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28年農曆四月初七,平陽川仇家二公子仇家遠越過姊妹河,站在了草灘上,這是兩個月裡他第三次把腳步送到青石嶺。眼前的大草灘,仇家遠原本熟悉不過,自打哥哥仇家寬娶了青石嶺水家二小姐水二梅,仇家跟水家成了親戚,平陽川通往青石嶺的路,便同時向他和水英英暢通。還沒去西安城讀書時,仇家遠隔三間五,就來嶺上一趟,他喜歡這裡的景色,也喜歡水家這個嬌生慣養的小丫頭,來了,就帶著水英英到草灘上騎馬,追野兔。儘管大人們爭爭吵吵,時不時還要鬧出一些矛盾,他跟水家三小姐,關係卻處得親密,向來驕橫刁蠻的水英英,到了他面前,出奇的乖。不過這都是以前的事,自從離開平陽川去西安求學,他跟大草灘,是越來越生疏了。如果不是幾個月前他意外地從西安回到涼州,怕是這腳步,再也邁不到姊妹河,邁不到這灘上。
世事如煙,世事如煙啊。
仇家風流倜儻英俊瀟灑的三公子仇家遠對著空茫茫的大草灘,忽然發起感慨。
跟家遠一同來的,還有平陽川仇家的小夥計三朵子。
仇家是平陽川有名的大商戶,祖父手上創下的仁義河經過將近五十年的風雨,已從一棵幼苗長成參天大樹,到了父親仇達誠手上,仁義河三個字已響遍千里河西走廊。東到西安城西到新疆都有仇家的貿易,仁義河的分號更是開遍了沙漠沿線。遠的不說,單是涼州城的仁字店和古浪縣城的義字店,每年賺進的銀子,就趕得上平陽川另外五家大商號的總和。這還不算,仇達城又在沙漠一帶開了兩家窯巷,做起了沿途一帶煤的生意。這生意是樁獨家買賣,儘管費心費力,可賺起銀子來一點不比其它生意少,甚至,漸漸成了仇家最賺錢的產業。
水英英一看到仇家遠,心就像草叢中藏著的兔子,猛就要跳出來。也不管三朵子怎麼看,丟開馬韁就往家遠跟前跑。見水英英大老遠地來迎他,仇家遠分外高興,遠遠地就喊起了她的名字。水英英跑過去,一把抓住家遠的手,嬌嗔道:「要來也不提前捎個信,叫人家心慌。」仇家遠臉一紅,水英英的話讓他緊張,他瞅一眼三朵子,像是要往開裡掙脫被英英抓住的手,嘴上說:「慌個啥,我又不是第一次來。」
水英英越發抓緊了他的手,半個身子依過去,甜甜地瞪他一眼,暗怪他沒明白她的話。仇家遠被水英英的目光弄得不安,臉上火辣辣的,再次瞅瞅三朵子,道:「把馬牽好,頭裡走。」
三朵子暗暗笑了笑,牽了馬,快快地往前面去了。水英英的膽子就更大了,幾乎要把身子全部偎到仇家遠懷裡了,臉上的甜蜜更是濃得化不開。仇家遠躲了幾躲,沒躲開,索性由著她。看得出,他對英英的這份親密,是保持著警惕的。
太陽盡情地塗抹在大草灘上,映得兩張年輕的臉分外生動。來自平陽川的仇家遠這一天本來是有心事的,他到青石嶺來,是有重要的事情做。水英英的甜蜜和熱情感染了他,一時之間,他把心裡那堆事給忘了,兩個人說笑著,往草灘深處走。大草灘因為兩個年輕的身影,忽然間生動起來。
對青石嶺牧場主水二爺來說,這一天絕不是什麼好日子。
水二爺此生最不喜歡的,怕就是這個仇家遠。每次聽說他要來,水二爺便早早傳下話,廚房不能做好的,院裡上下,不能跟他亂搭話,睡覺就在後院那間小客房睡,不能把他帶進水家招待尊貴客人的南院。凡此種種,表明水二爺十分反感仇家這個識書人。
早在仇家遠西安讀書時,水二爺就以為,學成歸來後仇家遠要子承父業,跟他哥哥也就是水二爺的女婿仇家寬一道,打理仇家的產業。其實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仇家產業那麼大,仇達誠又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這些年更像是吃了什麼藥似的,渾身憋足了勁往錢前面跑,生怕慢上半步,錢就到了水二爺或是東溝何大手裡。水二爺雖是對親家仇達誠這種貪得無厭的掙錢方式心存不滿,但對仇家遠,還是希望他能規規矩矩去做一個商人。不只是水二爺,怕是所有的人,包括他父親仇達誠,也都這麼想。誰知仇家遠辜負了大家的期望,放著自家那麼大的生意不做,非要……
簡直是一個忤逆之子!這是三年前水二爺就扔下的一句話,三年來,水二爺的態度非但沒變,反而越發認定,仇家這個老二,是個敗家子!
更讓水二爺提心吊膽的,是仇家二公子跟他家英英那層隱隱約約的關係。以前水二爺倒是不覺得,那時仇家遠小,英英更小,兩個人怎麼玩也不過火。但自從兩個月前仇家遠來青石嶺,水二爺就發現,英英這丫頭,不一樣了,具體哪兒不一樣,水二爺說不清,但他明顯感覺到,自家丫頭英英,目光裡有了東西,精於世故的水二爺很清楚那種東西,那是天底下女兒家長大的頭一個標誌,她懂得跟男人眉來眼去了。打那天起,水二爺心裡就不安,現在,這不安越發強烈,有時竟攪得他睡不著覺。
說不出口,真是說不出口,一想這事,水二爺就氣得要吐血。這兩個月,他明裡暗裡跟英英提過多次,可三丫頭英英跟她兩個姐姐截然不同,一點不拿他的話當個事,水二爺為此傷透腦筋。她們的娘在生下寶兒不久便蹬腿走了,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將她們拉大,艱辛中他融入了太多父愛,尤其在三丫頭英英身上。沒想竟將她養成了一隻隨時準備著往外飛的鳥!
「你個沒心沒肺的,白眼狼!」
看見英英跟仇家二公子一前一後進院,水二爺鼻孔裡重重哼出一聲,拿眼示意管家老橛頭。老橛頭趕忙上前,跟仇家遠打過招呼,一手牽了馬韁,一手指著後院,說了聲請。仇家遠遠遠看了一眼水二爺,想上前問安,卻見水二爺硬梗梗轉過脖子,很不屑地走開了。
仇家遠心中一暗,擔心這一趟,怕又要白跑。
平陽川仇家二公子仇家遠這一趟並不是為了水英英來,前兩趟也不是,跟水英英那份焦灼和熱烈相比,仇家二公子的目光,就淡得多。不是說他沒覺察到水英英那目光,關鍵是那目光激不起他的共鳴,在他眼裡,水英英還是多年前那個小不點兒,一個成天掉在蜜罐裡只知道撒嬌撒野的山裡野丫頭,這樣的野丫頭,仇家遠除了憐愛、同情,再沒別的。他是一個有著遠大抱負的人,目前他又為某項偉大事業擔負著特殊使命,兒女情長,在他看來,就有點滑稽,而且輕薄。當然,對水英英,他也不能太冷淡,畢竟,他還想依賴水英英,去說服水二爺。
三天前,仇家遠接到上峰陸軍長密令,要他緊急籌措一筆資金。前一次送往抗日前線的醫藥物資過西安時遭到一股不明力量的攔截,負責運送的馬幫二幫主藍青雲也被砍了頭。眼下前方戰事吃緊,醫藥物資相當匱乏。陸軍長要求他務必在短期內組織涼州城和古浪縣的進步力量,盡快將第二批醫藥物資運出。接到密令後,仇家遠立即從涼州城趕回平陽川,先是將情況跟父親說了,沒想父親還沒聽完,便大發雷霆:「你個敗家子,放著好好的書不教,瞎湊什麼熱鬧!」父親仇達誠本來就是堅決反對仇家遠參加什麼黨派,更反對他跟軍界有來往。
仇達誠一生為商,原本也想讓仇家遠跟哥哥仇家寬一樣,子承父業,一門心思地跟著他做生意。誰知家門不幸,老二仇家遠生性偏狂,桀驁不馴,西安城書讀一半,居然瞞著家裡,到了陸軍長手下,還一直跟家裡說,他在西安一家師範當老師。半年前,仇家遠又不聲不響到涼州師範做起了教師,等仇達誠知道時,生米已成熟飯。教書倒也罷了,仇達誠心想,仇家三輩子沒出過一個讀書人,要是仇家遠真能把書教好,也多少能了他一些心願。誰知上個月古浪縣長、他的妹夫孔傑璽找到他,悄悄說:「老二不但跟西安城陸軍長來往密切,很有可能還參加了共產黨,老二的身份,神秘著呢。」仇達誠起初不信,認為妹夫孔傑璽純屬胡言。據他所知,共產黨在西北一帶還是個很新鮮的事物,他也是去年在西安城才聽說,咋就把這帽子戴他兒子頭上了呢?
妹夫孔傑璽猶豫半天,才將西安城攔截藥物的事說了,原來那藥物正是仇家遠他們弄的,當然是以涼州城另一家商號的名義秘密收購的,負責運送藥物的馬幫二幫主藍青雲目光已被證實是共產黨。孔傑璽還說,馬幫打涼州城一出發,消息就秘密飛到了西安,所以藍青雲到西安,等於是送死。
妹夫孔傑璽說完這話,很是焦慮地歎了口氣:「哥呀,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上頭已經發話,要嚴查速辦,好在涼州府有咱的人,要不然,老二這回……」
「混帳!」父親仇達誠暴跳如雷,當下就要大兒子家寬趕往涼州城,捆也要把老二捆回來。妹夫孔傑璽見狀,悄聲說:「人我已經安頓在別處,眼下,家裡家外還不能張揚,等事態平息了,再讓他回來。」
「混帳,混帳呀,這個家,怕是要毀到他手上……」一生走南闖北的仇達誠,當然知道參加共產黨是什麼後果。他在西安城那些個日子,時不時地聽說有共產分子被當局押出城門處決。原想自己身居大漠邊塞,天高地遠,既可免受戰亂之苦,又不為什麼國共之爭而牽扯進是非裡。哪知,自己家裡,竟就養出一個共產黨!
仇家遠從藏身的地方秘密回到平陽川家中,父親尚在火頭上。仇達誠質問他參加共產黨的事,仇家遠失口否認,說自己早就是西安陸軍長的人,西安陸軍長跟共產黨勢不兩立,還一再要求嚴查共產黨的組織,切不可讓共產黨滲透到涼州一帶,他怎麼可能是共產黨呢?仇達誠見他言之鑿鑿,也就信了,況且兒子仇家遠加入國民黨,跟著陸軍長干,這事眾人皆知,他想一定是妹夫孔傑璽搞錯了。不過仇達誠並沒放過兒子。仇家遠竟然背著他,將涼州城仁字號的櫃銀動用,還騙大掌櫃吳茂,說是他點了頭的。
「我多時點了頭,啊!你個不成器的東西,居然敢打我的旗號虛騙冒領。我仇家的生意,向來以誠信取人,你倒好,天上地下的亂飛不說,竟敢,竟敢壞了祖宗定下的規矩!」
罵完,立刻喚來管家,將仇家遠捆了,鎖在廂房裡。若不是嫂嫂水二梅好話軟話的求情,仇家遠怕是還捆在廂房裡。
人雖說放了出來,但錢,爹一分不給。「你倒有臉說出來,上次拿走的銀票,我還沒跟你要哩,你個敗家子,木頭鬼,我真想一棍子打死你!」
爹這兒顯然是沒戲可唱,仇家遠又把心思動到哥哥家寬頭上。哥哥仇家寬眼下雖說還沒掌管仇家全部生意,但古浪縣城的義字號還有平陽川的善、德二號都歸他管,應該說跟他轉挪一些銀洋還是有希望的。誰知家寬聽完他的話,驚乍乍跳起來:「我說兄弟,你咋還執迷不悟,銀子哥是捨得,可哥捨不得你的命!」說完,騎馬去了古浪縣城。仇家遠萬般無奈,只好跟嫂嫂商量。嫂嫂也是渾身的勁換不來一個好辦法,最後,抱著一線希望說:「要不,你去青石嶺一趟,跟我娘家爹說說?」
就這樣,仇家遠硬著頭皮來到了青石嶺。
仇家遠剛剛被管家老橛頭安頓到後院客房住下,嫂嫂二梅的腳步便到了。原來,二公子仇家遠離開平陽川自己的家時,並沒跟仇達誠說實話,仇達誠跟青石嶺的親家水二爺一向嘴和心不和,他見不慣水二爺山溝溝裡小財主那副嘴臉,加上去年仇家跟水家合著做白犛牛的生意,水二爺暗中將青石嶺以外的犛牛肉混雜到白犛牛肉中,想賺昧心錢,被精明老到的仇達誠給發現。生意非但沒做成,反把兩家的關係做僵硬了。若不是嫂嫂二梅從中周旋,怕是仇水兩家來往的路就斷了。二公子仇家遠騙爹說:「眼下待在家裡不安全,我還是回姑父給我找的地方吧。」仇達誠自然樂意,又怕他再動歪腦子,把自個最放心的夥計三朵子打發出來,叮囑道:「一路盯緊點,他要是敢亂跑,就拿繩子捆。」誰知三朵子早讓嫂嫂二梅私下串通好了,三個人合著跟仇達誠演了一場戲。
二梅是怕娘家爹把家遠攆出來,爹對小叔子家遠的態度,二梅清楚得很。仇家遠前腳上路,她便找借口跟公公說要來青石嶺一趟。公公雖然對娘家爹水二爺有看法,對她,卻是另眼相待。只要她提出的請求,公公很少反對。
二梅這趟來,是幫小叔子仇家遠的。
二公子仇家遠選在黑飯吃過夜幕初合的時分來到水二爺的上房,上房裡沒別人,每天這個時候,都是水二爺捧著煙槍過煙癮享日子的好工夫。水二爺愛抽兩口,這點跟他兩個親家有很大不同,前些年水家在青石嶺種大煙發煙財的時候,仇達誠幾乎要天天詛咒水家,言辭之尖利惡毒,也只有仇達誠說得出口。不過仇家遠倒不認為抽大煙種大煙是多麼可恥的一件事,相反,他挺喜歡青石嶺被大煙塗染出來的那一派絢麗景色,滿溝滿窪的罌粟花一開,整個青石嶺便包裹在濃濃的芳香中,那花兒,嫩、艷、絢爛無比,把天地一下襯托得跟仙境一樣。真是美啊!仇家遠忍不住要發出讚歎。可惜好景不長,就在他為青石嶺陶醉時,發了橫財的水二爺突然收了手,神神秘秘就把那一望無際的景色給弄沒了。
「水家姨父--」
仇家遠按鄉俗怯怯地叫了一聲。
「咕嘟」一聲,水二爺嚥下一個水泡,沒抬眼,手伸進煙盒裡,又捏了一個煙嘟兒,往煙槍裡放。
「姨父--」仇家遠又叫了一聲。
水二爺就惱了:「叫魂哩,叫魄哩,沒吃飽還是沒喝好?」
「姨父,我想跟您挪點錢……」仇家遠鼓足勇氣,把此行的目的說了出來。
「錢?」水二爺的臉上有了顏色,赤紅。就在仇家遠滿含著希望衝他望時,他突然話鋒一轉,惡惡地說:「我水家欠下你仇家的了?啊!你個奸商家的,還有臉跑這兒提錢!」
仇家遠被水二爺嗆了個滿面紅,但事情急迫,他還是厚著臉皮說:「姨父,您先甭生氣,聽我把話說明。」
「說你個腳後跟!去,我沒工夫聽!」
水二爺跟仇家遠一高一低地吵鬧著,二梅跟英英走了進來,兩人剛吃過飯,到後院找家遠,家遠不在,心想八成是來了爹這兒。剛進門,就聽爹扯直了聲音罵:「你仇家不是勢大得很麼,不是有你們的仁義河麼,咋個,也跑來跟我哭窮了?」
「爹--」水英英叫了一聲。
「去,沒你說話的份。」水二爺斥了英英一句。
仇家遠紅著臉,盯了英英一眼。英英被她爹一嗆,性子上來了,走過去站家遠邊上。「家遠哥,你跟爹提錢做啥?」
仇家遠吞吞吐吐,不敢正視水英英。
「說呀,提錢做啥?」水英英不高興了,家遠的事她一點不知道,她從來不關心家遠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這跟她無關,她心裡,家遠就是她想著念著的人,這人在涼州城教書,又是平陽川有名的闊少,咋個會缺錢哩?
「英英!」見妹妹不明就理死問亂問,二梅趕忙制止。英英卻突地轉向父親:「不就借個錢麼,你發那麼大脾氣給誰看,誰家沒個不方便的時候?」
「你--?」
水二爺啪地扔了煙槍,怒瞪住女兒英英,氣得說不出話。
二梅趕忙陪著笑臉勸:「爹,你就少生點氣,家遠也是有事急用錢,又不是不還你。」
「家遠,家遠,叫得比你親爹還親。我還當你是跑來看我的,原來是串通好跑來坑我的!」水二爺將煙槍在桌上猛地一磕,沖二梅翻了幾下白眼。
「爹!」二梅讓爹這一說,頓時臊紅了臉。抬高聲音道:「誰都是坑你的,這世上就你一個人清白。」
「就是嘛,把錢看得比啥都重,家遠哥這麼遠的來,連個好臉子也不給,人家欠你金了還是欠你銀了?」英英接話道。
「你個白眼狼,少替他說話!」
「就說!」
水英英一屁股坐椅子上,索性跟爹吵起嘴來。吵著吵著,目光就回到了家遠臉上。姐姐二梅看見了那目光,心裡暗暗擔憂,嘴上,卻還在幫家遠說話。
這一天的水家,算是熱鬧了一陣子,水二爺在兩個女兒的圍攻下,險些無詞。不過他心裡正得很,任憑你說得比唱得還好聽,錢,我是一個子兒沒有!水英英氣壞了,氣瘋了,爹這樣做,太剝她的面子。她一把抓住仇家遠:「家遠哥,走,不跟他借,讓他摟著錢睡覺去。」
「哼!」水二爺在後面重重哼了一聲。
仇家遠碰了釘子,心情沉重,籌不到錢,藥商那兒就不給貨,陸軍長交給他的任務,就無法完成。他再也無心思聽英英說什麼。水英英倒是激動得很,一連說了好些爹的壞話,可惜仇家遠仍舊悶著臉,沒一點響應,水英英忽就來了氣:「錢,錢,錢,你幹嘛要跟他提錢!」
水英英真是不想提錢的,也煩他們提錢。她跟仇家遠好久沒見過面了,她想抓住這個機會,好好跟他說說心裡話。
水英英有一肚子的話要跟家遠說,可惜,管家老橛頭不讓她說。
管家老橛頭奉命將水英英連拖帶拽帶到了南院,仇家遠走出屋子,來到後院的空場子。此時夜幕已經很濃,沉沉的夜幕牢牢地裹住這座富得流油的院子,空氣裡也飄著一股股殷實味兒。這味兒跟平陽川他家的味兒不同,卻又是那麼的相同。一嗅見這味兒,仇家遠就忍不住要困惑,革命已進行了多年,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沉睡在黑夜裡?他的耳畔響起陸軍長那憂國憂民的聲音:「如果這些家底殷實的財主不能發動起來,革命的道路將會異常艱難。」
過了好長時間,院裡各屋都已安靜,風把白日的喧囂早已吹得乾淨,仇家遠尋思著自己也該進屋睡覺了,正欲轉身,院裡突然響出一陣碎響,隨著一陣出踏出踏的腳步聲,仇家遠看見一個黑影兒朝他移來。水家大院佔地相當大,跟水二爺住的上院比起來,後院簡直能稱得上空曠。單是他腳下的這個空場子,就比他家的祖宅還大。仇家遠警覺地豎起耳朵,目光也警惕地朝黑影兒望去。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但凡在黑夜裡聽見聲響,都會不由自主變得警惕。等黑影兒快到身前時,他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誰?」
黑影兒嚇得楚一下,手裡提著的掀騰地掉地上。
等兩個人互相看清對方,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旋即也放鬆。
「我叫拾糧。」黑影兒說。
「拾糧?」仇家遠疑惑地盯住面前這個瘦小的男人,跟著問:「我咋沒聽過?」
「回……回……」拾糧一時想不起該把這個陌生人稱呼啥,只好道:「回你的話,我是院裡新來的長工。」
長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