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家大院陷入了忙亂中。
此時已是四月中旬,按時令,青石嶺已錯過最好的播種季節。但兩個藥師說不要緊,中藥不比莊稼,不那麼太挑季節。況且青石嶺是難見的二陰氣候,熱得緩,冷得快,地又是黑土,肥得流油,四月裡栽種應該再好不過。按節氣下慣了種的水二爺卻一點不敢輕鬆,生怕三耽擱四耽擱把到手的這麼一筆好買賣給砸了。所以還未等兩個藥師定下准日子,就早早打發老橛頭到東西二溝挑勞力了。
這天正午,水二爺陪著兩位藥師打嶺頭上轉回來,剛進了院子,就聽水英英在後院裡教訓人。攆過去一看,見被英英訓斥得不敢抬頭的正是拾糧。一問下人,才知是英英要出門,安頓拾糧把馬鞍備好,等她提著鞭子要牽馬時,見自個的座騎棗紅馬還光不溜秋地在馬廄裡吃草,懶洋洋的姿勢一點看不出是要出遠門。水英英當下發怒,責罵起拾糧來。拾糧剛爭辯了一句,水英英啪地一甩鞭,照準拾糧的脖子就甩過去。水英英鞭上的功夫了得,副官仇家遠到現在臉上還留著傷疤,說話時嘴還在痛。這一鞭子,拾糧脖子裡便多了一道血紅,疼得他想嚎叫,又不敢張嘴。水英英不解氣地罵:「你個豬一樣的東西,叫你強嘴!」
水英英喝歎著讓拾糧快快備馬,拾糧倒地上起不來,水英英以為他在反抗,越發動怒,一腳將拾糧從馬廄裡踢出來,罵聲,比鞭子還響。下人們知道三小姐最近脾氣不好,見誰都煩,稍不留神,鞭子就挨自個身上了,所以全呆在一邊,不敢幫拾糧的腔。水二爺攆進後院時,拾糧身上已挨了五六下。喲嘿嘿,這丫頭瘋了,她那一鞭子,馬都挨不住,就這麼十五、六歲的一個娃,居然給了五六下!水二爺心裡叫喚著,撲過去,一把奪過英英手裡的鞭:「你個心比狼狠的,這是人哩,不是任你撒氣的牲口!」水英英一歪鼻子,頂撞道:「誰叫他強嘴,不長記性的東西,欠揍!」
水二爺撇下女兒,就要心疼地往起攙拾糧。拾糧掙開水二爺的手,抹把血臉,一言不發地起身,進了馬廄。
拾糧不備馬,是有緣由的。這段日子,水英英反覆無常,忽一陣子,像個沒事人似的,上院後院,跑來竄去,比誰都快活,像是早把仇家二公子做下的那件傷心事忘了。水二爺剛要高興,猛又見她丟魂落魄,要麼,鑽自個南院不出來,要麼,就攆得雞飛狗上牆,惹得一院不安寧。水二爺想,這娃還沒緩過勁來呢,就私下叮囑拾糧,若是小姐安頓備馬,一定要想法兒阻攔,最好能弄得她出不成門。水二爺擔心,瘋瘋的英英會給他惹出更大的麻煩來,眼下他可沒時間再操心她。拾糧是盡了心,誰知反招來一頓鞭子。
父女倆正在後院爭吵,就見副官仇家遠走進來。仇家遠這一天沒陪著兩位藥師去嶺上選地,而是獨自去了姊妹河邊。四月裡天暖地熱,馬牙雪山的積雪開始融化,加上天爺接連下了幾場透雨,姊妹河水暴漲,一河的水洶洶湧湧瀉下來,煞是壯觀。
看見父女倆鬥嘴,副官仇家遠湊熱鬧說:「你倆這景致,看起來真不像父女,倒像是一對冤家。」
「閉上你的嘴!哪裡冒出來的野狗,再敢強嘴,我一樣打!」水英英惡恨恨地甩給仇家遠一句。
副官仇家遠笑僵在臉上,半天緩不過表情。這次到青石嶺,也有半月時間了,半月裡他做了不少努力,包括當時拿走的銀子,也如數還給了水家。原想水英英會原諒他,會跟他和好如初,哪知……
算了,犯不著跟她一般見識,仇家遠安慰著自己,悻悻離開後院。
勞力說到就到,眼下正是籽種全部下地等著苗旺了薅草的農閒季節,東西二溝有的是閒人。管家老橛頭精挑細選,挑了二十個壯勞力,外帶著一個來路。看見斬穴人來路的一瞬,水二爺目光複雜地一動,心想他不會也是跑來種藥的吧,扔下一個傻子跟將要斷氣的女兒,他就能跑出來?正詫異間,就聽斬穴人來路顫驚驚叫了一聲二爺,道:「我也想種幾天藥,不知成不?」
「你--」
水二爺一臉困惑地將兩道子目光對在斬穴人來路臉上:「你種藥,來路,你種藥?」問完,水二爺又笑了,他早該想到,來路是不會放過這掙錢機會的。
「二爺放心,家裡我已安頓好了,讓坡下的二嬸子替我照看些日子,種完藥掙點閒錢我就趕回去,不傷事兒的。」
「你--」水二爺歎了一聲,收回將要說出的刻薄話,也沒點頭,也沒搖頭,滿腹心事要往外走。沒走幾步,回頭跟老橛頭交待:「過一會兒,帶他到上屋來。」
斬穴人來路跟著老橛頭來到上屋時,水二爺正在跟副官仇家遠說事。
很短的日子裡,水二爺已經跟仇家遠化解了矛盾,不是說他不記愁,關鍵是他識時務。仇家遠是誰?是西安城陸軍長的副官,是縣長孔傑璽和商會白會長的座上客,還是種藥這件事的總指揮、總頭目。水二爺當然不能拿當初對待平陽川仇家二公子的態度對待他,在他眼裡,平陽川仇家二公子仇家遠早已不存在,現在活躍在他家的,是穿著軍裝掛著盒子槍說話喲五喝六威風八面的仇副官,這樣一個人物,他水老二當然不能慢待,更不能跟他過分糾纏以前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事情都過去了嘛,銀子人家還了,還加了息,賠情話人家說了一大筐,你再板個臉,不就顯得你小家子氣了不是?」這是他勸女兒英英的原話,可惜女兒英英固執得很,聽不進去。
聽不進去沒關係,只要他水老二聽進去就行。這個家,現在還是他水老二做主的嘛。
水二爺賊賊地笑笑,一點不覺得跟仇家遠仇副官套近乎是件丟人的事。
副官仇家遠更是另一種氣概,你一點看不出他曾經跟水家有什麼瓜葛,更看不出他跟水家有什麼親戚關係,說話做事,完全是公家人的口氣,該命令的地方命令,該商量的地方,放下架子主動跟水二爺商量。讓人覺得,他一穿軍裝,就把先前那個教書的仇家遠給穿沒了。
這陣,仇家遠就跟水二爺商量。
仇家遠說:「地選了,人定了,要趕在半月內將藥材種下去。」
水二爺說:「種藥的事只管交給藥師和管家,你一個副官,犯不著為這些事操心。」
仇家遠聽了滿意,不過他又道:「趕明兒把曬藥的人也招來,這兩天太陽不錯,我看曬藥正好。」
水二爺說:「這事我會跟管家交待。」
事情交待得差不多了,仇家遠才說:「我明天去找孔縣長,讓他把各地收的藥材送過來。接下來,我們要忙一陣子了。」
水二爺呵呵笑著說:「忙不怕,生成個莊稼人,哪能不忙?人這一輩子,就怕不忙。」這話帶著哲理,仇家遠似乎不太感興趣,他現在腦子裡除了中藥,怕再沒別的。
仇家遠跟水二爺說話的時候,管家老橛頭跟來路候在上房外,仇家遠剛出門,老橛頭便走進去說:「東家,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吃糧的呀,我咋瞅著他不地道?」
「嗯?」水二爺的目光對住管家。
老橛頭往外瞅了一眼,見仇家遠進了後院,才踮起腳尖對著水二爺耳朵道:「東家,我咋聽說他在河邊跟不三不四的人碰頭?」
老橛頭這句話像一盆涼水,潑了水二爺一頭。
「有這等事?」水二爺警覺地豎起眼,也不管來路在場,當下就問這話是聽誰說的。管家老橛頭一向對隊伍上吃糧當兵的人沒好感,他惟一的兒子那年抓兵,竟給稀里糊塗抓了去,等水二爺三找人四找人打聽到信兒,你猜咋?兒子半路上逃出來,竟讓隊伍上帶兵的活活給打死了!此後,但凡有當兵的來,不管是官還是兵,他都一概報以仇恨。
「事情真著哩,東家,我是在去東溝挑人時聽冷中醫說的。」
「冷中醫?」水二爺越發警惕了,冷中醫向來不是一個胡說八道的人,他在溝裡的威信,怕是僅次於水二爺。
一旁默立著的來路不知犯了哪根神經,突然就插話:「二爺,不是我多嘴,那天我在河邊砍柴,也見過這個人的,好像跟平陽川的疙瘩五他們在一起。」
「疙瘩五?」水二爺的臉忽就黑下來。這疙瘩五不是別人,是平陽川有名的土匪混六子的後人。過去混六子吃土匪這碗飯,沒少擾過青石嶺,出嫁大梅的前一夜,他還帶人闖進來,差點將大梅……後來混六子在平陽川吃了黑槍,把命丟了,但他兒子疙瘩五又迅速紅起來,很快成為方圓百里最混帳的一個東西。
水二爺悶聲想了一會,這事比不得別的,要是仇副官真跟疙瘩五攪混在一起,往後這日子,可不得安閒。可事已至此,水二爺也不想怕,不能怕。兵來將擋,水來土堵,凡事總得有個解決的法子。他咳嗽了一聲,想把老橛頭和來路帶給他的驚慌咳掉。誰知來路惦著種藥的事,按捺不住地先給問上了。
水二爺只好道:「來路,不是我水老二心狠,這種藥的事,真不是你幹的,想想你那屋,能讓人放心?」
斬穴人來路最怕二爺說這話,一聽,哭聲就給出來了:「二爺呀,你就行行好,給我來路一條活路吧。來路要是再掙不到點錢,日子,可真就擱土崖頭上了。」
水二爺輕輕一笑,他知道斬穴人來路是個會說軟話的主兒,日子擱土崖頭上,窮是真,苦也不假,可真要讓來路把日子擱土崖頭上,怕是天爺往後不打雷哩。這來路,是個能把一座山背起來走的人哪!二爺心裡,忽就湧上一層悲,對來路的悲,對丫頭拾草的悲。要說,別人的日子他不清楚,這來路,清楚著哩,清楚得很。唏噓了一陣,道:「回吧來路,原回你的西溝去,藥,不種了,缺啥,差啥,跟管家支個聲,拿去就是了。」
「使不得呀,二爺--」
若不是管家老橛頭攔擋得快,斬穴人來路撲通一聲就給二爺跪下了。「使不得,二爺,萬萬使不得,我來路一輩子,就怕個別人施捨……」
「來路!」二爺恨毒毒喝了一聲,又覺自己聲音重了,緩了口氣道:「算了,你這號死腦筋,一輩子,怕就是土裡刨食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