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先生,我正要找你,肯賞臉找個地方敘一敘嗎?」
這話本該由葉漢出口,因為他追上來,正是為了說此話的,現在由瓊枝說出,挽回了他男子漢的面子。
「可以,什麼地方?」
「澳門你比我熟,地方該由你選。」
葉漢想了想:「十月初五街,怎麼樣?」
瓊枝幾乎不作考慮,攔住一部剛巧經過的出租車,先鑽了進去,葉漢隨後也上了車。
十月初五街的名字來由於1910年10月5日,葡萄牙革命起義成功,推翻了帝制,建立了共和國。為了紀念這個日子,澳門人就把當時靠近碼頭和岐關車站最繁華的街道,命名為十月初五街。
碼頭酒店是盧九的產業,但他本人很少出現在這裡。瓊枝、葉漢下了車,即在服務台開了一間包廂。
包廂內是三張排成「凹」字型的長沙發,中間放一架大理石茶几,光線很暗。服務員倒了茶後即離去,如不是客人使喚,一般不會貿然進來。
「就算是我勾引你吧。」瓊枝第一句話就這麼說道。
葉漢避開瓊枝的目光,問道:「這一次傅老榕與高可寧聯繫,有無把握戰勝盧九,競得賭場?」
瓊枝熟練地抽出一支雪茄點燃,吸了一口,吐著煙圈說:「這一次盧九的決心很大,決心不惜一切代價要競得賭牌。他知道有人會跟他爭。」
葉漢身體探前:「他知道傅老榕從廣東過來跟他爭?」
「他認準的敵人是高可寧,還不曾考慮到其他對手。」
葉漢鬆了口氣,自語道:「那我們一定得保密,不可走漏風聲,連傅老榕都不能過澳門來,有什麼重要事情應由高可寧過廣東面商。」
瓊枝望著葉漢道:「看你那認真的樣子,好像是你自己過來開賭場,而不是替人打工。」
「你認為我替人打工就很卑微?」
「你理解錯了,我是說你那份執著不是替人打工,而是另有所圖。」
葉漢吃一驚,萬沒料到一位女流之輩可以看透他的內心。
「別緊張,我不會告訴傅老榕。」
葉漢從瓊枝的眼神裡讀出了幾分真情,於是也敞開心扉:「是的,我承認自己的目標是有朝一日登上賭王寶座,可是除了狗仔我從來沒有對其他人說過,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太小看我了,我根本瞧不起傅老榕。憑你的賭技,如果離開他,早該有一番作為,可是你並沒有離開,而是在賭場做最低下的荷官,忍辱負重,毫無怨言。你並非一位可以吃虧的人,這反常的舉措令我懷疑。通過細緻的觀察,發現你雖在傅老榕手下做荷官,卻對傅老榕的社交圈子、處世手腕極為熱衷,在賭場廣結人緣,對上層人物百般奉迎。你若沒有到一定時候取而代之的念頭,幹嗎要這樣大打基礎。」
「這……錯了嗎?」
「不,你很對。」瓊枝的眼神放射出異樣的光芒,喃喃道,「世界之大,眾生芸芸,男人滿街都是,可像你這樣優秀的男人少之又少。你雄心勃勃,目光遠大,鍥而不捨,這正是你的魅力所在……」
「可我知道一旦傅老闆不能移師澳門,我這些年的努力就得前功盡棄……真的,你才是女人中最優秀的,你的美麗與能幹一直令我傾慕,以致有了自慚形穢的感覺,這主要緣於本人的長相……剛才在怡安街大寨你跟簡坤的對話大部分我都聽到了,我很感動,可是現在——」
「現在我知道你想些什麼。」瓊枝打斷葉漢的話說,「第一是擔心傅老榕突然變卦不下澳門;第二擔心就是傅老榕與高可寧聯繫,能否擊敗盧九還是一個問號,是不是這樣?」
葉漢認真地點點頭。
這時瓊枝臉上露出自信和得意的神色說:「其實這兩點你用不著擔心,傅老榕也是位很優秀的男人,能看出廣東不是搞賭場的地方,也不會因為和手下一位荷官賭氣,就放棄澳門這塊風水寶地。至於能否擊敗盧九確實是一大難題。兵書上雲,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事實上,傅老榕在廣東對盧九的情況一點也不瞭解——」
「所以,」葉漢打斷瓊枝的話說,「你才主動請纓,替老闆充當諜報人員。」
瓊枝斂起笑容,認真說:「你錯了,我並非為了傅老榕才來澳門!」
葉漢蠕動喉頭,把一口痰嚥下說:「那瓊枝小姐為哪一位?」
「葉漢!」
葉漢全身又湧起了一股熱流,這一剎那,他幸福得痛苦,為了掩飾,他裝成吐痰,把臉別了過去。
瓊枝繼續道:「現在好了,盧九的情報我都已掌握,特別是澳府支持他的幾位主要官員的資料也落在了我的手裡,只等傅老榕過來,再用多幾倍於盧九的金錢買通他們,給盧九來一個釜底抽薪!」
望著瓊枝,葉漢再抑制不住激動了,一雙眼火辣辣地盯著她……活到三十多歲,葉漢置身聲色場所,玩過的女人無以數計,但從來沒有哪一位像現在這位動人……讓他全身心地投入……他暗道:這大概就叫「戀愛」吧,我葉漢也戀愛了……戀愛真好,體驗了這種感覺,才知道以前與女人的交歡是機械式的,啊,做男人如果沒有「戀愛」的經歷,活著是多麼的悲哀……
葉漢望著瓊枝,瓊枝望著葉漢,兩雙眼睛都射出火焰,激情潮湧……兩對嘴唇在顫抖著,彷彿經歷了幾萬年的期盼,現在才碰在一起。
就在唇與唇接觸的這一剎那,世界一下子消失了……當兩個人都燃成了灰燼,他們的世界已換了新天地:明快、自然、充滿了溫馨……突然,葉漢記起一件事來,問道:「你和盧九在一起的時候,他有沒有提到我?」
仍沉醉在溫馨中的瓊枝偏起頭反問:「這很重要嗎?」
「不很重要。」葉漢搖搖頭說,「不過,如果能從他口中聽到一些對我有益或是有害的消息,總比不聽到的好。」
瓊枝讚許地點點頭,說:「他曾向我打聽過你,好像要急於尋找到你。」
「為什麼?」
「他不肯講。」瓊枝把一隻手搭在葉漢肩上,「你放心,我會想辦法幫你問出來的。」
中央酒店四樓,盧九的臥室裡。
大瓦水晶頂燈放射出明亮、柔和的光線,使整間佈置典雅的臥室既明如白晝,又不刺眼。
潔白如雪的床單上有一個身子扭動了一下——瓊枝在盧九臂彎裡換了一種睡姿,使她的臉靠盧九的面孔更近些:「九爺,你上次向我打聽一個什麼『鬼王』是什麼意思嘛。」
「問他幹嗎?不知道就算了。」
「那你上次幹嗎要問我?」
「我以為你一直在廣東呆,他也很好色,喜歡逛妓院,你們有可能……」
「流氓!以後我再不理你了!」說罷翻一個身,給盧九一個背。
「好了好了,我不說了,轉過身來好不好?我的美人兒。」
「我說不理就不理,你口口聲聲說愛我,可是說了半截的話都留下了。」
「難道你也熱衷於賭場?」
瓊枝吃了一驚,以為盧九已看穿了她的內心,翻身坐起裝成生氣的樣子,說:「我不知道什麼熱衷賭場,可我知道你說了半截的話都不肯告訴我,肚子裡藏著的就更多了。你口口聲聲愛我,還要娶我,你這個漢子我敢嫁嗎?嗚,你是騙子,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瓊枝梨花帶雨的樣子十分可愛,盧九摟著她哄道:「寶貝別哭,我真的很愛你,我現在就告訴你好不好?那個『鬼王』葉漢原是我的馬仔,後來跳槽跑到深圳去了。這傢伙早年跟一位名叫譚通的賭棍結怨,前不久譚通練成一種神功找葉漢尋仇。」
「如果你找不到葉漢,譚通怕是不肯放過你。」
「所以我才急嘛。不過現在好了,我派出的探子已打聽到葉漢在深圳傅老榕手下做荷官,現在傅老榕又與高可寧合作,想競投澳門的賭牌。」
「澳門賭牌不是九爺你的嗎,怎麼可以讓別人來插手?」
盧九歎道:「所以最近我的心情不好,一旦失去賭牌,今後這中央酒店也不會是我的了……」
「不,九爺,你不可沒有賭場的,那時我跟你結了婚,我就做不了老闆娘。九爺,你一定要想想辦法!」
「辦法是有的,好在我在澳門已經根深蒂固,澳門一些重要部門的頭面人物歷年受了我不少好處,關鍵時刻一定會幫忙的。」
「如果傅老榕、高可寧用更多的錢去行賄又怎麼辦?」
「……」盧九吃驚地望著瓊枝說,「想不到你一介女流也能想到這麼深的問題。萬一如此,大不了競投場上一決雌雄,那時候就是實力的較量了。我往年的賭稅是每年60萬兩白銀,競投那天,我可以提高到120萬兩,再高的話,就放手讓他們搞去,我知道澳門的潛力,到時他們辦不下去,再接手不為遲。」
1937年,蔣介石迫於國內外的輿論,放棄了「攘外必先安內」的策略,停止了對紅軍的圍剿,對日宣戰,抗日戰爭全面爆發。
日寇為了盡快撲滅抗日烈火,調集大軍對中國實行了瘋狂的掃蕩,大半個中國便淪於侵略者的鐵蹄之下。
日寇先頭部隊抵達廣州,遮天蔽日的飛機對市區狂轟濫炸,海珠橋是廣州市的咽喉,日機對此實施重點轟炸,兩岸居民區成為廢墟,市民屍體漂滿珠江,海珠橋自動升降機被炸毀,從此,大噸位巨輪再無法進入廣州市區……
又生公司老闆傅老榕知道深圳遲早要淪陷,迅速將賭博公司轉手出賣,帶著巨款攜家眷與心腹來到澳門。
此時,澳門賭牌競投已進入了最後階段。在南灣高可寧的別墅裡,針對競投具體事項,雙方舉行最後磋商。
據可靠情報得知,這一次盧九已孤注一擲,為了繼續持牌,已自動將賭稅提高到120萬兩白銀……
這一點,傅老榕、高可寧都是始料未及的,一時都有點不知所措。
南灣位於新馬路盡頭,當年是葡萄牙人最先佔據的地方,也是澳門最美的地方。它前臨鏡海,背靠東望洋山,西接西灣,北臨市區,樹木蒼翠,景色宜人。倚堤遠眺,但見水色山光,帆影點點,美不勝收。
高可寧的別墅傍東望洋山而建,是一棟中西結合的建築,既有尖頂、圓頂的主體建築,也有蘇杭式的樓台亭閣,別墅內樹木密疏有致,花園裡到處是名花異卉。
在寬敞明亮的客廳裡,賓主的氣氛並不活躍,都各懷心事,憂心忡忡。
傅老榕在廣東的主要賭場已經賣掉,再無退路,希望高可寧鼎力協作,競爭賭牌,即使出師不利,就算虧,也是兩家各攤一半;高可寧沒料到盧九會把稅價一下提高一倍,若要競投成功,惟一的途徑是在此基礎上再增加稅額,這樣風險比原先大得多,獲利把握不大,但如果讓盧九得逞,日後自己在澳門押業大王的地位勢必動搖,因此,他想讓傅老榕占主要股份,自己只擔小股風險。
雙方都委婉其辭,磋來商去,最後都不得要領,只好另約時間洽談。
傅老榕回到臨時住處已是深夜,手下瓊枝、葉漢、簡坤都沒有回房休息,坐在客廳裡等聽消息。
待傅老榕說了結果,葉漢急道:「老闆,過兩天就是競牌日期了,如果還不做出決策,等於拱手把賭牌讓給盧九,那時後悔都晚了!」
「我當然知道。」傅老榕說,「盧九的開價是120萬,如果再高於這個數目,能保證有得賺嗎?」
「有!」葉漢肯定地說,「我在澳門呆了10餘年,對這裡的情況很熟,如果把賭牌搶過來,還可以大張旗鼓地擴大——澳門有這方面的潛力。過去我多次向盧九建議把中央酒店再加高幾層樓,再增開幾個賭博項目,盧九沒有採納,致使澳門的賭業停留在原來的水平。至於高可寧提出少要股份,我認為這是大好事,擁有最多的股份,等於有了最大的決策權,可以放開手腳大幹!」
葉漢的話音落後,是一陣很久的沉默,傅老榕見無人發表意見了,問葉漢:「如果後天是你參加競投,你願意把賭稅提高到多少?」
「160萬兩。」葉漢脫口說道。
「不是自己掏腰包,當然可以信口開河。」簡坤冷笑道。
傅老榕大概覺得葉漢說得也不無道理,又問道:「除了剛才說的,你還知道什麼?」
「我還知道一個最大的好處。」葉漢認真地說,「只要老闆把賭牌競到,馬上可以大撈一把——大陸已經淪陷,香港落入日本人之手也是遲早的問題,葡萄牙是中立國,很快就會人滿為患,那時候四方賭客雲集於此,還愁發不了財?!」
1937年冬,傅老榕聯合押業大王高可寧,以三倍於舊餉的180萬兩白銀的出價,擊敗盧九,取得澳門賭場的專營權,經營全澳賭業。
傅老榕將新成立的公司起名為「泰興公司」,高可寧只出一部分資金入股,具體經營管理,由傅老榕一手把持。
泰興公司成立伊始,傅老榕採用葉漢的建議,投入巨資擴大賭場,準備迎接賭博旺季的到來。
根據葉漢的策劃,分別在中央酒店、福院新街、十月初五街開設三間大賭場,作為泰興公司的支柱產業,然後圍繞這三大賭場開設小賭場若干,經營番攤、骰寶、百家樂、陞官圖等多個品種,全方位地覆蓋澳門賭業。
傅老榕持牌數日後,按規定盧九著手從中央酒店遷出。此時,盧九的心情很難形容,難過、不捨、沮喪兼而有之。當所有他私人的東西運走後,他仍然戀戀不捨地站在最高層六樓,鳥瞰澳門群樓……
「老闆,走吧,等會若碰上傅老榕他們更不好受。」盧九的心腹邱老六催促道。盧九長歎一口氣,沒有答話,亦不願就此離開。
「老闆,有些話也許你不愛聽,但聽得進總是有好處的。女色這東西最好是少近為好,如果早有節制,也不會有今天。當初我就說過,那位琴琴小姐來路不明。」
「還有完沒完!」盧九面露慍色,「你聰明,當初怎不提醒我,那位臭婊子就是傅老榕派來刺探情報的?」
「我……」
「你也是事後諸葛亮,高明不到哪裡去。」
盧九下到四樓,在過道與傅老榕遇上了,由於已經對面,傅老榕已無法迴避,他的身後跟著葉漢和簡坤。
「傅老闆,幸會!」盧九抱拳道。
傅老榕聽出對方言語中有一股異味,亦不客氣道:「這裡曾是貴公司的『旗艦』,我也準備把它當作大本營,先過來看看。」
盧九點頭道:「嗯,不錯,中央酒店確是個好地方。不過,這裡也像賭場上的輸贏一樣,總是『風水輪流轉』,我坐鎮最長,光成立豪興公司就有7年多時間。傅老闆打算坐幾天?」
「一輩子!」傅老榕臉上的肌肉抽動著,強忍著怒氣說。
盧九後退一步故作吃驚地打量傅老榕,陰陽怪氣地說:「傅老闆年紀輕輕,不像短壽之人,怎會出此不吉利之語?」
傅老榕正欲發火,轉而想到對方初失江山,心理有點不平衡,出言不遜也在情理之中,想通後反怒為笑說:「人遲早要死的,我死了,還有我的兒子。」
盧九見傅老榕不怒,反自亂了方寸,搜索枯腸,也說不出尖刻含蓄夠水準的話來,只好直言道:「我瞭解澳門賭場,最大限度每年也掙不了180萬兩,不出一年,你就得從這裡離開,我又會捲土重來!」
傅老榕感到沒必要再跟他糾纏下去,抱拳道:「若真有那一天來到,乃是天意,傅某人願自退江山,絕不怨天尤人,謝盧老闆及早提醒!」
盧九見再無借口糾纏下去了,只好走開,才走幾步又回過來說:「傅老闆,還有事特別相告。」說著手指葉漢,「此人原是我的馬仔,在賭場上確有一技之長,但天生反骨,不可重用!什麼叫『反骨』知道麼?《三國演義》孔明第一次見到魏延,就說他『天生反骨』,要立即處斬,被劉備留下,到最後,斷送蜀漢江山的正是魏延。這葉漢也是一樣,先背叛了我,後又帶人入澳門奪我江山。傅老闆小心,將來他肯定也會背叛你!」
盧九說畢,率邱老六頭也不回離去,下到一樓,對邱老六說:「明天你去上海通知譚通,告訴『鬼王』葉漢回了澳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