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深更半夜闖進來,想做什麼!」
副官仇家遠冷冷地盯住何樹楊。
何樹楊打了個哆,仇家遠他認得,自從何仇兩家跟青石嶺水家對了親,何仇兩家也就像親戚一樣走動起來。何樹楊的父親何大跟平陽川仇家遠的父親仇達誠尤其投脾氣,年頭節下,兩個喧的機會比跟青石嶺水二爺還多。何樹楊跟仇家遠,也在青石嶺水家的大草灘上一起奔跑過,為討三小姐水英英的好,兩個還暗暗鬥過心眼。可惜這都是以前的事,自從仇家遠去了西安,何樹楊就沒再見過他了。仇家遠的一些事,都是從同學或老師嘴裡聽說的。何樹楊知道,仇家遠是貨真價實的國民黨,是西安城陸軍長身邊的紅人,此人已在涼州境內活動了半年多,行蹤極為神秘,落他手裡,後果可想而知!
「你是何樹楊吧?」見何樹楊不說話,仇家遠又問。
何樹楊被動地點點頭,心裡,緊急思忖該怎麼對付這個神秘的敵黨分子。
「他們為什麼抓你?」仇家遠坐在椅子上,手裡拿個打火機,啪一下打著,對著何樹楊驚慌的臉一晃,撲一聲又吹滅。他似乎已把早些年一起在大草灘上追逐打鬧的的情景望了,聲音陌生得很,好像他們從來就不認識。何樹楊先是恨他這樣,後來一想,人家現在是國民黨高級情報人員,怎麼可能跟他敘舊情呢?
「我往家走,他們突然就追了起來。」何樹楊試探性地答。
仇家遠居高臨下地望住何樹楊,目光在他臉上畫了幾個問號。對東溝何家這個親戚,仇家遠瞭如指掌,但他不急著揭穿他,鼻孔裡哼出一聲冷笑,道:「你還不想說實話,是不?」
「我說的就是實話。」這一次何樹楊答的乾脆。
「那好,等我把二爺叫起來,或者乾脆把三小姐英英叫來,你跟他們說。」
「不--」一聽這話,何樹楊急了,用身子擋住往外走的仇家遠。仇家遠暗暗笑了一聲,他知道何樹楊怕水英英,更怕水二爺。
「那就乖乖的,把你參加的組織和幹過的事說出來。」
仇家遠說的雖然很輕鬆,何樹楊聽了,卻是徹骨地沮喪。他已清楚,自己參加組織的事,還有奉命執行的任務,都已在仇家遠的掌握之中。既然如此,索性就豁出來。何樹楊一揚脖子,很有氣概地說:「對,我就是共產黨,你敢把我抓起來,送給保安團?」
仇家遠隱在黑夜裡的表情似是動了動,但他沒流露出來:「好啊,何樹楊,你倒是有膽量!」
仇家遠並沒像何樹楊懼怕的那樣將他捆起來,交給水二爺。趕在天亮以前,仇家遠將何樹楊的情況問了個遍。這個來自西安城的國民黨少校副官,今夜居然表現得出奇地鎮靜。問完斥完,他給了何樹楊半個饃,何樹楊實在是餓極了,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是盯在饃上的。副官仇家遠望著他飢不擇食的樣,冷笑道:「如果不是念在你兩天沒吃一口五穀的份上,我這就把你交給候團副!」等何樹楊吃完,他突然說:「這次我放過你,不過,你得替我辦件事,要是這事辦砸了,我要你的命!」
何樹楊起先還想拒絕,他是涼州城革命組織的骨幹,豈能跟國民黨劊子手同流合污?等仇家遠把要說的事說完,他的主意就變了,很認真地沖仇家遠點點頭:「你放心,我一定會把這事辦好!」
第二天早起,水家大女婿何樹槐去上房跟老岳父請安,在後院門口遇見了副官仇家遠。仇家遠剛剛做完晨練,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衣,一條筆挺的西褲,顯得十分精神和體面。相比之下,一年四季只知道低住頭種莊稼的何家大少爺就顯得狼狽和寒酸。仇家遠叫住慌慌張張的何樹槐:「大姐夫,請借一步說話。」
何樹槐望著仇家遠,心裡好不納悶。一個月前,縣長孔傑璽帶著仇家遠去東溝,想借何家的院子曬藥,還要何家讓出三十畝山坡地種藥。何樹槐第一個反對。一個莊稼人,種哪門子藥?再說了,地要是讓出去,到時能不能收回,很難說。何樹槐怕跟官府這些人打交道,對仇家遠這種扛槍吃糧的人,更怕。有一陣縣長孔傑璽點名讓他做保長,說他年輕,又懂得規矩,上上下下的辦起事兒來方便。你猜他咋說:「保長?與其幹那活還不如多拾幾泡糞,莊稼人不務弄莊稼,還能叫個莊稼人?」對平陽川二梅這個小叔子,何樹槐就更是不屑,他曾跟大梅說:「等著吧,仇家遲早會讓這個二桿子貨敗掉,可惜了仇家那些銀子,白供他唸書了。」
種藥的事最後因他的竭力反對不了了之,沒想,老岳父這邊倒是爽快地答應了。答應不答應他不管,那是他水家的事,跟何家沒關係。何樹槐的印象裡,岳父這個人除了生下三個好閨女,一輩子沒再幹過一件正經兒事,若不是大梅一心要來,非要親自張羅著給寶兒成親,他才不想上這個門哩。
心裡儘管不樂意,腳步,還是跟著仇家遠進了後院。
「大姐夫,我想請你看一樣東西。」剛進門,仇家遠就說。
「啥東西?」
「你往炕上看。」仇家遠說著,掏出一支煙,點上,卻不抽,只拿在手裡,另一隻手,把玩著他那只異常貴重的打火機。
何樹槐剛把目光對過去,猛就叫了一聲:「天呀,他人呢?快說,這東西哪來的!」
仇家遠冷下臉:「大姐夫,你先別叫喚,這事,叫喚出去了對你家不大好。」
何樹槐本來是沒把仇家遠當回事的,對這樣一個整天掛著槍吆五喝六的人,他打心眼裡瞧不起。不幹正事的東西,這是他送給仇家遠的一句話,包括自己的弟弟何樹楊,他也常常拿這樣的話來訓斥。沒想,這個早晨,他突然就對仇家遠轉變了態度。
「我說仇家親戚,這東西……」
「你還是叫我副官的好,在這院裡,我跟誰也不沾親帶故。」仇家遠明顯是在挖苦何樹槐,何樹槐哪還跟他計較,早被炕上那件衣裳弄亂了心,可憐巴巴地望住仇家遠,乞求他快把答案說出來。仇家遠不慌不忙,兩道子眉冷冷的,目光,近乎藏了刀一般,看得何家老成持重的何樹槐連打幾個冷戰。
炕上放的,的確是老二何樹楊的貼身衣服,一件綴了記心的汗衫。如果換成別的,何樹槐興許能看走眼,這汗衫,何樹槐卻是絕絕不可能看走眼的!
他腦子裡猛就想起一件事。
一個多月前,涼州城讀書的老二回到家,神神秘秘地跟他說:「哥,你猜我參加了什麼?」
「參加了啥,你一個學生娃,能參加個啥?」何樹槐當時沒在意,他不跟弟弟像,弟弟是喝過墨水的人,說話做事都有唸書人的派。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莊稼人,除了一年二十四節氣,別的,他不操心,也懶得操心。
「你猜麼,這事你應該知道。」
「我猜個啥,有猜的工夫,還不如把東窪那塊水地的埂子給□了。」說著,真就提上鐵掀去□埂子。弟弟何樹楊一把拉住他,瞅瞅四下無人,興奮地說:「哥,我參加組織了。」
「組織?」何樹槐一臉納悶,不明白組織這兩個字咋解。
「咳,我說你思想落後麼」。何樹楊的熱情消解一半,不過轉而又興奮起來:「哥,我要是說了,不會嚇壞你吧?」
不說這句還好,一說,何樹槐騰地撂了鐵掀,兩眼直直地瞪住小他多歲的弟弟:「樹楊,你不會入青紅幫吧?」
青紅幫是最近才在涼州城興起的一個幫會,聽說燒殺掠搶,無惡不作。
「哥!」何樹槐氣急敗壞地歎了一聲,一聽哥哥將他跟那個下三爛幫會扯一起,頓覺心頭黑暗起來。自己的親哥哥覺悟尚且如此,還怎麼指望別人支持他,支持這個組織?
何樹楊在激動和猶豫中將自己加入共產黨的事說給哥哥時,哥哥樹槐臉上僵悶了一陣,很快,他跳起來,掄起拳頭:「我打死你,你個讓人操不盡心的,惹的事還不夠啊--」
一頓亂拳後,何樹槐癱地上,任憑弟弟樹楊咋解釋,就是起不來。這可是件比天還大的事兒,儘管何樹槐終年窩在山溝溝裡,但,這不等於他被這個世界徹底甩開,溝裡溝外很多新鮮事,還是通過各種渠道飛進他的耳朵,尤其共產黨三個字,更是令他……
不行,我不能這麼躺著,這事要是傳到爹耳朵裡,還不把他嚇死?何樹槐打地上翻起來,惶惶就往家趕。進了院,看見大梅正端著一簸箕碎糧食,去餵雞,騰騰騰攆過去,一把拽了大梅,往自個屋裡走。大梅驚訝地叫:「□埂子你不□,跑來拽我做啥?」
「□,□,□你個頭。天都塌了,還□?」說著,已將大梅拽屋裡,地關了門,漲紅著臉道:「不得了了呀,大梅,塌了,天真的塌了,快,快替我想個辦法。」
「沒頭沒腦地你說啥,成心把人往死裡嚇!」大梅一把撥拉過男人,要往外走。樹槐用力拉住她:「大梅,樹楊,樹楊他入了那個黨!」
「啥子?」
那一天一夜,兩口子沒有容易熬過來,商量來商量去,這事死活不能跟爹說,勸老二老二又不聽,還罵他們頑固,無知,落後到頭了。氣得樹槐直想一頓樹楊。最後,還是大梅想出個主意,大梅說,樹楊一定是讓邪物附了身,趕緊找孫六家的,給樹楊禳眼。
炕上放的這件汗衫,就是孫六家的一番禳眼後才有的,新汗衫做好後拿溝裡老樹上掛一夜,沾上天地的靈氣,還有樹的精氣,會讓迷路的人時刻找到方向。再就是,在胳窩底下綴上一個紅記心,把他的心拴到老樹上,這樣,迷途的人就走不遠了。這法兒孫六家的曾給不少人試過,靈。孫六家的再三安頓,汗衫一定要貼身穿,而且要穿夠七七四十九天,才能脫。
這陣,汗衫卻擺在眼面前,樹槐猛就想,老二是不是?
副官仇家遠看夠了何樹槐景致,這才慢吞吞說:「本來這事我也不想跟你說,但,怎麼你也是水家大姑爺。不說,顯得我不夠意思。這事你也別張揚,你家老二眼下還沒啥危險,但往後,很難說。這麼著吧,你帶上我這封信,快快去趟古浪縣城,把它交給孔縣長。」
「孔縣長?」
「你就甭多問了,想救你家老二,就按我說的去做。」
何樹槐疑惑了片刻,不敢再猶豫,拿了信就往外走。出門的時候,聽見大梅的聲音響在院裡,大梅喚他去馬廄看看,說是英英的棗紅馬不吃草了。何樹槐哪還有這心思,心裡忿忿道,死了管我屁事,馬重要還是我家老二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