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四種統治
有些人對老子談論政治的內容很感興趣。司馬遷寫《史記》把老子列在《老子韓非列傳》裡,一看題目就知道,老子跟政治沾了邊兒。因為韓非子是法家代表,法家特別重視政治。韓非子寫過《解老》《喻老》,詮釋老子的思想。司馬遷說韓非:「喜刑名法術之學,而其歸本於黃老。」「黃」是黃帝。戰國漢初的黃老學派是道家的一個支派,以道、法並提,也主張清淨、無為,對於統治的技術(即如何讓百姓平安,讓帝王的統治穩定等)有很多見解。韓非子解釋的《老子》有沒有問題呢?問題大了。《史記》說韓非:「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礉少恩。皆源於道德之意,而老子深遠矣。」亦即批評韓非子過於嚴刑峻法,殘酷無情,其理論雖源於「道德」學說,但老子原來的思想比他深遠多了。
《老子》一書談了一些統治術的內容,因為他所說的聖人是悟「道」的統治者。與聖人相對的,即是一般老百姓。老子的觀察很犀利,他把統治者分為四個層次:太上,下知有之;
其次,親而譽之;
其次,畏之;
其次,侮之。
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悠兮其貴言!
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老子·十七章》)
最好的統治者,人民只知道有他的存在;次一等的,人民親近他並且稱讚他;再次一等的人民害怕他;更次一等的,人民輕侮他。統治者的誠信不足,人民就不信任他。最好的統治者是那麼悠閒啊,他很少發號施令。等到大功告成,萬事順利,百姓都認為:我們是自己如此的。
老子說,第一等的統治者是老百姓知道他的存在,但不知道他曾經發號施令,對老百姓來說似有若無,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問題就已經解決了,這叫做「無為而治」。像英國的女王是一個精神象徵,國家發生重大的事情,她一說話就有效果。這大概是最高明的政治,這樣的統治者是讓人佩服的。第二等統治者行仁政,老百姓親近他,稱讚他。現在這個時代的政治領袖最多也只能做到這一等。你擔任國家領導人,總希望受到老百姓的肯定。民意調查超過百分之六十、七十,就覺得很滿意,很開心了。為什麼現在從中央到省縣都喜歡搞民意調查?就是想看看支持的人有多少。第三等統治者使用政令刑罰,老百姓會害怕他。這顯然是指比較專制、極權、落後的社會統治者。我前一陣子看了一部電影《最後的蘇格蘭王》,講的是烏干達的軍事獨裁者阿敏總統,他統治期間殺害了三十萬同胞,每一個人都怕他怕得要死。最後一等統治者胡作非為,全無章法,人民要去侮辱他,根本看不起他,甚至都不值得怕他。因為在一個民主的時代,統治者再怎樣壞也有個限度,難道還能搞白色恐怖嗎?不行。所以老百姓到最後變成侮辱他,提到這個人名字大家都罵。一個人擔任領袖,開始的時候受到很多支持,後來一路下去,變成人人在罵他,毫無尊嚴可言,這種情況並不少見。作為普通人也不應該隨便被人家罵,作為政治領袖被人家隨便罵,到了這個地步,天下就可能要大亂了。
老子認為統治者的誠信不足,人民就不會信賴他。這跟孔子的觀點一樣。子貢向孔子請教政治的做法,孔子說:「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論語·顏淵篇》)使糧食充足,使軍備充足,使百姓信賴政府。子貢問:「如果迫不得已要去掉一項,先去掉這三項中的哪一項?」孔子說,先去掉軍備。因為老百姓一定要先吃飯,你飯都吃不飽,準備那麼多武器幹什麼?
再問,如果還要去掉一項呢?孔子說,去掉糧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自古以來,人總難免一死,但老百姓如果不能信賴政府,國家就不能成立,那時候你比死還難過,變成亡國奴了。
老子最後那句話講得非常精彩,等一切大功告成,一切上了軌道之後,百姓怎麼說呢?百姓皆謂:我自然。我念到這句話,心裡真是很感動。最好的統治者是讓老百姓知道有他的存在,但不覺得受到他的統治。「貴言」代表很少發號施令,很少發號施令並非不言,而是仍有統治的事實。有些學者由此聯想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於我何有哉」,帝王的力量跟我沒有什麼關係,知道有「帝力」存在,但是不覺得受到「帝力」的擺佈,讓老百姓不覺得有人在統治,完全出於他本能,自發的按照你制定的政策去做,到最後成功的時候,他會說,你看這是我們自己成為這樣的。
《莊子·天地》說:「大聖之治天下也,搖蕩民心,使之成教易俗,舉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志,若性之自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大聖人治理天下時,用的方法是放任民心,使他們成就教化、改變風俗,消除他們害人的念頭,而促成他們自得的志趣,就像是本性自動要這麼做,而他們並不知道何以如此。這當然是最高明的統治,讓百姓自然而然覺得一切都上軌道,也不知道為什麼如此。這裡也是一樣,最好的統治讓人民知道有他的存在,卻沒有任何作為。我想不管任何社會,最高的政治目標都是老子說的這種情況,讓每一個老百姓都可以安居樂業,感覺到活著作為一個人,可以不要考慮其他方面的問題,只需要努力去學習和體悟人生的智慧。
2、若烹小鮮
「治大國,若烹小鮮」這句話我經常提起,因為跟我的個人經驗有關。我1983年在美國唸書的時候,當時的美國總統裡根在元旦發表的國情咨文裡引用了這句話。美國總統對美國人提起兩千多年前一位中國哲學家說的話,讓我這個留學生印象相當深刻,也非常感動。第二天看報紙,《老子》的英譯本又賣出好幾萬本。
治大國,若烹小鮮。
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
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
非其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人。
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老子·六十章》)
治理大國,要像烹調小魚。用「道」來領導天下人,鬼就失去神妙作用;不但鬼失去神妙作用,神也不會干擾人;不但神不會干擾人,聖人也不會干擾人。神與聖人都不干擾人,所有的稟賦都得以保存了。
「若烹小鮮」,河上公的註解是「烹小魚,不去腸,不去鱗,不敢撓,恐其糜也」,小魚如果去腸、去鱗的話,很容易爛掉,「不敢撓」是指不要隨意攪動。煎過魚的人知道,只要油到一定熱度,魚放下去,很快就熟了,不用多做什麼事;相反的,你如果拚命努力去煎,隨意攪動,最後變魚鬆了,沒法吃。老子用這個比喻提醒我們,治理國家最好是無為而治,政府管得愈少愈好。我當年在美國唸書的時候,跟好多教授談起美國政治,他們都表示很欣賞無政府主義。我聽了嚇一跳,心想搞無政府主義,社會不是亂掉了嗎?其實無政府主義跟老子的想法有一點接近,政府只要把政策做好,把稅收用在正當的地方,讓老百姓自己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要過多干涉。因為老子認為,統治者要用「道」來領導天下,讓所有人都過著比較自然、自在的生活,盡量無為。因為你作為的時候,會去思考怎麼樣才有「利」,但即使目的達到了,也可能帶來其他方面的後遺症。現代人經常說一個詞叫「蝴蝶效應」。早知道今天這個結果不好,當初我就應該這麼做那麼做,或者多說幾句少說幾句,來避免這個後果。美國電影《蝴蝶效應》就把這個假設演出來了,給你機會把過去的某些做法或說法調整,結果怎麼樣?調整之後所造成的後果,絕對比你現在看到的結果更可怕。說明什麼?你不要去幻想我過去這樣那樣,就能怎麼樣,人再怎麼想都想不過大自然的法則。與其這樣,不如無為而治,順其自然,這時候鬼、神、聖人都不會來干擾。
鬼是什麼?「鬼者,歸也」,人死之後回到本來的樣子,就變成了鬼。神作為比較大的力量存在於自然界,像山神、海神、河神。此外,人類世界裡比較特別的偉人,也有被封為神的。俗話說,疑心生暗鬼。鬼往往是因為害怕產生的。而說到神,大家會聯想到求神拜佛。所以,有所懼會想到鬼,有所求會想到神,鬼神跟人的心理狀態和需求有關。譬如今年經濟情況不好,失業率很高,很多人跑去算命,跑去求神。為什麼?因為他有所懼,也有所求。一個社會如果能夠做到不讓老百姓感到恐懼,感到隨時會出危險,感到有很多願望不能實現,那麼鬼神就不會來顯示各種奇奇怪怪的作用。所以我覺得一個社會香火鼎盛不見得是好事,說明人對自己缺乏一種信心,總希望有某些外在力量來幫助我滿足願望,反而忘記做人應盡的本分,忘記自己是一個自主的生命。
莊子說:「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崇」,只要心定,連鬼神都不會作祟。又提到「陰陽和靜,鬼神不擾」。「陰陽」指大自然的氣,陰陽二氣可以平和安靜,鬼神都不會干擾你。人有人的責任,鬼神有鬼神的角色,把人的責任盡好,就可以同鬼神保持距離。這近似孔子的主張:「敬鬼神而遠之。」但是這句話前面還有四個字:「務民之義」。意即專心做好百姓認為該做的事。反之,「不問蒼生問鬼神,逢廟就拜」就顯得愚昧之至。可惜許多政治人物並沒有明白老子的話。
由此可見,還是「道」最重要,老子認為只要以「道」蒞臨天下,鬼神又能如何?不但如此,聖人也不會來干擾人。神是靈異世界的主導力量,聖人是人類世界的主導力量。聖人因為體悟了「道」而有智慧,知道一切都會自己上軌道,無需人為,做得太多反而造成更大的困擾,因此聖人只會「無為」,不會來干擾人。
等到鬼、神、聖人都不會來干擾人的時候,所有的一切就可以回到自然的狀態下,最後「德交歸焉」。「德」指本性和稟賦,可以理解為獲得的「得」。老子認為,萬事萬物只要能夠存在,都是獲得了「道」的支持,「道」所支持的就是你的本性與稟賦。人的一生要讓自己的本性和稟賦保持原始、純潔、圓滿的狀態,是老子的理想。人如果因為追求某些外在的目的,而傷害了自己的本性和稟賦,就是違反了「道」。因此,一個人在追求某種東西的時候,應該時常問問自己,我所付出的代價是不是太高了?以至於過得不快樂,忘了自己是誰,覺得茫然,甚至陷入憂鬱的狀態,那顯然是弄錯了生命的方向。所以「治大國,若烹小鮮」不僅是老子對政治的看法,也可以用來治理我們個人的生命,亦即要無為而治,一切順其自然。
3、小國寡民
「小國寡民」是老子心目中的理想社會。這個社會是怎麼樣的呢?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老子·八十章》)
國土要小,人口要少。即使有各種器具也不使用;使人民愛惜生命而不遠走他鄉。雖然有船隻車輛,卻沒有必要去乘坐;雖然有武器裝備,卻沒有機會去陳列。使人民再回到古代結繩記事的辦法。飲食香甜,服飾美好,居處安適,習俗歡樂。鄰國彼此相望,雞鳴狗叫的聲音,相互聽得到,而人民活到老死卻不互相往來。
「國土要小,人口要少」,那是古代社會,今天這個時代是廣土眾民,已經回不到過去了。「不使用各種器具」,說明老子生活的時代,老百姓已經懂得用各種器具機械來代替人力,使生活更便利,但老子卻建議盡量不用,為什麼呢?《莊子》裡有一個故事,孔子的學生子貢要到楚國去,經過漢水南岸,看到一個老人家抱個甕去澆菜園。子貢建議他,你這樣太累了,應該用一種秸槔,等於抽水機的方法會比較方便一些。這個老人家顯然屬於道家一派,聽到子貢這麼說,很不高興。他說我的老師說過,使用機器的人一定會有機心,「機心藏於胸中,則純白不備」,心裡常常在想怎麼樣更好,怎麼樣更有效,因此心思常常動盪不安,這樣一來,就不可能悟「道」了。道家悟「道」是要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像水面一樣可以照見萬物,覺悟真實。如果花費心思老想著怎麼使用器具,怎麼更有利,就會破壞心思的單純明淨,從而影響悟道。所以道家認為這些「什伯」之器要棄之不用。
接下來,雖然有車有船,人們卻不願意乘坐,不願意遠走他鄉。古人遠走他鄉通常是為了生活的理由,或是為了求學、做官。現代許多人移民,有的是為孩子的教育,有的是為安全感,但是到最後恐怕會覺得「不如歸去」。很多事情一輩子努力下來,發現得不償失,失去的比獲得的更多,或者失去的才是更值得珍惜的東西。很多人到了國外,反而每天吃燒餅油條、喝豆漿,對家鄉的懷念更為深刻。離開自己的家鄉,其實是很痛苦的。
然後,「雖有甲兵,無所陳之」,就算有了武器裝備,也不陳列出來,因為沒有戰爭矛盾,人民生活平平安安。「使民復結繩而用之」,古代人結繩記事,因為還沒有文字。發明了文字,就可以寫書,書寫多了,麻煩就來了。有人唸書念了一輩子,根本脫離現實。莊子說過一個故事,齊桓公在堂上讀書,堂下有一個做輪子的工人問他讀什麼書?齊桓公說,聖人的書啊。再問,聖人活著嗎?答:已經死了。工人說,死了的話,這個書就叫做糟粕,沒有用的垃圾。換句話說,真正聖人的思想不能靠知識來傳授,而要靠你去覺悟。老子認為,如果用結繩記事,不要那麼多的文字知識,人反而會比較容易進入到生命真實的情況。
下面四句話每個人都喜歡: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意思是,每一個人都安於自己的生活,不要隨便跟別人去比。請問你覺得自己的飲食香甜嗎?如果跟別人的山珍海味比,那就差太遠了。再問你覺得自己的服飾美好嗎?如果跟那些世界名牌比,你的衣服就太簡陋了。還有你住在這裡覺得居處安適,習俗歡樂嗎?有時候你看到別人奔牛節啊,丟西紅柿啊,或者嘉年華啊,就羨慕別人。老子認為這些都沒必要,人的快樂就在當下這一刻,不必羨慕其他人或別的地方。人活在世上不可能獲得完全的安頓、安逸,你必須去除比較之心,安於自己當下的生活,接受自己的一切,才能過得比較快樂。
最後,老子說,鄰國彼此相望,雞鳴狗叫的聲音互相都聽得到,而人民活到老死卻不相往來。這是什麼境界呢?因為人們沒有往來的需要。以今日來說,現代人聽不到雞鳴狗叫,聽到的都是隔壁電視機的聲音。有時候跟鄰居來往,就會比較,你一個月掙多少錢?你孩子念哪一個學校?比來比去,勝過別人就高興,不如別人就沮喪,實在沒有必要。所以老子說,乾脆活到老死都不相往來算了。這是反對社會溝通嗎?不是。你可以溝通,但你不要讓那些外在的東西進入你的內心,影響你的內心,這是重點。莊子說,一個人怎麼可能沒有感情呢,人的感情總是有各種起伏變化,但不要讓感情影響到你內心的平靜。《論語》裡說:「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談的都是心靈智慧的結晶,大家共勉互期,進而啟發自己,這才是有益的交流。一旦離開這個範圍,回到日常生活瑣碎的事件中,則人與人的互動恐怕會扯出很多是非和八卦。
老子理想的社會是「小國寡民」,沒有流離遷徙,沒有武力戰爭;雖有文明產品,卻能視而不見,無所用之;人們各安其位,活得單純快樂,不怎麼相互來往。這種的理想在今天已經不可能做到了。時代一路往前走,歷史不可能倒退。文明日新月異,人生的複雜與苦惱也趨於無解。但還是要記得老子的理想,懂得收斂各種慾望,知道什麼是公領域,什麼是私領域,跟別人相處,大家客客氣氣的來往,不用太羨慕別人,也不要以為自己就勝過別人,每個人都安於自己的生活,體會到活在當下的樂趣,讓自己的生命處於甘美安樂的狀態中。
4、反戰思想
許多學派都談到反戰思想。以儒家為例,孔子對於管仲特別推崇,原因之一是管仲在春秋初期幫助齊桓公用外交手段避免了戰爭,從而使老百姓免於大難。因為戰爭一來,天下大亂,死傷慘重的是無辜百姓。孟子說的更直接,「善戰者服上刑」,善於打仗的人要受到最重的懲罰,為什麼?殺戮太重。
老子也是反戰的,但他的想法和儒家的仁政理想不一樣。老子這樣看待戰爭: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
故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
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於天下矣。
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
殺人之眾,以悲哀泣之,戰勝以喪禮處之。(《老子·三十一章》)
武力是不吉利的東西,人們都厭惡它,所以悟道的人不接納它。君子平時重視左方,使用武力時就重視右方。武力是不吉利的東西,不是君子的工具,如果不得已要使用它,最好淡然處之。勝利了不要得意,如果得意,就是喜歡殺人。喜歡殺人的人,就不可能在天下得到成功。吉慶的事以左方為上,凶喪的事以右方為上。副將軍站在左邊,上將軍站在右邊。這是說,作戰要以喪禮來處置。殺人眾多,要以悲哀的心情來看待,戰勝要以喪禮來處置。
「兵」就是武力,是不祥之器。老子說,「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軍隊所過之處,長滿了荊棘;大戰之後,必定出現荒年。因為古代是農業社會,一旦打仗,農耕不能運作,不能收成,對百姓的生命造成很大的威脅。古代有很多例子,打仗之後就會出現各種疾病,許多地方人死了之後沒法埋葬,接著各種傳染病、瘟疫紛紛出現,到頭來還是百姓遭殃。
接著他說,君子平常「貴左」,使用武力的時候「貴右」。這裡的左右之分大概源於古人「左陽右陰」的觀念。左代表陽,陽代表生命可以成長,主生;右代表陰,陰代表生命結束,主殺。譬如一年四季,春夏代表生,萬物生長;秋冬代表殺,萬物凋零。古時候有句話叫「秋後算賬」,死刑犯在秋天就要處決。萬物到了秋天慢慢收縮,樹葉開始飄落,生命開始凋零,都是配合季節,以此說明所謂的生與殺。後面說到「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也是一樣道理。戰爭是凶事,因此主持戰爭的上將軍居右,因為右主殺。
接下來老子連說了三個「不得已」。人生總有不得已的事,有時候打仗也是出於不得已。別人侵略你,你必須要防衛。但這個時候,一定要淡然處之,絕不能興高采烈,要知道打仗是不得已的事情,如果能有別的方法,絕對不做。勝利了之後呢,也不要得意。像法國有個著名的建築物凱旋門,是打仗勝利之後蓋的,好讓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打仗贏了。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法國一開始輸得很慘,當然它是被侵略的,我們中國也被侵略,後來打贏了大家歡欣鼓舞。但我們要問的是,為什麼要讓戰爭發生呢?為什麼不能一開始就遏止它呢?
在老子看來,如果你打仗打贏了很得意,就代表你喜歡殺人,喜歡殺人的人不可能得到天下人的支持。所以軍人出身者就不要碰政治,帶兵打仗那一套在文官系統裡面是行不通的。接著老子兩次提到以「喪禮處之」,表明戰爭即喪事,即使打勝仗照樣是用喪事來處理,因為死了太多人,因為打仗沒有真正的贏家。這種說法完全是反戰的。但是,這個反戰思想絕不是投降主義,而是老子非常具體的處事態度。這裡提到的「不得已」通常是指防禦性的戰爭,非打不可,目的是要維護國家的安全和人民的幸福。但即使這樣的戰爭打贏了也是一場喪禮,因為許多人的生命因此消失了,這是最悲慘的事。
莊子也對戰爭提出過很多批評,其中一個故事讓人印象深刻。有一個國君想稱霸天下,莊子建議他弄一個各國聯合簽署的合約,哪位國君拿到合約就可以號令天下,好像金庸小說裡的屠龍刀一樣,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但有一個條件,你左手拿到這個契約,右手就要被砍掉;右手拿到這個契約,左手就要被砍掉。換句話說,你兩隻手,哪一隻手去拿,另一隻手都要被砍掉。結果,弄到最後沒有人要拿了。為什麼?我得到天下,失去我的手,想一想,算了,我的手還是更重要一些,每天洗臉、洗澡、拿東西、寫文章,多麼親近。天下給我,可是讓我的手少了一隻,划不來。莊子很調皮,他用這種方式讓國君反省,戰爭有必要嗎?得到再多的土地臣民,稱霸天下,有什麼意義呢?道家用各種方式提醒我們,人的生命是最可貴的,你活著都來不及了,何況還要去打仗,去消滅很多人的生命呢?根本沒有必要。但是道家也會說三個字「不得已」,但是不得已的底限在哪裡?這是考驗我們的問題。
5、民不畏死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老子說的這句話,千百年來都在提醒統治者,不要把百姓逼得太過分了。老百姓被逼向窮途,活不下去了,連死亡都不害怕了,認為活著既然這麼勞苦、疲憊,跟死了也差不多,不如起來造反,正所謂「官逼民反」。不僅中國古代,西方古代也是一樣。人民被逼上絕路,就會起來革命,而把老百姓逼到這一步的統治者,自己也免不了悲慘的下場。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向使民常畏死,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代大匠靳,夫代大匠靳,希有不傷其手矣。(《老子·七十四章》)
人民不害怕死亡的時候,怎麼可以用死亡來恐嚇他們呢?如果讓人民真的害怕死亡,對那些搗亂的人,我就可以抓來殺掉,那麼誰還敢再搗亂?總有行刑官去執行殺人,代替行刑官去殺人的人,就像代替大木匠去砍木頭一樣。代替大木匠去砍木頭的,很少有不砍傷自己手的。
每個人都怕死,這是生物的本能。有些人最大的恐嚇就是:「小心啊,再囉嗦我把你殺了。」恐嚇的最後手段,是要殺人取命,但是如果這個人不怕死,又怎麼恐嚇他呢?「民不畏死」是亂世百姓的心聲。苛政是最大的死亡威脅,如「苛政猛於虎」的故事所說:孔子帶著弟子經過一片竹林,聽到有女人在哭,於是問她為什麼哭,她說她公公、丈夫、兒子全被老虎咬死了。孔子問她為什麼不搬到城裡住,她回答,不行,因為城裡的苛政比老虎還厲害。住在樹林裡只有老虎的威脅,大不了一死了之;要是住在城裡,被貪官污吏虐待欺負更是難熬。
所以,「民不畏死」背景是民不聊生,甚至生不如死,這時候老百姓就沒什麼好怕的。如果統治者不去思考這樣的背景,不趕緊行仁政,反而動不動就恐嚇老百姓「不聽話就殺」,到最後老百姓恐怕就要豁出性命,起來造反了。因為「以殺止亂」,只是緣木求魚。老子說過: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
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
民之輕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輕死。(《老子·七十五章》)
人民陷於飢餓,是由於統治者吃掉太多賦稅,所以才陷於飢餓。
人民難以治理,是由於統治者喜歡有所作為,因此難以治理。
人民輕易赴死,是由於統治者生活奉養豐厚,因此輕易赴死。
民之饑、難治、輕死,一層比一層嚴重,而每一層的現象都是居於上位的統治者造成的。首先,統治者抽稅太重,人民窮困飢餓。西方先進國家動輒抽稅三四成,但是他們的社會福利做得不錯,百姓想通了也願意配合。最怕是橫徵暴斂過後,又不管百姓死活。而這正是老子時代的真實處境。其次,統治者有所作為,人民不堪其擾,從消極抵抗到積極反抗,結果則是難治。什麼是有所作為?築長城、修運河、蓋宮殿。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老百姓不堪重負,當然很難治理。最後,統治者生活奢侈,錦衣玉食,把民脂民膏都刮盡了,百姓所剩無幾,還活著幹什麼?
自古以來,許多文人詩詞描寫「傷農家」,替老百姓難過。他們一輩子辛辛苦苦,還是不得溫飽,就是因為上頭層層收稅,統治者作威作福。明末清初哲學家黃宗羲所寫的《明夷待訪錄》清楚指出,整個中國歷史上的一大害蟲,就是帝王制度,可惜當時少有人發覺此一思想的重要性。「明夷」是《易經》第三十六卦「地火明夷」,地在上而火在下,代表天色黑暗,光明被壓制住,天下大亂;「待訪」是等待人們瞭解。
黃宗羲的觀察很正確,中國歷史最大的問題就在於皇帝。一開始,天子是沒有人願意當的,像堯、舜、禹,都是禪讓。大禹八年在外,三過家門而不入,「腓無胈,脛無毛」,大腿沒肉,小腿無毛。為什麼?替百姓服務,治水治得太辛苦了。後來,慢慢越往後發展,帝王越養尊處優,不可能再像堯、舜、禹那樣為百姓著想了,所想的都是怎麼「利吾國」,怎麼掌握權力。像孟子去見梁惠王,梁惠王說,老先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你對我們梁國有什麼好處呢?孟子說:「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意即大王你何必跟我言利呢,我們只要靠仁義就夠了。因為如果每一個人都只想著「利」,「上下交爭利」,天下一定大亂。反之,大家都講仁義,尤其君主要講仁義,要行為端正,以身作則,天下才能和諧。可惜儒家的「仁政」,幾千年來一直只是束之高閣的理想而已,陽儒陰法,外儒內法,自從法家出現以後,就抓住了人性的弱點,倡導尊君卑臣。要讓大家都快樂不太可能,但是要讓一個人快樂卻很容易,亦即天下老百姓出錢出力讓帝王一人享受,讓他一人掌握權力,老百姓只能做牛做馬,供養皇帝和朝廷大小百官,經過層層盤剝,猶如一頭牛被扒了幾層皮一樣。
而讀書人自小雖熟讀聖賢經典,應試中第而入朝為官,卻發現遵循聖人之道來教化百姓沒有前途,必須同流合污才有前途,只得接受了這個遊戲規則,逐漸腐化。有的老老實實為百姓服務的清官如海瑞,反倒落了個罷官的下場。於是,幾千年下來,百姓大多在受苦受難,最後只好藉佛教來尋求心靈安慰。中國漢代之後的社會,就是靠著佛教的力量,讓百姓學會接受與認命。印度的情況也是如此,他們的種姓制度把人一生下來就分為四等,一輩子也不能翻身,只好從宗教中找到超越生死、煩惱的力量。
老子的理想是「聖人統治者」,統治者因為領悟了「道」,依據「道」來治理百姓,就不會出問題。不過,這一想法猶如柏拉圖所謂的「哲學家君王」——統治者既是哲學家又是君王,二者在現實世界中恐怕都難以實現,所以才會出現「民不畏死」「民之輕死」的現象,這都與當時統治者的作為有關。最後,老子說,人的生死是由自然法則決定的,猶如自然的行刑官;每一個人都有天賦的壽命,該活幾歲,就活幾歲,這叫「常有司殺者殺」。「司殺者」就是自然的力量。而統治者如果想借口要替天來殺老百姓——所謂「代司殺者殺」,這就等於代替大木匠來砍木頭一樣,反而會傷到自己的手。為什麼呢?因為他違背自然法則,只能自尋死路。所以,作為統治者,不要以為自己手握大權,可以決定人民的生死,就隨便殺人。因為,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