急得要在屋裡跳蹦子,眼看著太陽一點點往西去,再拖,怕就過了時辰。人要是即時請不到穴裡,這後續的事兒,可就麻纏哩。豈止是麻纏,他水家,怕就沒好日子過了。
就在一院的人焦急地瞪著眼,在地上轉磨磨時,後院裡突然走出一個人,不高,黑瘦,他悶聲悶氣地打工具房裡拿了鐵掀,鎬,在一院人的張望中,不聲不響朝二道峴子走去。
拾糧!
水英英這一天是瘋夠了,哭夠了。
丫頭拾草落氣,是水英英第一個知道的,或者說,丫頭拾草最後一口氣,是呼在她手心裡的。
自打丫頭拾草抬進院裡,水英英心裡,就多了樣東西。
這東西一開始是恨,是嫉妒。一向在院裡嬌寵慣了的英英,忽然發現,爹的心思轉移到了寶兒身上,緊跟著又轉移到了丫頭拾草身上,這令她不快。抬進拾草的那個夜晚,英英心裡湧上一股莫名的惆悵,爹抱著娘的衣裳,癡癡地蹲在黑夜裡的情景,加重了她的這層惆悵。那幾天,她是恨爹的,也恨丫頭拾草。有些東西自己擁有慣了,貪婪慣了,忽然多出一雙手搶,心裡不難受才怪。
慢慢,那感覺就變了,變得跟原來不一樣了。英英心裡,忽然有了拾草,那是一個比她還要小幾歲的妹妹,一個打小就沒了娘的孩子。沒娘的孩子有多苦,英英比別人清楚,她想起小時候,想起遠遠地掉在兩個姐姐身後去地裡拔草的情景,淚就忍不住下來了。英英並不是個鐵心腸的人,甭看她整天詐詐唬唬,跋扈得很,心底裡,軟著哩。她先是可憐拾草,慢慢,這可憐就變成了另一樣東西,很新鮮、很折磨人。夜深人靜的時候,英英真想溜進那間屋裡,看看拾草,看看爹給寶兒娶的新娘子。她痛恨爹這樣做,可爹已經做了,她沒辦法改變,就想著怎麼能對拾草好一點。
但爹不讓她進那屋,為防她,爹還在南院泥了道牆,把她跟拾草隔開。爹的心真狠真硬啊,他哪裡知道,這樣做,等於是把她們兩個的心都傷了,傷透了。英英就在這鬱悶而又傷感的心情中打發日子,偶爾聽到院裡人談論拾草,她會不由地停下步子,多聽上那麼幾句。拾草在她心裡,就越來越重,越來越有份量了。包括她不喜歡的長工拾糧,也因了拾草,身上多出一樣東西來。那東西是情,是愛,是一個哥哥對妹妹的疼。是的,她能感覺出,那個整日裡陰悶著臉給她家餵馬的拾糧,那個整天跟在藥師劉喜財身後學種藥的老實人拾糧,心裡是有愛的,眼裡也是有愛的,跟耀武揚威指號發令的仇家二公子有很大不同。也是沖了這點,她再也不喝喊拾糧了,她甚至為當初打他的那一鞭子偷偷抹過眼淚,我怎麼就能下得了手呢,沖一個老實本分的下人耍威風算什麼英雄?
英英心裡很亂,這亂是以前從沒有過的,這亂讓她忽然間明白了人生好多道理。她變得能忍,變得再也不那麼飛揚跋扈了,可惜外人沒查覺。
這天早晨,英英起得早,她現在已習慣早起。再也不能賴在炕上等日頭了,爹老了,這是英英新近最大的一個發現,以前從不覺得爹老,那天她正巧看到爹佝僂著腰在馬廄裡咳嗽的情景,腦子裡驀然就閃出一個念頭,爹老了。這個念頭一出,就再也收不回去,長久地折磨著她,傷心著她。爹一老,這個家的擔子就毫不含糊地要壓在她肩上。水英英嚇了一大跳,天啊,壓我肩上,我能擔得起?
水英英知道,自己該學著做一些事了,院裡的,地裡的,還有外面的,不能等擔子壓到肩上,還說什麼也不會做,那可不是她的性格。水英英原打算要去馬廄,這些日子她格外關心馬,她發現因為院裡來了拾糧,她家的馬跟以前不一樣了,包括她的座騎山風。她想探個究竟,也想順便問幾句拾糧,為啥對種藥那麼癡迷?往後院走了幾步,突然停下,又往南院去。到南院,她又猶豫了,不能讓爹發現,她的心在丫頭拾草身上。就這麼著,她矛盾了一個早上。後來見仇家遠進了爹的上屋,她估計一會兩會爹肯定出不來,這才大著膽子,往南院拾草屋裡去。
這個早上,英英是流過淚的,當她站在拾草屋裡時,淚就忍不住模糊了雙眼。後來她握住了拾草的手,她真的握住了,一點恐懼都沒。那是怎樣一雙手啊,比她小的拾草,手居然枯萎成一根乾柴!她哭了一會兒,鬆開拾草的手,又把手移到拾草臉上,大著膽子,就摸起拾草的臉來。摸著摸著,心就翻過了。人跟人原來有這麼大的不同,命跟命原來也有這麼大的不同。後來她感覺到了熱氣,那是拾草哈到她手上的。說來奇怪,院裡人都說,拾草不行了,氣兒早沒了,可她感覺到了熱氣,熱撲撲的,往她手心裡哈。她俯下身,輕輕喚了聲「草草」,拾草眼皮動了動,真的動了動,像是要看她。她把臉湊過去,湊得盡量跟拾草近一些,她相信拾草看清了。她說:「草草,我是英英,過去你該叫我姐,現在你還該叫我姐。」
拾草就笑了。
真的笑了。
天啊,她笑了,笑得那麼可愛,笑得那麼開心。英英也還以微笑,並嘗試著,要抱一抱拾草。就在她把雙手伸到拾草身下的時候,突然,炕上那雙眼睛滅了。
真的滅了!
英英駭了一大跳,緊跟著,她的手又回到拾草臉上,回到拾草鼻孔上。冰的,死冰,剛才還能哈出熱氣的鼻孔,瞬間工夫,就啥也哈不出了。
她死了!
天,她死了!
當死亡兩個字真真實實出現在她眼前時,英英就再也不是人們眼裡那個英英了。她瘋狂地從南院跑出來,先是跑進自己的屋子,撲在炕上就哭。淚水在這個早上決了堤,幾乎要淌干一般,洶湧不息。後來她聽到南院發出的聲音,好像是長工拴五子,再後來,她就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腦子裡、耳朵裡,就全是草草。
英英終於哭夠,但內心的難受仍然無法排泄。她知道,接下來,水家大院就會陷入新的混亂,爹會哭,吳嫂會哭,院裡上下,都會因為這個過早夭折的生命流出眼淚。她得逃開,她必須逃開,她承受不了這些,她也不想承受,她必須找一個能安慰自己的地方,好好讓自己受傷的心養一養傷。
於是她奔進馬廄,牽出自己的山風,她不知道要去哪,她但必須逃離開這個院子,逃離開馬上而至的悲傷。
衝出院門的一瞬,她碰上了爹,但這個時候,她是不會讓馬停下的,她也不想讓爹還有一院的人看到她的悲傷。
這一天,英英策馬去了兩個地方。一是東溝,英英多想見見大姐啊,多想伏在大姐懷裡,痛痛快快哭一場。她打馬直奔西溝,心裡呼喚著大姐的名字,可是到了東溝,她又膽怯了。大姐現在是何家的人,何家跟爹,矛盾那麼深,尤其她公公,他們能容忍她不管不顧地把一肚子眼淚哭出來?還有,何家也有傷心事,大姐的小叔子到現在還沒消息呢。英英只好掉轉馬頭,又往平陽川去。
一路上,她就想起二姐的好,想起二姐帶她領她的那些日子,想起二姐出嫁的前一個晚上,她怎麼把自己一眼的淚給哭干?想起二姐回門的那一天,她怎麼賴在她懷裡,像女兒一般撒嬌。後來又想起,為她那份懵懵懂懂的心思,或者叫情,二姐怎樣把一句話掰爛,反覆說給她,為得就是她能聽進去。
可是真到了平陽川,她的腳步原又困惑了,比東溝時還困惑。她真的能跑進二姐家,一抱子抱住二姐,跟她說,草草死了?
不能啊!
英英再次掉轉馬頭,這一次,她沒了方向,徹底沒了。她在姊妹河畔奔跑,跑上去,又跑下來。洶湧澎湃的姊妹河,流了幾個世紀的姊妹河,你能聽到英英的哭聲麼,你能感受到英英的無助麼?
英英沖河發吼,吼出的不是聲音,是血,真的是血。英英沖河狂笑,那不是笑,那是一個十幾歲女子對世事對人生的茫然和不解!
後來英英累了,倒在了姊妹河邊,她想,姊妹河啊,你把我沖走吧,衝到哪兒都行,就是不要讓我看見,他們送拾草上路的情景!
那是一條命,活生生的一條命啊。
可是為了我家寶兒,她不得不走!
騎馬回到大草灘,已是半夜時分,大草灘靜靜的,一向兇猛的夜風也奇奇怪怪沒了,草灘靜得出奇,靜得駭人。揣著一肚子傷心和迷茫的水英英不想回院裡,情願跟草灘守在一起,守到天亮,不,守一生也行。
水英英下馬,茫然地走在草灘上。草灘像是熟悉她的步子,夜更熟悉她的身影,見她孤零零地發著傷感,草灘一下子溫柔了,像是伸出手,輕輕想把她攬懷裡。水英英被莫名的傷痛擊中,對著草灘就又慟哭起來。
這時候,草灘很遠處,夜色下,先是閃出一個影子,影子很單薄,瘦弱,肩膀似乎還抽搐著。他是拾糧。水家藉著夜色葬了妹妹拾草後,他就這麼站著,站了幾個時辰。吹吹打打的嗩吶聲寂了,鬼火似燃燒的麥草火熄了,一路的紙錢讓風捲沒了,湧來看熱鬧的人也沒了,他還站著,誰叫他也不回。
沒有人發現,這一天,這個十六歲的孩子長大了。
長得沉重了。
也沒有人發現,草灘深處,另一個孩子也突然長大了。
長得懂事了,或者,對人對事有心了。
這個孩子就是走在草灘中的三小姐水英英。
水英英站了許久,又往前走,走得很慢,幾乎看不出腳步在動。如果不是山風,很難看出草灘上動的是個人,倒像一株草,一縷風。
草灘另一頭,跟二道峴子對著的方向,還有一個黑影兒也兀自立著,立得比拾糧苦,立得比拾糧絕望。
他是誰呢?
快到院門時,水英英眼裡,終於撞進一個黑影,黑影倒在地上,倒在草叢中,是水英英一腳踩醒了他。水英英嚇了一跳,等看清腳底下是個人時,就本能地朝他撲過去。
黑影掙彈了幾下,有氣無力地喊:「草草,草草,我的草草啊--」
原來是斬穴人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