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尖利的驚叫劃破黎明時,位於青石嶺山腳下的這座豪宅陷入了混亂。
驚叫是由院主人水二爺發出的。水二爺昨黑睡得不是十分踏實,一直擔心三女英英會不會偷偷溜到後院去,半夜裡他起來過一趟,腳步子像貓似的往後院那邊去,他已想好,要是讓他抓到啥把柄,他會跟仇家沒完。還好,他站在後院外面的石墩上,屏住呼吸偷聽了一陣,後院靜靜的,一點兒異常也沒。細一看,那間小客房安靜得就像廟一般,心裡這才有了著落。往回走時,就聽得內心裡發出一陣陣竊笑,跟我借錢,你爹都沒打我手裡借到過一分,就憑你?這麼想著,目光越過院裡幾棵樹,朝南院探去。南院更是顯出幾分死寂。死寂就好,吃裡扒外的東西,養你這麼大,不替你爹想想,倒向著外人了。想到這兒,水二爺暗暗下了個決心,是該緊著跟她張羅婚事了,不能眼睜睜看著女兒讓人拐走。
這三女,可是他留著養老的呀。
水二爺早就打定主意,要給三小姐水英英招個上門女婿,這事他跟老五糊略略提過幾次,可惜眼下峽裡峽外還沒哪一個後生讓他看中眼。
天剛濛濛兒亮,水二爺便醒來了。醒來的頭一件事,便是上帳房看看。每天早起和晚睡,到帳房看一趟是水二爺這輩子鐵定了的功課。水家的帳房跟一般財主家不同,一般財主家比如平陽川仇家還有東溝何家,帳房就在東家睡的屋裡,也有單獨拿一間房當帳房的,但至少跟東家睡的屋有道門,這樣照管起錢財來就方便。水家不,水家的帳房在地窖裡,這是水二爺別出心裁的主意。建這座院子時,水二爺悄悄從上院一棵樹下挖了個坑道,挖進去很深,然後在地下建了一間房。這房,就是專門用來藏水家銀子的。第二年,他又不放心,將原來那條通道改了,將進出帳房的窖口跟上院一間堆雜物的屋子連起來,這樣,他進出帳房的時候,院裡人只當他是進那屋拿東西。他也確確實實每次都從那屋裡拿出件破東西。
這個早晨,水二爺往雜物房去的時候,心是澎湃著的,想一想裡面堆滿的銀兩,還有稀兒怪兒值錢的玩意,他就沒法不激動。這可是他一輩子的心血呀。想想當初,他從萬忠台被哥哥水老大攆出來,孤苦伶仃流落到青風峽,那是多麼的可憐。這才短短二十年,他就成了青石嶺的大財主,家財萬貫,喲嘿嘿,不敢想,真不敢想。水二爺這麼激動著,掏出一把銅鑰匙,朝院裡四下望了望,沒人。也真是,這大早的,天還沒亮透,咋個會有人?他哧地一笑,為自己的小詭計得意了一下,這長的日子,院裡上下,竟然沒一個人知道這雜物房的秘密。誰都知道他水二爺的銀子多,多得放不下,但就是不曉得在哪放。門吱一聲,開了。進門的一瞬,他的目光還是不放心地朝院裡掃了一下,確信自己眼裡沒看到啥,這才放放心心往裡走。等他拿起頂門槓子朝裡頂門時,那一聲驚叫便響了出來。
水家的地窖大開著!
天呀,地窖大開著!
水二爺喊了一聲,忙就捂了嘴。他是嚇壞了,嚇得亂了方寸。後來他怪自己,這事,咋能亂喊哩?
可等他慌慌張張鑽進地窖,沿著長長的地道跑進帳房,不喊,就由不得他了。
「賊,賊,賊啊--」
水二爺跌跌撞撞,跑出了帳房,跑出了雜物房,門都沒顧上鎖,就把偌大的院子喊得要炸頂了。
「天老爺啊,賊,賊,賊偷了我的銀子啊--」
等管家老橛頭帶人跑到上院時,水二爺已捶胸頓足,癱地上拉不起來。
水家進了賊,而且徑直溜進帳房,拿走了水二爺不少銀兩!
「銀兩,銀兩,我的命呀--」水二爺近乎哭起了喪。
管家老橛頭帶人就要往雜物房撲,水二爺騰地打地上站起:「老橛頭,你個糊塗鬼,賊還能在裡面麼?」沒等老橛頭轉身,他一個閃身撲過去,牢牢地鎖上了雜物房。
賊的確不在裡面,賊早跑了!
跟賊一同跑掉的,還有兩個人。仇家二公子仇家遠,水家三女子水英英!
等人們從驚嚇和忙亂中穩下神,細一琢磨,全就笑了。
笑了。
當下,水二爺就將二女子二梅叫來,喝問道:「說,是不是你定下的計?」
「爹!」水二梅哭笑不得。
「少叫我爹!」水二爺一把打開管家老橛頭遞過來的煙槍,怒沖沖瞪住二女子二梅,恨不得一口吃了她。確信帳房裡進的是家賊後,水二爺第一個就想到二梅。帳房的通道還有窖口,他只跟二女子二梅提過,那一年他病了,病得很重,怕一口氣緩不過,雙腿一蹬扔下這個世界走了,就抓著二梅的手,跟她把帳房的事說了,沒想……
「仇家的,你要氣死我呀--」
「爹,真的不是我。」水二梅又急又氣。她相信這事是妹妹英英所為,但昨兒黑她跟英英是一起睡的,英英啥時起來偷錢,啥時又跟仇家遠跑,她一點不知曉。
「不是你?不是你她咋知道那窖口?」
水二梅讓爹給問住了,是呀,妹妹咋知曉那個窖口?爹在病榻上跟她說完窖口的事時,再三叮囑,這事千萬不能說出去,就算他死了,也要替他守住這個秘密。爹尤其不放心英英,說哪天她不把他養老送終,家裡掙的錢,她一個子兒也甭想得到。
爹是想拿這些錢拴住英英的心哩。
可錢確確實實是英英拿走的,這一點壓根不用懷疑。天大亮後還不見英英面,跑後院又找不見仇家遠,水二梅心裡,啥都清楚了。這事,也只有英英做得出。
「找呀,還楞著做甚,就是把青風峽挖三尺,也要把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給我抓回來!」見管家老橛頭楞在屋裡,水二爺氣不打一處來地叫囂道。
這一天,水家大院亂了個說不成。天黑以後,派出去找人的人一個個回來,全都垂頭喪氣,打不起精神。一看那臉色,就知道連個人毛也沒抓住。
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她偷了爹的銀兩,跟她相愛的人私奔了!
水二爺轟走三朵子和二梅的第五個日子,英英和仇家遠還是沒有消息。水二爺大病一場,差點背過氣去。管家老橛頭連夜打東溝請來冷中醫,兩副藥下去,人是能翻起身了,不過,心,卻狠狠地讓三女英英剜了一刀。隨後,一句死頭子話說下去:「不准找,不准打聽,是死是活由她!」見眾人犯惑,他又道:「不就那幾個銀子麼,讓她拿了去,看她能跑到天盡頭!」院裡人也是讓這話給嚇住了,真就沒人再敢去找。漫長的五天過去了,氣憤中的水二爺像是一下老了五年。這天後晌,他無比沮喪地走進後院,空蕩蕩的場子裡,沒一點生氣。他望著突然灰蒙下來的天空發了會呆,然後就往馬廄去。這些日子,他連自己的走馬都懶得有心情看了,想想,那可是他花五頭白犛牛換來的呀,要是走馬再有個三長兩短,他可真就不想活了。這麼想著,腳步已到了後院馬廄前。蓋得相當氣派的馬廄裡,來自西溝的長工拾糧正默無聲息地提著個水桶發呆。水二爺張開鼻子聞了聞,感覺怪怪的,平日裡一走進後院就能聞到的那股馬糞味兒,居然不見了。使勁嗅了幾口,還是沒聞到。當下,他就火火地說:「誰把味兒趕跑了?」
他的喝罵嚇醒了拾糧。十五歲的長工拾糧一見是東家,忙忙地提上水桶就去打水。水二爺喝住他,問:「你叫啥?」
拾糧不解地盯他半天,道:「回二爺話,我叫拾糧。」
「拾糧,多達來的?」
達是青風峽一帶的土話,意思跟哪裡,啥時差不多。一聽水二爺這麼問,拾糧趕忙弓下腰答:「二爺,我來有些日子了。」
「有些日子?」水二爺疑惑地眨了下眼,忽然就想起老五糊來。看,咋個把這事兒給忘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你是西溝來路家的吧?」
「嗯。」
「來路這人哪,苦,苦,比我苦。」水二爺說著,走過去,手撫住十五歲的拾糧,像是動了啥感情。撫著撫著,又問:「味兒是你趕跑的?」
「味兒?」拾糧讓他問得一怵一怵,心想東家不會是患了啥病吧。
「算了,跟你也說不明白。」水二爺敗興地歎了一聲。
其實,水二爺挺喜歡那味兒的,馬糞味兒,離開它水二爺就覺日子裡少了什麼。不過,這些話,他是不打算說給拾糧聽的,他聽不懂,聽了也不明白。人世間的事,能明白的人少。不過這娃還算細心,還算能吃苦,瞅瞅這馬廄,讓他務弄的,乾淨。像個過日子的。
也許是失了銀兩,也許是一連幾天看不到英英,這天的水二爺顯得孤獨,顯得憂傷。說不清道不明的,就把拾糧硬給拉到了上房裡,一路,還不停地娃啊娃啊地喚。到了上房,卻又不知拉他來做啥。默了半天,忽然想起那個夜晚,丟了銀兩的夜晚,莫名其妙就問:「那黑裡,你看見啥了?」
這話把拾糧嚇了一跳。
拾糧的心猛地一緊,身子由不住一陣哆嗦,慌亂中垂下頭,避開水二爺目光。
那黑裡,拾糧確實看見過英英。半夜裡他起來餵馬,往馬廄走時,忽然有個黑影兒竄入後院,拾糧剛要叫,嘴就讓捂上了。水英英嚇唬他:「敢亂喊,我要了你的命。」水英英鬆開拾糧,讓他到後院門口守著,要是來人,就沖院裡咳嗽幾聲。拾糧顫顫驚驚守在院門口,心裡直納悶,三小姐這是咋了,神出鬼沒的?疑惑間就見三小姐潛入仇二公子睡的客房,不大功夫,兩個人賊手賊腳溜出來,背著個大包袱,往院門口跑。跑了沒幾步,又蜇回身子,陰狠狠說:「快去替我偷匹馬,小心別弄出聲音。」
那晚,拾糧使出了自己的絕技,衣裳脫下來,裹馬蹄上,還給馬嘴上戴上料袋。棗紅馬興許跟女主人有感應,走得格外乖。拾糧提心吊膽將馬牽出院子,水英英和仇家二公子已候在門外,水英英一把奪過馬韁,威脅道:「敢把這事兒說給我爹,回來打爛你的嘴!」說完,縱身躍馬,緊緊貼著心上人的背,嗖一聲,不見了。
院裡上下四處找賊時,拾糧嚇得縮在馬廄裡,不敢出來。管家老橛頭每次見到他,總要拿怪怪的目光盯上一會,那意思,分明是在懷疑他!
水二爺的目光還望著拾糧,那目光,忽兒像刀,要把他的皮劃破,忽兒,又成了一股子山風,撫得他渾身癢癢的。拾糧死死地咬著嘴唇,他已發誓,絕不把那晚的真實情況道出來。水二爺望了一會,像是看透了拾糧心思,又像是,自個壓根就沒指望他能說啥。這個後晌的水二爺顯出一生中少有的茫然,最後他敗興地收回目光,以非常頹喪的口氣道:「算了,我咋跟你問這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