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五月十六就到了。
經歷了一場劫難的水家總算從陰霾中透過一絲氣來。八個蠻婆子七天七夜不間斷的禳眼讓水家大院從一場生死劫中復活了過來。恭送走蠻婆子,水二爺蠟黃的臉露出第一絲亮,站在清晨滿是希望的光影下,水二爺緊著的心緩緩舒開。十六,十六你總算來了。
本來,水二爺是捨不得讓蠻婆子們走的,既然能把一廚房的老鼠安頓住,既然能把突然而至的不平安化解掉,就應該留下,幫他把媳婦抬進來,幫他把寶兒寂寞的魂靈安撫好。可叫眼官的蠻婆子死活不答應,說天神管天神的,地神管地神的,蠻婆子只幫人家安頓四柱,紅白事兒,一概不參與。現在既然四柱穩了,水家不會再發生啥山搖地動的事了,她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水二爺感激涕零,五月十五一大早,當著全院人的面,水二爺舉行了盛大的歡送場面,厚禮謝過後,後院牽出八匹馬,備上紅鞍紅蹬,扯了十丈長的紅綢子,打第一匹馬拴到了第八匹上,浩浩蕩蕩,沿著二道峴子方向遠去了。
整個青石嶺讓那道子紅染的,彷彿換了顏色。
站在五月十五的晨光下,水二爺心裡,湧上一層接一層的波瀾。叫眼官的蠻婆子說得沒錯,水家這些年發財,勢是大了,可先人的擔憂也大了,問題還是出在水家沒後上。要是有個男娃,要是寶兒不早逝,先人是用不著這急的。眼見著水二爺一天天老下去,這院的頂樑柱,不穩了,東搖西晃了,得緊著想法兒,讓頂樑柱穩當起來。
穩當起來。
水二爺歎出一聲,這聲歎,有太多的焦慮和不安在裡面,也有太多的愧疚和自責在裡面。一想先人,水二爺心裡泛起的浪濤忽兒就沒了。
水家的先人是沙鄉人,是在水二爺的爺爺手上,逃荒逃到萬忠台的,萬忠台本來是個好地方,水家眼看要在那兒發跡了,可偏是遭了土匪,連搶帶掠,把水家大好的前程給糟蹋了。父親早逝後,哥哥水老大一度心如死水,整天抱著個煙槍,要往死裡抽,再也不把心思放日子上,眼看父親留下的家業就要讓哥哥水老大一咕嘟一咕嘟抽成青煙,十幾歲的水老二一怒之下逃開萬忠台,逃開那個給他希望給他夢想又把一切毀了的地方,來到了東溝,低下頭狠上心給東溝何家當起了放牛娃。想想,那段日子是多麼不堪回首,每每站在青石嶺溫暖如被的天空下,水二爺心裡,就會掀起一股接一股的浪。這是世事的浪,這是人生的浪,這是一個懷揣野心的男人不能不發出的喟歎。
「你個沙老鼠家的,苦焦鬼家的,不怕苦死啊!」
猛地,水二爺耳畔裡,響起一聲惡罵。
沙老鼠,是青風峽一帶的人對沙鄉人的惡罵,包括中醫冷先生,急了也這樣罵。在青風峽人眼裡,沙鄉就是苦焦的代名詞,沙鄉人,沒一個不是苦命星,沒一個不是起五更睡半夜跟老天爺搶日月的。「你個窮命鬼家的,一個屁掰開了全家子吃啊--」
這一次響出的,是親家何大的聲音。
當著他的面,親家何大就敢把這樣的罵甩給大梅。
沙老鼠!多麼讓人嚥不下去的惡罵啊。可嚥不下去還得咽,誰讓你祖祖輩輩就是沙老鼠轉生的呢。
水二爺發了一陣子呆,猛地一抬頭,就看到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緊跟著,青石嶺發出耀眼的燦亮。得行動了,不能讓寶兒再等下去。
剛剛緩了一口氣的水家大院立刻又是一片忙碌。
天黑時分,一頂花轎載著水家幾輩子人的希望,朝青風峽西溝走去。而另一路,管家老橛頭帶著幾個半百老漢,跟著道士孫家班,朝二道峴子走去。這就叫車有車路,馬有馬路。孫家班要在花轎進門前,將寶兒的魂靈牽回來,一併請來的,還有水二爺這輩子的冤家草兒秀。
西溝來路家,空氣靜得要壓死人。一個時辰前,打青石嶺趕回來的冷中醫給拾草號了最後一次脈,父子倆近乎絕望的等待中,號完脈的冷中醫冷著臉道:「來路,不用了,藥不藥的,閒的,安安心心,讓丫頭上路吧。」
說完,冷中醫捋捋衣袖,心事沉重地下了炕,一低頭,打窯洞裡走了出去。
來路父子啞巴著,兩個人就像木頭樁子,冷中醫的腳步聲消失很久,兩根木樁子還傻傻地僵在原地。
沒有聲音,沒有哭,也沒有歎。黑夜遮去了兩個人的表情,看不出他們是痛苦還是絕望。
老五糊沒有來。在這個大喜的日子裡,東溝媒人老五糊居然沒有來。
坡下的二嬸倒是來過,一看冷灰死灶的,默站了片刻,捂著一雙紅眼出去了。
這陣,屋子裡就三個人。老大拾羊像條狗一樣蜷縮在坡下二嬸家,二嬸能做的,就是替他們看好拾羊。
丫頭拾草像根麥草一樣軟在炕上,看不出是活著還是死了。
父子倆就這樣站著。
站著。
大約過了一生那麼長,坡下終於響起腳步聲,拾糧以為是二嬸,後來一聽不像,腳步聲很密,很緊,一聽就是來自青石嶺的花轎。拾糧嘴唇動了動,沖爹說:「來了。」
「來了。」
來路死人一般把拾糧的話重複了一遍。
父子倆仍就那麼站著。
轎子慌慌張張在院門口停下,藉著稀薄的光兒,看見兩個黑影兒疾步溜進院中,做賊似的撲進窯洞,抱了拾草就跑。臨出窯洞時,一個從懷裡扯出一塊紅布,扔在了炕上,一個,從腋下抽出一沓黑紙,冷不丁地就打在了拾糧和來路臉上。
拾糧和來路靜靜的,彷彿,窯洞裡什麼也沒發生。
一陣密集的噪雜後,院門外靜了,山坡上也靜了,除了轎夫們點燃的那堆麥草,整個西溝,看不出發生了什麼。
麥草的火光中,一個黑影兒圪蹴在坡下一座土崖頭下。細一看,是老五糊。
老五糊不遠處,另一個影子也蹲著,蹲成一塊黑石頭,那是東溝有名望的冷中醫。
麥草將要燃盡時,來路又發現一個影子,她哭過,兩隻手還抓著心,月光下那頭早白的發,告訴黑夜,她是坡下的二嬸。
轎夫們一路使足了勁,不是水家多給了銀子,而是轎子裡氣息奄奄的新人,逼迫著他們往快裡跑。叫眼官的蠻婆子說過,就是後晌請來的孫家班,也發過話,若要新人在轎裡嚥了氣,抬轎的,沒一個能活到天明。
幾乎同時,孫家班的響器震徹了青石嶺。七個道士鼓園了嘴,從草灘吹到了二道峴子,墳上繞了七圈,領頭的孫老道更是使出渾身的勁,一手拿著羅盤,一手提著法器。走一步,砍一步。法器落地處,就有老管家等人大把大把往下撒紙錢。紛紛揚揚的紙錢中,墳裡的一對母子接受了邀請。響器徹耳的鳴響中,孫老道高喊一聲:「請亡靈--」
就有兩個小道士懷抱兩個紅木匣子,跪在墳塋前,孫老道手裡的牛毛撣子左抖三下,右抖三下,唰一聲,打在了紅木匣子上。人們分明聽到了一聲喊,那聲喊,聽起來真就是寶兒發出的。果然,孫老道兩眼發光,嘴角一揚,單手用力往紅木匣子上一拍,就見一道黃符牢牢貼在了匣子上。抱著紅木匣子的小道士立馬抬起腿,狼攆人一般往嶺下跑。從墳上到院裡,小道士幾乎是一口氣跑來了,一路,沒敢朝後望一眼。
等兩個小道士氣喘吁吁跑進院裡時,院裡的一切都已準備停當。南院貼著大紅喜字的那間房,是用來拜堂的,寶兒的魂靈就安放在那。木椅子上早已紮好一個草人,穿著大紅的衣裳,像模像樣坐椅子上,臉上還帶著微笑。上院跟水二爺緊挨著的那間房,幾道黑布當起了窗簾,把個屋子裹得嚴嚴實實,氣氛因此也顯得更加駭人。但,水二爺一臉正氣,他穿著青袍,頭戴瓜皮帽,端坐太師椅上,懷裡,抱著小道士交來的紅木匣子。這一刻,他真像是把冤家草兒秀又抱在了懷中。
片刻工夫,院外草灘上便傳來轎夫們的吆喝:「新人進門了--」
接下來,一切就都跟溝裡辦喜事一樣。提前一天趕到的親戚們披著月光,帶著羨慕或嫉妒的目光,看月色下水家怎樣把新人抬進院。管家老橛頭這陣兒成了主角,裡裡外外,忙得不可開交。新人落轎,踩火盆,過毛氈,跨水桶,過高橋,一應禮數都按鄉俗來。由於娘家沒有來人,照應新娘子的事兒就落在了吳嫂身上,等把院裡的規矩行完,新人入了洞房,四十歲的吳嫂累得已喘不過氣。
席是半夜時分拉開的,按說,吃席應該等到天明,這事沒啥講究,孫老道也這麼說。可水二爺硬是讓連夜拉席,說黑裡的事不往白日推,水家又不是點不起燈。一句話下去,上院南院前後院裡全都亮起了馬燈,整個青石嶺,一下子變得通明而神秘。
來自峽裡峽外的二百多號親戚,加上東西溝聞訊趕來吃流水席的鄉鄰總共三百餘人在管家老橛頭的吆喝下,全都抖摟起精神,發誓要好好吃他水家一頓。這當兒,就聽後院負責侍候親朋的夥計小伍子跑來說:「水大爺發火了,半夜裡吃席,又不是吃鬼席。」
水二爺一聽,臉立馬拉下來:「他不吃拉倒,告訴他,三天不吃才好!」
小伍子站門邊,不敢走。水二爺喝了一聲,小伍子怯怯說:「東家,大東家他……」
「他算哪門子東家,說,又咋了?」
「大爺,大爺他……抱個衣裳哭哩。」
哭?水二爺莫名其妙,細一想,清楚了。陰陰地笑了下,跟小伍子說:「讓他哭,嫌衣裳不夠,我這裡還有哩。」
小伍子走了半天,水二爺臉上的陰雲還沒退掉。他清楚,哥哥水老大一定是想起了草兒秀,抱的,定是叫眼官的蠻婆子給草兒秀備下的衣裳。想了想,衝下人喊:「過去給我把衣裳拿來!」
這夜裡,來自萬忠台的水老大沒吃席,中間有人問起時,管家老橛頭只說:「大爺身子不舒服,躺炕上抽煙哩。」
頭道席拉過,時間也差不多了,輪上新人拜高堂了。管家老橛頭喊了一聲:「放炮仗,請高堂--」就見水二爺一襲青袍走出來,懷裡,抱著叫眼官的蠻婆子趕做的一襲黑衣。本來孫老道要扎個草人的,說是讓草人穿上黑衣,更顯得像回事。水二爺不許,他說:「我抱著,我抱著好……」
南院裡,聽到喊,吳嫂抖起精神,猛將一把乾柴似的拾草抱懷裡,兩個小道士抱著草人,步子緩緩地跟著孫老道往上院走。一路,聚齊了吃飽肚子打著嗝的親戚。這時人們的目光,就有點怕了,不只是怕,甚至,還有點……
孫老道這一天讓人們見識了他的功夫,從拜高堂到拜天地,他把一對死人兒弄得跟活人兒一樣,非但顯不出一絲恐懼,反而,讓人們大大開了眼。等三串炮仗響過,新人再次入了洞房,水家大院就溢滿了歡樂。
東方第一縷白滲出來。
青石嶺迎來它又一個不同尋常的日子。
一連數日,水英英都悶在屋裡,跟誰也不說話。
被馬摔壞的傷還沒好,冷中醫的藥吃下去,好像也不管用,不得不躺在炕上,天天跟自個生悶氣。
水英英一是氣山風。混帳東西,怎麼就能發脾氣呢,還把她摔山崖下。她隱隱約約記得,那天的山風像是被啥驚了,擾了,突然的,就成了一頭猛獸,連她也控制不住。這些天她左思右想,山風到底看見啥了呢?沒準,會是老鼠?
草灘上是很少見到老鼠的,只要鵬在,老鼠就不敢張狂。可……
另一個,水英英是氣爹。
他咋就真能狠下心把拾草抬進門呢?
水英英飯不吃,水不喝,爹進來過幾次,每次跟她說話兒,她都裝聽不見。這還不算,她還把吳嫂攆了出去!「你算啥啊,禍星子頭,我不要你侍候!」她沖捧著藥碗餵她喝的吳嫂吼。
吳嫂捂著個臉,出去了。水英英還不依,叫來狗狗:「你給我聽好了,往後她要再敢進這個門,給我拿笤帚打!」水英英的話令狗狗不寒而慄。在青風峽,拿啥打人也不能拿笤帚打,笤帚是蠻婆子和老道打鬼的家什。
三天的流水席,爹的意思是讓她也吃一頓,還讓狗狗帶著幾個東溝的媳婦,來抬她,誰知她一聽,就火了。沖幾個媳婦吼:「我寧可吃毒藥,也不吃這席!」
這話,罵得水二爺心裡好不難過。到今兒,他還不能把丫頭的心說轉,看來,在寶兒這件事上,丫頭英英是跟他作對到底了。
水二爺抱著自己的心,在自個屋裡哭了一宿,天下有誰知道當娘老子的苦啊--
第二天,水二爺又嘗試著往英英屋裡走,走到後院門口時,碰見吳嫂。大喜過後,吳嫂也像是變了個人,言語少了,笑更沒了,耷拉著頭,也不知愁啥。看見水二爺,吳嫂欠了欠身子,算是施了禮。水二爺問:「老大哩,不是讓你照管麼?」吳嫂低頭道:「大爺嚷著要回去。」
「回去?白吃白喝的還煩著他了?走,帶我去看看。」說完,水二爺的步子就往後院邁,吳嫂緊跟幾步,搶在前頭說:「二爺,你就甭去了,大爺他……」
「他又咋了?」
「你……你就甭問了,二爺,我想回老家一趟,你看準不?」
「啥子?」
水二爺終是沒去後院,也沒到南院。當吳嫂哭哭啼啼硬是嚷著要回老家時,他心裡,就忽然間起了一層雲。他沖吳嫂擺擺手,啥也沒說,踅轉腳步,鬱鬱地往草灘上走。五月的草灘,正是各色花兒竟相鬥艷的時節,水二爺走了幾步,窟通一聲坐草灘上。看得出,他心裡比誰都堵。
水英英心裡也堵。晌午時分,二姐家裡來了人。來的是一名小夥計,水英英不認識。小夥計卻說認得她,還說二公子陪她轉平陽川時,是他牽的馬。一提二公子,水英英心裡黑下來。過了片刻,水英英問:「二姐呢,她咋沒來?」
小夥計吭巴了一陣,道:「我家老爺身子骨不舒服,加上生意忙,大太太實在走不開。」
「走不開走不開,她們全都走不開!」水英英一邊罵,一邊將炕上的枕頭扔了下去。
人們這才知道,英英在想她兩個姐呢。
也是,娘死的早,英英跟兩個姐的感情,就比別人家的姊妹深,水家辦這麼大的喜事,看不到兩個姐姐的身影,英英心裡不難過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