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王 第十六章 沈鴻英兵敗武岡城 張雲卿火燒燕子洞
    霧氣很重。像往日一樣,他習慣性地沿著赧水河岸遙望古老的城牆,突然,在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幕奇景:一排高大無比的武岡土人,屁股坐在城牆上,腳泡在赧水河裡,談笑自如……

    沈鴻英大驚失色。

    話分兩頭,卻說張雲卿、沈鴻英在東門外迎春客棧遭老百姓和易豪襲擊,惱羞成怒,撤逃時大開殺戒,屠殺無辜住客。

    本來情況十分危險,除了易豪正面攻擊,幾次想衝過來包抄,另外大隊人馬也從城裡出來援助。

    幸得天已向晚,加之張雲卿從小常進城賣酒,對這一帶路線很熟,在前面帶路,向凌雲塔方向逃竄。

    凌雲塔,又名東塔,建於道光九年,屹立於資水河畔的一塊巨石之上,為武岡「十景」之一,晴日,「絕似青雲一支筆」,晚上,「夜深橫插水晶盤」,與縣城東區泗洲灘上「亭亭玉立,傾斜玉體」的花塔遙相對應,形成一絕。

    凌雲塔東側有一渡口,渡口泊有一條小舟,一位戴斗笠、披蓑衣的艄公正坐於船頭候客。他見有人來,慌忙起身相迎,當發現渡客都帶了槍械,心裡明白了八九分,二話沒說地舉篙撐船。

    張雲卿走近,用快慢機頂住艄公說:「渡我們過去就沒你的事,你敢耍花樣,當心狗命!」

    艄公感覺到額頭被槍管頂得不舒服,就說:「好漢,你這樣頂著,可別怪我撐船不夠平穩。」

    張雲卿鼻子重重地哼了一聲,把槍拿開,說道:「我量你也沒有這個膽!」

    小船平穩地到了河中心,突然,艄公縱身一躍,沒入了深水中。沈鴻英萬沒有料到這一招,正不知所措間,船開始劇烈地晃動……沈鴻英是旱鴨子,他明白這是艄公在作祟,絕望地叫道:「老天爺,難道就讓我在這裡完蛋!」

    「沈司令別慌!」張雲卿邊說邊脫下衣服,一頭鑽入水中,沿著船底潛游。

    張雲卿從幾歲開始就在水裡泡,練就了一身好水性,沒想到今日派上了大用場。

    水刺骨寒,身體在入水不久,就已經麻木,以至他抓住了艄公的一條腿,還沒有感覺。

    舶公發現有人潛下船底,只好放棄把船掀翻的念頭,奮力與張雲卿打鬥。

    張雲卿在水性方面與艄公比技遜一籌,但他是赤身裸體,游動十分靈活,恰恰相反,艄公下水時斗笠蓑衣雖然已經脫去,但仍穿著厚厚的衣褲,行動十分不便。在他漸漸體力不支之際,只好奮力浮出水面換氣。他這一浮頭,恰好給船上的沈鴻英看見,操起竹篙,劈頭亂捅。張雲卿害怕有人開槍,急道:「當心暴露目標,遞槍給我,在水裡打才沒有聲音。」

    有人把槍遞給張雲卿,張雲卿用槍管頂著艄公的背連開數槍,直至確認死了,才用手推著小船向岸邊靠。

    船脫險,張雲卿爬上岸,為防易豪追擊,又向底艙打了一梭子彈,把船擊沉,這才穿上衣服,帶領沈鴻英向東南方向逃竄。

    逃了很久,估計追兵不會再追來了,張雲卿冰冷的身子此時也出了火,來到一個土地廟,建議坐下來喘喘氣。

    這是靠近大路的土地廟,向南通往龍溪,向東北直達石背,沈鴻英驚魂剛定,切齒罵道:「刁民,十足的刁民!老子若攻下此城,非得婦孺俱殺,寸草不留!」

    張雲卿問道:「沈司令,什麼時候可以攻城?」

    沈鴻英回過頭來,反問道:「你認為呢?」

    張雲卿想了想:「今日之接火,對方已明白我們的意圖,必定做好了充足準備,依我之見,不如再拖十數日,待他們疲乏了、麻木了,再一舉進攻,定會奏效。」

    沈鴻英高興地在張雲卿肩上狠拍一下:「想不到你小子還懂兵法!」

    兵法?什麼『兵法』?」張雲卿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哈哈哈!你小子還會幽默呢,有意思!你明明用了兵書上的計,還要裝蒜。我不跟你逗。」沈鴻英認真道,「還有什麼高見,都說出來!」

    「高見談不上。」張雲卿說,「不過我們採取拖一段時間的辦法也有一個不足之處,就是他們一旦知道沈司令的用意,會派人去邵陽搬救兵。」

    沈鴻英點頭:「聽你的口氣,有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張雲卿:「辦法總是有的,張湘砥他們既然要搬救兵,少不得要派人過境,而從武岡至邵陽,惟有一條道路。只要我們派人在中途設卡,嚴加盤查,定能抓獲,除去這後患。」

    沈鴻英連連點頭:「很好!此事刻不容緩,你馬上回去辦兩件大事,一是在去邵陽的路上設卡,二是集合朱雲漢、張順彩盡快過來與我會合。你就等在此處,我馬上派人送一匹馬來。」

    沈鴻英在十幾位衛兵的保護下離開,留下張雲卿一個人在土地廟裡。

    張雲卿十分焦急,他擔心易豪已派出送信兵,如果攔截失誤,這次的計劃將會受挫。

    兩個多小時,沈鴻英果然送來一匹白馬。這是一匹真正的神駒,騎上後行走如飛,且上身不搖,每到交叉路口,只要稍加示意,它就知道該朝哪條路上去。

    一路快馬加鞭趕回石背張家,張雲卿急匆匆下馬,召來留在家中的鍾雪華,令他帶數名匪兵抄近路去石下江設卡攔截所有去邵陽的過路人,形跡可疑者,可當場打死。

    張雲卿估計了一下時間。計算出如果易豪真的派去了送信兵,鍾雪華有十分的把握提前趕到石下江,而且正好是後半夜攔截住。

    他才鬆了口氣,走進屋裡,正想著該去哪一位太太房裡,蒲胡兒早倚在門口,目光含情地望著他。

    張雲卿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逕至蒲胡兒房裡。胡兒一邊掩好門,一邊寬衣解帶來到他身邊。見他無動於衷的樣子,問道:「有心事嗎?」

    張雲卿將沈鴻英說他「懂兵法」的事向蒲胡兒說了,並連連搖頭說:「真不知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蒲胡兒聽後笑得立不起腰,指著張雲卿的額頭道:「所以我說你該多看些書,你就是不聽,可不,你連這麼基本的學問都不懂,幸虧沈鴻英不知你底細,要不你這次可鬧大笑話了。」

    張雲卿如墜五里雲霧,瞪著蒲胡兒。

    蒲胡兒斂起笑容,認真道:「你向沈鴻英提出拖一段時間以使敵人麻痺的辦法,兵書上確有這樣一條計。只要讀過書的人都知道這條計出自《曹劌論戰》,原文云:『朝氣銳,晝氣惰,暮氣歸,此治氣者也,擊其惰歸。故再而三,三而竭……』」蒲胡兒耐心地把理論向張雲卿解釋一遍。

    張雲卿恍然大悟,敲著自己的頭不好意思地說:「原來人家早在兩千年前就知道了,我真笨!」

    蒲胡兒則表揚道:「你無師自通,這正是你的聰明處。事實上古人很多的智慧、計謀,都是從實踐中來的,然後才變成書,後人若太拘泥於書本,反倒是一種悲哀。『紙上談兵』這句話的典故你聽說過嗎?」

    張雲卿點頭:「那是春秋戰國時趙括的故事,你都說過幾遍了。」

    蒲胡兒點頭道:「所以我說,讀無字的書比讀有字的書更管用。」

    張雲卿因十分疲勞,倦意上來,打一個哈欠說道:「睡吧,明天我還有很多事呢。」說著,先鑽進被窩,瞇眼望著蒲胡兒。

    蒲胡兒向他送一個媚眼,裸身滾入張雲卿懷裡……

    次日一早,張雲卿起床令張鑽子進雪峰山把朱雲漢、張順彩及他們的部隊叫出來,共商攻城大計。

    下午,鍾雪華從石下江回來,報告已於昨晚半夜,攔截了易豪派往邵陽搬兵的兩名信差。張雲卿關切地問:「兩名信差你如何處理了?」

    「殺了。」鍾雪華道,「我本想帶回家交給滿老爺,因他們交代很快,用不著帶回來,加之從石下江到家裡太遠,一路難免出差錯。」

    張雲卿點頭:「辦得好,再接再勵,你的任務仍是提防張湘砥繼續派人送信。」

    又過了兩天,朱雲漢、張順彩率部來到石背張家,與張雲卿會集,三股土匪計二百餘人槍,聲勢浩大。

    三位匪首簡單地交換了意見,一致認為先把隊伍拖到龍溪與沈鴻英見面再說。

    由於武岡城內正緊張做迎戰準備,無暇顧及其他。因此,張雲卿等土匪無所顧忌,一路見值錢之物就搶,見漂亮女人就強姦。所到之處,百姓大受其害。

    從石背鄉一路向南搶過去,於第四天到達南鄉龍溪,二百匪眾肩挑手提,將搶得的錢、首飾自己留下,其餘大米、大豆、食油、鹽、煤油等物獻給沈鴻英做見面禮。

    沈鴻英大喜,他的日子正艱難,一萬餘眾每天吃用開銷龐大。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據扎龍溪,自然不敢公開搶。這裡是廣西至武岡、邵陽的必經地,一旦惹怒百姓,麻煩不少。因此,凡大米、食油、蔬菜、葷菜等物,都向當地老百姓購買。沒有錢,沈鴻英就集合部下,站在台上說:「弟兄們,最近本司令手頭吃緊,但也不能餓了大家。不過,這樣的日子不長啦,武岡城是一座數百年沒有戰事的和平城市,所聚金銀寶物特多。據當地人說,城裡的銀子比腰還深,所以,我們發大財的日子就要到了!今日本司令特向弟兄們借一借,什麼戒指、自來水筆、銀錢、銅板——凡值錢的都拿出來,記上名字,等打下武岡城,加倍賠償!」

    就這樣,沈鴻英用種種物品向龍溪老百姓換食物,總算撐過來了。今日,見張雲卿等人帶來這麼多東西,哪有不高興之理。

    是晚,沈鴻英召集黃干雙、張雲卿、朱雲漢、張順彩、楊相晚開會,具體研究攻城方案。沈鴻英特意讓張雲卿坐在自己身邊,說了一遍開場白,拍著他的肩說:「張先生是位智多星,前些天他提出來的攻城之計很可取,這些天,城內一定是風聲鶴唳,異常緊張,我們有意拖一段時間,直至他們思想上產生麻痺,再出兵攻城。這在兵書上叫『避其銳氣,擊其惰歸』。看來,張先生還是好好讀過幾本兵書的。」

    張雲卿感覺到朱雲漢、張順彩正在用目光看他,因此有點面紅耳赤——他們是知道自己底細的。

    「不過,」沈鴻英說,「事後我經過反覆的思考,認為此計尚不足取。因為,這種計是針對敵我雙方兵力勢均力敵的情況下採用的。而如今,我們有一萬雄兵,且武器裝備精良。兵書曰:『十倍圍之,一倍攻之。』武岡城不過才二千名守軍,我們連圍城的力量都具備了,何必要多此一舉。張先生,你認為呢?」

    張雲卿一愣,很快他明白,沈鴻英所以改變主意急於攻城,很可能是餉盡糧絕,他稍作思忖,點頭說道:「沈司令言之有理,不愧有大將風度。司令雖然久經沙場,經驗豐富,不過,我覺得武岡民情特殊,不能把它看做只有二千守軍,而應該看成有六萬勁敵。如此一來,以我方一萬對彼六萬,只可智取。加之,武岡城牆這道特殊屏障,我們更應該小心又小心,最好要想出幾條妙計來。」

    沈鴻英皺眉道:「幾條妙計?你說說看。」

    張雲卿接著說:「我們在兵力上做過比較後,現在又要做指揮人員的比較。當然,沈司令是全國有名的大將,連蔣介石、陳炯明都讓您三分。但是這裡是小地方,打的也是小仗,打個不妥當的比喻望司令不要生氣——沈司令好比強龍,而武岡只是淺水……」他見沈鴻英沒有生氣,大著膽子說:「敵方的張湘砥是保定軍校生,有一套系統的作戰本領,特別是城中的土匪易豪,是個狡詐異常、精於打小仗的慣匪,我們絕不可以掉以輕心。在經過這兩個方面的比較後,我初步做出了一個不成熟的方案:耐心地等過十天或半月,待敵方真正麻痺後,再一舉攻城,我相信憑著沈司令的威風,定可奏效。不過,戰爭總是變幻莫測的,如果萬一失效,那麼另有兩個辦法——火攻和坑道戰。當然,如此一來,我們一萬位弟兄的給養就成了大問題。我想,既然是誠心合作,我們也該主動作點貢獻。沈司令是正規部隊,有一個形象問題,加之無論成敗,都要從龍溪經過,當然不可能向百姓強行索要。給養的問題就由我、朱老爺、張老爺三人負責吧,橫豎別人都叫我們土匪。」

    張雲卿的一番話,句句都說到沈鴻英的心坎裡,但因為面子關係,不肯直接認同,故作不悅道:「你也把別人估計得太高了,我就不信武岡城有這樣難攻。好吧,今天就談到這裡,關於何時攻城,我自會有安排。」

    張雲卿明白沈鴻英在自找台階,放下心來,離別後又同朱雲漢、張順彩商量,決定從即日起,每天去龍溪以外的鄉、鎮搶劫。

    當晚,張雲卿率部沿著南山腳下一路向雲山方向搶去。這裡是武岡縣有名的糧倉,稍富裕的家庭,都存有幾十石谷。搶錢搶糧的同時,張雲卿特意叮囑匪眾,煤油比錢糧更重要,應該放在首要位置上。

    一夜下來,搶得數百石糧食,上百斤煤油。次日,仍向縱深處大搶特搶,反正官軍在城裡不敢出來,張雲卿正好借此機會為所欲為,大發橫財。

    一連數日,張雲卿為沈鴻英搶得足夠維持一段時間的糧食和物資,因見天氣晴朗,正是攻城好氣候,1926年10月20日,張雲卿向沈鴻英提議可以進攻。

    當天下午,被派往城裡打探的張鑽子回來報告說,武岡城裡的官兵經過連續十天的緊張之後,如今已經開始變得麻痺。又說,他到和合街鍾半仙處卜上了一課,鍾半仙說,久晴必有久雨,立冬以後,氣候轉陰,將會有連續七七四十九日的綿綿雨天。

    傍晚,沈鴻英召開緊急會議,動員將士深夜攻城。他挽著袖子,唾沫飛濺地說:「弟兄們,我們早也盼晚也盼的發財日子終於來到了!武岡城裡的銀子比腰還深,弟兄們好好地幹,攻下來城裡的金銀財寶就是我們的啦!哈哈!」這就是沈鴻英的進攻動員令。

    沈鴻英的動員令簡單、實在,很符合部下的胃口,接下來才是具體佈置作戰部署,決定以黃干雙團為「敢死團」,扛著用數節梯子綁成的雲梯登城;兩個機槍連用輕、重機槍從兩翼掃射城牆上的守軍,掩護敢死隊。一旦攻開了缺口,大部隊蜂擁而上,以最快的速度佔領全城。特別是對當鋪、錢莊進行重點封鎖,以防金銀珠寶外流。

    一切部署妥當,立即發動將士出發。這些廣西佬們,對武岡城的金銀財寶覬覦已久,早就巴望著這一天來臨。因此,都十分踴躍,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

    隊伍很集合完畢,少不得又由沈鴻英叉著腰唾沫飛濺地動員。什麼「發大財」之類說了一大通,然後出發,由張雲卿等本地土匪部隊帶路。

    從龍溪到縣城約十五里路,路程不遠,因隊伍太長,足足走了三個多鐘頭才來到正南門對岸的半邊街上。半邊街顧名思義,就是說這條街只一面有房子,臨河是一條不足一丈的麻石路,與對岸的城牆隔河相望。攻城的惟一通道是南門正面的赧水橋。

    赧水橋又名梯雲橋,意即登雲山的第一個梯階,一共三個石拱,橋寬一丈許,半邊街到橋頭算是盡頭,此處是一塊廣漠的開闊地。

    大軍兵臨城下,立即引起城內一陣騷亂,急促的警報聲尖厲異常,劃破了沉寂已久的古城夜空。

    攻擊前,沈鴻英問張雲卿還有什麼準備工作沒有做好。張雲卿道:「軍事上的事,沈司令已佈置得滴水不漏,我最放心不下的仍是張湘砥派人出城報信。」

    沈鴻英點頭:「那好吧,你派人負責封鎖各道城門。」轉對黃干雙,「攻城立即開始!」

    一聲令下,黃干雙率「敢死團」扛著雲梯一路吶喊著向赧水橋衝鋒。機槍連在橋兩旁選好地形,向城樓射擊。大軍黑壓壓地隨在「敢死團」後面,吶喊著湧向城牆下。

    一時間槍聲、吶喊聲連成一片,響徹天際,嚇得城外的百姓紛紛從床上爬起來,捲著家中被絮逃命。朱雲漢、張順彩率部正好趁機搶奪,發混亂財。

    戰鬥打響後,已經麻痺的守城軍民復又緊張起來,城牆上人山人海黑壓壓的一片,又是打槍,又是扔石塊,又是潑滾燙的稀飯。

    「敢死團」的雲梯架上西南城樓,不怕死的桂軍有幾次將要登上城牆,但還是被打了下來,傷亡十分慘重。

    沈鴻英總算又一次嘗到了武岡人的厲害,知道硬攻不行,只好鳴號收兵,城牆下丟下一堆屍體。

    沈鴻英十分惱怒,發誓非要攻下不可。他令張雲卿去附近找一根大柱,打算改變戰術,撞開城門。

    張雲卿率本部人員將半邊街一棟富人豪宅拆了,取下一根數百斤重的楠木大柱。

    第二次攻城開始,「敢死團」扛著楠木柱在機槍的掩護下猛撞城門。

    城上守軍感到情況危急,冒著彈雨,一齊向城門口開槍。「敢死團」成員紛紛中彈倒斃,撞門聲由強而弱……傷亡比前一次更慘重。

    第二次攻城又失敗了,沈鴻英鳴金收兵,將部隊撤離至城南約三里處的黃家坊,僅在四門附近留下伏兵,攔截出城報信者。

    是夜無話。

    次日,張雲卿建議仍用撞城門之方法。「昨晚所以失敗,原因是只有一根大柱,前面的人被打死後,再無接應,以至勞而無功,白白損兵折將,若多用幾根木柱,呈階梯形勢,前赴後繼,定能奏效。」張雲卿說,「如此辦法不行,我仍然堅持原來的意見——用火攻和坑道戰。」

    沈鴻英搖頭說:「火攻需要很多煤油,像你們東家搶半斤、西家搶一斤,猴年馬月才能有足夠燒城的煤油。坑道戰更是一個笨辦法,一旦對方發現,只需在內城挖一條很深的塹坑,我們也是白忙一場。至於『階梯式』,那是最好的辦法,只要撞開了城門,就等於取得了勝利。」

    張雲卿道:「階梯式也有局限性,如果他們在城門那邊堆土,我們也是白忙。」

    沈鴻英歎道:「先試試再說吧,實在不行,再改用火攻和坑道戰。」

    張雲卿見沈鴻英仍相信自己的實力,也不好強求。

    1926年10月21日半夜,沈鴻英改用「階梯式」,用三根五百斤以上的大楠木柱撞擊城門,前赴後繼,輪番撞擊。果如張雲卿所料,城內守軍以土石堆護城門,桂軍不但未成功,反而傷亡更加慘重。

    失去理智的桂軍不死心,又在旱西門、水西門如法炮製,均遭失敗。

    次日上午,有探子回黃家坊向沈鴻英報告,說武岡人把桂軍陣亡將士的頭割下,分別懸於正南門、旱西門、水西門。

    消息傳開,全軍嘩然,上至沈鴻英,下至普通士兵,一個個雙眼充血,失去了理智。沈鴻英立即為陣亡將士奠靈,流著眼淚說,一旦攻下武岡城,血洗七天七夜,城中無論老幼,趕盡殺絕,寸草不留。

    一萬桂軍齊聲狂叫:

    「攻下武岡城!」

    「血洗七天七夜!」

    「攻下武岡城!」

    「老幼殺絕!」

    痛定思痛,沈鴻英意識到武岡城牆之堅固確係天下罕見,遂決定採用張雲卿建議的火攻和坑道戰——兩計兼而用之。

    這兩種方法均需要時間,時間一長,難免援軍趕到,張雲卿又建議立即圍城,把城市圍個水洩不通,城內守軍插翅也難飛出城外報信。

    22日夜,沈鴻英命令部下每人扎一個火把,臨近城牆,一齊點燃,虛張聲勢,旋即將古城圍個水洩不通。然後,由謝老狗帶領五十餘人,用鋤頭、鐵鏟、竹筐在旱西門外挖掘坑道。

    這一次圍城,果使城內惶恐不已,頻頻用繩索吊下人來去邵陽報信。

    10月23日夜,當負責東門崗哨的尹東波押來蔣太兵,張雲卿狂笑不止。沈鴻英不解地問道:「張先生何故大笑?」

    張雲卿忍住笑道:「我原以為憑著易豪的精明,至少已派出一兩名送信人逃過了我們的關卡,今晚我們連斃幾個,如今又抓了這位活的,由此可知,易豪已狗急跳牆,再無計可施了!」

    沈鴻英聽得明白,亦哈哈大笑,笑畢,從腰間拔出槍來欲殺蔣太兵取樂。

    「慢!」張雲卿攔住道,「暫且留他活命,天亮後,我要用他去揭穿易豪的老底,如此一來,他們自知援軍不會來,會更加恐懼,士氣也更加低落。兵書不是說,打仗憑的就是一股氣麼?一旦沒有了士氣,這樣的軍隊很快就會滅亡。」

    沈鴻英拍著張雲卿的肩,連連稱妙,因見黃干雙在身邊,用教訓的口氣罵道:「一個大廢物,你看人家張先生多能幹,兵法學得融會貫通,文韜武略,頭頭是道。哪像你,打現成的仗都不能取勝!」

    黃干雙只得低著頭聽訓。

    24日上午,張雲卿押著被五花大綁的蔣太兵,在一大群人的簇擁下來到正南門的赧水橋上叫嚷,要張湘砥、歐陽東、易豪出來對話。然後,張雲卿把蔣太兵推到前面,揭穿城內已與外界徹底隔絕。

    城牆上軍民果然情緒低落。

    當日子夜,負責在旱西門外挖坑道的謝老狗慌慌張張地來到南門外向張雲卿報告:「滿……滿老爺、沈司令,大事不好,我們的坑道戰已經被發現!」

    沈鴻英聽後大驚,望著張雲卿:「張先生,這如何是好?」

    張雲卿面無表情地說:「沒關係,坑道戰失敗了,我們還可以用火攻。如果明日是晴天,立即攻城!」轉問謝老狗,「弟兄們是否還在挖掘?」

    「沒有命令我們不敢停止。還有,敵人也在那邊挖坑,出動了不少人。」謝老狗說。

    張雲卿點頭:「弟兄們暫不要停止挖地道,繼續牽制他們——但注意一條,敵人很可能引護城河裡的水淹你們,到了一定的時候立即停止。」

    謝老狗回去不到兩個鐘頭又回來了,身後還跟著一群和他一起參加挖地道的手下。張雲卿心裡很快明白,問道:「他們灌水了?有傷亡沒有?」

    謝老狗搖頭:「沒有傷亡。我派了人在屋頂上望風,發現敵人全部從塹坑裡上來了,就知道他們要灌水了。」

    張雲卿滿意地點點頭,說:「你下去通知弟兄們好好休息,沈司令已經決定攻城。」

    25日中午,沈鴻英令各部飯後自帶近日準備好的乾柴、煤油向正南門結集——攻城又開始了。

    這一次改變了戰術,除了兩翼用由機槍掩護,前面打頭陣的都是一些身材高大、臂力過人的士兵。他們都不帶武器,只抱一大捆乾柴、提一小桶煤油。

    在機槍的掩護下,不怕死的士兵衝過赧水橋,他們懷裡的柴都是事前挑選的,多系乾枯了的松樹枝,用乾草紮成一個一個的小柴把。點上火,向城樓拋擲,前面的被打死了,後面又擁上一撥,大火很快把城牆燒成一片火海……隨後,才是扛著雲梯的第二梯隊,吶喊著衝過赧水橋,架上城牆……

    終於,有人登上城牆了,一個、二個、三個……站在赧水橋南端的沈鴻英、張雲卿見狀,高興得手舞足蹈,叫道:「成功了,成功了,我們成功了!」

    問題也隨之出現,由於自己人也上城牆,負責放火的士兵不能繼續拋擲火把,大火很快被撲滅。隨著登上城去的桂軍越來越多,無論守軍與桂軍都不能夠打槍,守城軍民一擁而上,在城牆與登城的桂軍肉搏。

    一時間,助威聲、慘叫聲不絕於耳,場面頗為驚心動魄,如蟻的人擠滿城牆,雙方滾下來摔死的屍體堆積成山……

    肉搏進行了半個多小時,漸漸地,守城一方憑著得天獨厚的優勢,援兵通過現成的石階路接連不斷地上來,用大刀或木棍猛砍猛打梯上之敵人、把已經登城的桂軍推下城去。……

    沈鴻英見狀,連連跺腳,不得不下令收兵。相反,張雲卿卻仰天大笑不止。沈鴻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罵道:「失敗了你還高興!」

    「不!沈司令,」張雲卿撐住笑,「我看到的不是失敗,而是勝利的希望!」

    「勝利的希望?」沈鴻英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張雲卿認真地點點頭:「是的,失敗乃成功之母。」這話是蒲胡兒告訴他的。他頓了頓,「我們用盡各種戰術,都不奏效,今日初試火攻,卻能攻上城去,這說明武岡城只宜火攻!剛才你都看到了,若繼續拋甩火把,不要急於登城,這個時候,司令您不是站在這裡,而是在城牆指揮了!」

    沈鴻英恍然大悟,在張雲卿胸膛猛擂一拳:「若是早些年認識,老子已經是兩廣都督了,哪有李宗仁、白崇禧那幫免崽子!」

    張雲卿一個趔趄,幸好被後面的黃干雙扶住,站直身說:「現在認識也不為晚,攻下武岡城,再以此為基地,安心地秣馬厲兵,一旦擁有十萬八萬精兵良將,再拖出去,任憑他什麼蔣介石、白崇禧,都得跪在沈司令跟前喊你爺爺。」

    沈鴻英仰天哈哈大笑,又認真起來,望著張雲卿:「這地方能養活十萬八萬軍隊麼?」

    張雲卿點頭:「當然可以!武岡城如此堅固,一旦司令你進駐城中,白崇禧、唐生智能攻得下此城?」

    沈鴻英:「攻不下。」

    「既然攻不下,那麼,司令就是一方皇帝。武岡雖然只轄湘西五縣,但可以向外發展!可以這樣說:哪一支軍隊能攻下武岡城,他就有足夠的把握拿下邵陽、長沙。難道一個堂堂楚國,還養不活區區十萬軍隊?」

    沈鴻英又揮了一拳,這回張雲卿早有防備,結果拳頭落在黃干雙身上,沈鴻英罵道:「廢物,笨蛋!」

    黃干雙挨打還挨罵,一副委屈的可憐相。沈鴻英轉對張雲卿:「如果真像你說的,張先生,一旦攻下武岡城,本司令立即任命你為總司令參謀長,以後共同打天下!」

    張雲卿冷笑:「沈司令不是說在廣西有一大片基地麼,為何改變主意要以區區小地方為基地?」

    沈鴻英自知已中了張雲卿圈套,無意間露了底,尷尬地紅著臉,一時說不出話。

    張雲卿狡黠地一笑:「其實張某一直在關注著司令。」

    「你……一直關注我?」

    張雲卿點點頭:「這很正常,我手下的骨幹多數出自司令的部隊,我能不關注嗎?況且,《大公報》對你也頗為推重,關於你在廣東與陸榮廷不和導致桂系慘敗,幾乎家喻戶曉。特別是陳炯明叛亂,司令趁機南下重返廣州的壯舉,張某更是欽佩得五體投地。當時司令可真是全國炙手可熱的紅人,北洋政府任命你為廣東督軍,孫中山也任命你為桂軍總司令。以司令當時的身價,無論倒向誰,誰就得勢。司令最後選擇了北洋政府,向孫中山宣戰,這沒有錯。錯就錯在吳佩孚派來與你並肩作戰的兩位將領方本仁、鄧如琢太混蛋了,邕江一戰,是雙方勝負的關鍵,方、鄧二將配合不好,導致慘敗,使司令失去了本可以飛黃騰達的大好機會。屋漏更遭連夜雨,司令手下的猛將固守肇慶,粵軍圍城半月之久,都無法攻下,最後被粵軍第一師李濟深用坑道將城牆炸開。當時,《大公報》報道說,黃振邦不僅是司令手下的一員猛將,且治軍很嚴,有紀律,粵軍說他紀律不好,騷擾老百姓,要槍斃他,他至死不承認,從容就義。是不是這樣?」

    沈鴻英驚異張雲卿如此瞭解他的同時,還深深懷念他失去的很多能幹戰將,紅著眼說:「是呀,也許是天要絕我,讓我的好部下都死光,剩下這些沒有用的廢物。」說著,又看了黃干雙一眼。

    「所以我說,司令大略卻不雄才。」張雲卿道,「你能把握住良好機遇,趁著孫中山、陳炯明內訌,如神兵天將到了廣州,當時陳炯明殘部尚在惠州一帶,如果方本仁、鄧如琢協同得好,又與陳炯明事先取得聯絡,那麼國民革命軍能否取勝,孫中山能否回廣州重組政府,這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是那樣,今天司令也確確實實不會在乎武岡這座小城。我敢說司令大略不雄才,目下之事實又一次得到證明。」

    沈鴻英望著張雲卿,欲發火,最後還是忍住了。

    「如今唐生智已出省北伐,後方空虛。」張雲卿大著膽子說,「司令選擇湘西南重鎮武岡作為基地,秣馬厲兵,再展宏圖,這種構思,確實是非同凡響的大策大略。可惜的是,司令太輕敵了,自以為以一萬雄兵對付兩千守軍易如反掌,卻不料武岡城牆堅固,滿城刁民,圍攻六日非但沒有取下,反而損兵折將,如此奇恥大辱——」

    「你——」沈鴻英勃然大怒,掏出槍頂住張雲卿,「你竟敢羞辱本司令,姓張的,你該當何罪!」

    「我何罪之有?」張雲卿毫無懼色,直至沈鴻英冷靜地把槍拿走,才口氣緩和道,「司令,剛才張某有所衝撞,還望海涵。不過,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如果司令肯聽張某的話,保證在明日之內,定能拿下武岡城。」

    沈鴻英長歎一聲,把槍插回腰間,說:「你講。」

    張雲卿道:「今日我們所以能登上城樓,除了火攻較其他威力更大外,還有一個主要原因——對方因為已與外界切斷了聯繫,心理失去了依托,人人自危,如風中之鳥;另外,連守六個日夜,又是迎戰,又是運土石堵城門,又是挖塹坑對付坑道戰,顯然已經疲倦。你說,是不是如此?」

    沈鴻英點頭:「那麼,明日張先生如何攻城?」這是他最關心的問題。

    「仍以火攻為主。」張雲卿說,「同時又輔之以心理戰、疲勞戰。」

    「心理戰、疲勞戰?」

    張雲卿點頭:「是的。我打算去附近村莊抓一批民工在城牆外挖坑道,從心理上引起城內敵軍和刁民的無限恐慌,然後再趁機實施火攻!」

    「好一個『心理戰、疲勞戰!』」沈鴻英又興奮起來:「我們早就該想到這一絕招了。好,抓民夫去!」

    此時,攻城官軍已經全部撤下,沈鴻英望望天,太陽才剛剛西斜,正是下午時分,他派出一個營去附近村莊抓民夫。至傍晚,抓得約六七百人,各帶鋤頭、鐵鏟,用槍逼至城下排成長隊,勒令挖坑道。

    此舉果然引起了城內軍民的極大恐慌,在城牆上點滿燈,照著市民挖塹坑。雙方對挖一氣。張雲卿又將民工解至另一個地段大挖特挖。如此反反覆覆,折騰到天亮,至此參加挖塹坑的市民早已累得伸不直腰。

    「心理戰」、「疲勞戰」初見成效,沈鴻英十分高興。天亮後,張雲卿又將六七百參加挖坑道的民工全部捆綁起來,再用繩索像系炸蜢一樣串成一串,準備在攻城戰打響後,解至城牆下擋子彈。

    桂軍經過一夜的準備,備足了足以燒城的柴禾。煤油昨天雖用了一部分,但剩餘很多。如果攻城順利,沈鴻英不打算縱火——如張雲卿所說,他要以武岡城為大本營和基地,秣馬厲兵,實現他東山再起之目的。

    26日早晨,大霧瀰漫,沈鴻英從帳營裡出來,高興地拍著巴掌說:「又是一個大好的晴天,天助我也!」

    霧氣很重,沈鴻英站在外面,一會兒就能從頭頂上掃下一層露水。

    像往日一樣,他習慣性地沿著赧水河岸遙望古老的城牆。突然,在他的眼裡出現了一幕奇景……他揉揉眼,以為是幻覺,再看時,卻更加真切……沈鴻英吃了一驚,慌忙跑回帳裡,一把拉起張雲卿,急急道:「快、快去看看!」

    張雲卿不知發生什麼事,跟在後面跑。

    沈鴻英道:「快、快看城牆上!」

    張雲卿睜眼向城牆上看去——除了大霧,還是大霧,不悅道:「司令,不就是大霧麼,難道你們廣西沒有霧?」

    沈鴻英搔著頭,喃喃自語道:「怎麼就不見了呢,剛才明明看到的。」

    張雲卿感到蹊蹺,問道:「你剛才看到什麼了?」

    沈鴻英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剛才是看得真真切切的。我看到一排高大無比的武岡土人,屁股坐在城牆上,雙腳光著丫子泡在赧水河裡,一邊洗腳,還一邊談笑呢。你們武岡以前是不是常鬧鬼?」

    張雲卿相信沈鴻英不會說假話,驚道:「這、這可能是一種預兆。」

    「預兆?什麼預兆?」

    「走,去問楊相晚,」張雲卿拉了拉沈鴻英,「他懂《周易》、《八卦》。」

    來到楊相晚帳裡,沈鴻英向他講述了剛才所見,楊相晚微閉雙眼,掐著指節,「甲子、乙丑」地唸唸有詞,然後又問了沈鴻英的生辰八字,大叫道:「沈司令,剛才所見,乃是一種不祥之兆,這武岡城是不能攻的!」

    沈鴻英吃了一驚,繼而哈哈大笑,問道:「楊先生,你說,這城為何不能攻?」

    楊相晚說:「武岡城牆自崇禎七年歷時兩載復修以來,因逢上三百年未遇的黃道吉日,有半仙斷言,武岡城三百年無大恙,任何強軍勁旅攻城,最多只能圍七天七夜。今天剛好是司令圍城的第七天,是個不吉利之數,且司令的生辰八字,亦與日子相剋相沖,攻城,乃大大不利。」

    「你以為我不懂《周易》、《八卦》麼?」沈鴻英冷笑道,「自古甲子六十年為一輪迴,從未聽人說過以三百年算的,什麼數字不利,我們廣西也有一種說法,叫『七成八敗』,比如女人懷了孕,若是七個月生產,嬰兒是活的,若是懷了八個月生產,必是死嬰。今日是本司令圍城的第七日,又是公歷10月26日,『六』就是順,想必剛才那些鬼神,見了我這位古城的新主人,才顯出形來歡迎呢。」

    楊相晚紅著臉喃喃道:「可是,可是司令說的是一排本地土人坐在城牆上把腳泡入赧水河裡洗腳,還談笑自若,這明明是預兆武岡城平安無事,不會血流成河。」

    「放屁!」沈鴻英罵道,「不許瞎說,我今日非攻取武岡城,定叫它血流成河不可!」說完,憤然離去。

    沈鴻英走後,張雲卿要楊相晚為他卜一卦。楊相晚掐算一陣,又要張雲卿報了生辰八字,然後笑道:「順路兄,我不好說。」

    「有何不好說的?」張雲卿斜著眼看他。

    「天機不可洩漏。」楊相晚神秘地眨眨眼,待同在房中的朱雲漢、張順彩識趣離開,才壓低聲音說,「順路兄此次的命運不用我卜算,你自己比我更心知肚明。」

    張雲卿在楊相晚肩上重重地擂了一拳:「知我者,楊相晚也!」說罷哈哈大笑。又道:「你給我再卜一卦,看看我的運程如何。」

    楊相晚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順路兄有了謀略,可自己問問卦。」說著,從懷裡取出一副竹卦交給張雲卿。

    張雲卿接過,心中默念片刻,閉上眼,將竹卦向地上一拋——巽卦。他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然後鎮定地走出帳篷。

    吃罷早飯,沈鴻英吩咐手下檢查各自的武器、乾柴和煤油,並通知在太陽正頂時攻城。當他回到自己帳中,張雲卿也跟了進來。他轉過身問道:「張先生有何良策?」

    張雲卿搖搖頭,說道:「我覺得要攻,不必等到太陽正頂,現在就應該進攻。」

    「為什麼?你也相信楊相晚的妖言?」

    張雲卿點頭:「那不是妖言。這時候,我們寧信其有。沈司令,如果楊相晚掐算得準確,你認為最有可能的是哪種意外發生?

    沈鴻英反問:「你認為呢?」

    「我認為是唐生智的救兵趕來。」

    沈鴻英皺皺眉頭,歎道:「你別勸我了,我不會改變計劃的。我說過今天正午進攻,就一定是正午。如果你所猜之事真會發生,那也是天意,非人力可挽回。」

    「如果你信我的話,一定能挽回。」

    沈鴻英盯著張雲卿,喉結動了動:「你應該知道,到了這個時候,我別無選擇。要麼攻下武岡城,日後還可以折騰一陣;要麼攻不下,我也無顏面再在軍界混了。你懂麼?不過,我堅信,吉人自有天相,我會成功的!」

    「如果你不聽我的話,立即攻城,這回你敗定了!我敢打賭!」

    「你用什麼賭?」

    「我用我自己。」張雲卿拍著胸脯,「如果司令挨到正午才攻城不出意外,我張雲卿願終生相隨,伴於司令鞍前馬後!」

    沈鴻英一愣,望著張雲卿,喉結動了動:「如果是我輸了,你要我賠你什麼?」

    張雲卿不語。

    「沒關係,打賭就是這樣,想要啥沒什麼不好意思說的。」

    張雲卿道:「司令說過,如果攻不下武岡城,司令將從此退出江湖。我想,若司令輸了的話,可不可以讓一部分弟兄留在武岡,跟著我闖蕩江湖?」

    「沒問題。」沈鴻英爽快地說,「真到了那一步,我也不需要帶兵了,你能收留一部分,倒過來說也算是幫了我的忙。」

    「一言為定。」張雲卿伸出右手食指。

    「一言為定。」沈鴻英也伸出右手食指。拉了鉤,他從鼻子裡哼出聲來,「咱們走著瞧!」說完,背著手踱出營帳,到河邊察看城牆上的敵情去了。

    這時,一直坐在一隅的黃干雙走過來問道:「張先生,你說今天攻城會出意外,到底是出什麼意外?」

    「對了。」張雲卿說:「黃團長,如果攻不下武岡城,你是願意回廣西,還是想留下來?」

    「我?」黃干雙疑慮地望著張雲卿,「難道今天真會出現意外?」

    張雲卿親切地拍著他的肩:「你還是留下來吧,我們需要你。具體出什麼意外我不知道,但我有一種很強烈的預感——沈司令若不照我說的提早攻城,武岡城一定攻不下來!」

    黃干雙喃喃道:「如果你的預感真有這樣靈驗,我一定留下來跟你幹。」

    張雲卿滿意地點點頭:「很好,如果你真心留下來,我會好好待你。武岡雖是小地方,卻也資源豐厚,最適合我們過快樂逍遙的日子。」

    外面,沈鴻英已令司號員吹響了集合號。張雲卿、黃干雙走出帳營,太陽已蒸融了霜霧,武岡城如海市蜃樓般掙脫雲霧,露出崢嶸來。集合號驚擾了守城官兵,只見城樓上一片忙碌。

    集合完畢,沈鴻英背著手走到隊列前,然後喊道:「弟兄們辛苦了!本司令集合大家不為別事——今日我們又要攻城啦!」

    隊伍裡一陣騷動。

    「別緊張,別緊張!」沈鴻英擺著手說,「我說的不是馬上攻城。弟兄們還沒有吃飯,沒吃飯怎麼能打仗?一早起來集合各位,本司令用的是『心理戰術』,從現在開始就給敵軍造成緊張氣氛,讓他們不得安寧。弟兄們等會回去後要把伙食辦好,這是最後一頓飯了——打贏了,中午飯在城裡吃;打不贏,馬上滾回去!還有,剛才我跟張雲卿打了賭,他說今天要有意外事發生,就是說我們攻不下武岡城。本司令從來不信天不信地,只信自己、信弟兄們!打賭就打賭吧,他說他輸,往後給我做馬伕;我輸了呢,反正我也沒臉皮再在江湖上混了,弟兄們願意回去的就回去,不願回去的本司令把你們輸給張雲卿啦!」

    隊伍裡又是一陣騷動。

    沈鴻英叉著腰,「我不會輸的,弟兄們也不會落到那步田地。今天打下武岡城,血洗七天七夜,男人,無論老幼都殺光;女人,留下年輕漂亮的,其餘的也殺光,以後這裡就是我們的老家!等到積蓄了一定勢力,再打回廣西去,趕走李宗仁、白崇禧,恢復我們過去的威風。弟兄們,這樣好不好呀?」

    「好!」官兵齊聲吶喊。

    「非常好!」沈鴻英滿意地點點頭,下令道,「現在本司令要你們去城牆下嚇唬嚇唬武岡佬,喊大聲一些,早晨喊得大聲,把昨晚沒消化完的食物都消化完,等到開飯時多吃一碗,正午可要動真格啦。好吧,各部開始行動!」

    沈鴻英一聲令下,隊伍如潮水般湧向城牆下,一路吶喊驚天,並間或向城樓放幾槍。城上守軍果然大急,不一會兒便湧上黑壓壓的一堆人……結果,桂軍僅僅是虛晃一槍。

    桂軍回營吃了飯,太陽已把赧水河畔的落葉曬乾了,一腳踏上去,發出「沙沙」的乾裂聲。

    當太陽正頂時,沈鴻英下達了攻擊令。這一次是動真格了,桂軍把昨天抓來挖坑道的民工用繩子像纏蚱蜢一樣地串好,用槍押向南門城牆下。城上守軍見是自己同胞,開槍不能,不開槍也不能。正犯難間,沾上煤油的柴把和火把,如失巢的蜂群,漫天飛舞,向城牆內飛來……

    這一回,守城軍民似乎早有準備,用大盆大盆的冷稀飯潑向大火。稀飯是火的剋星,一旦粘上,桂軍投擲上來的一束淋了煤油的乾柴就報銷了。

    火攻持續了兩個多鐘頭,又告失敗了。此時的沈鴻英和所有的官兵一樣,心中都充滿了復仇的怒火,決心哪怕用肉體也要壘砌一條通往城牆的路。

    傍晚時分,桂軍真真吃過「最後的晚餐」,沈鴻英下令把所有的鍋灶毀了,發誓要與張湘砥及刁蠻的武岡佬決一死戰。

    天黑下來後,氣溫驟降,滿天霜風,刮在臉上如刀割一般。桂軍大多數是廣西人,廣西的霜沒有這麼早,氣候也沒有這麼冷。好在每個人心中都燃燒著一股仇恨的怒火。

    攻擊令下達,一萬桂軍吶喊著衝向城牆。「敢死團」架雲梯,兩翼仍由機槍掩護。

    此時,桂軍上下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前面的死了,後面的跟上來,奮力向城牆上攀登。鏖戰不到半個鐘頭,城牆便堆集了數百具屍體。

    慢慢地,城牆上的槍聲稀少了,桂軍很快知道對方的彈藥將盡,一時士氣大振,吶喊著登城。

    守軍確確實實只能靠石頭、刀棍及剛燒好的稀飯守城了。好在他們有居高臨下的優勢,特別是他們準備了不少木叉,可以把雲梯帶人一齊掀翻下去——但自己也是危險性很大的。因此,雙方傷亡異常慘重。

    在桂軍大部隊快要登上城的時候,東、西兩方傳來震天動地的吶喊聲——

    「武岡軍民堅持最後一分鐘!」

    「我們是唐省長派來的援軍!」

    「武岡軍民堅持最後一分鐘!」

    「我們是唐省長派來的援軍!」

    吶喊聲鼓舞了守城軍民的士氣,越戰越勇;相反,得知唐生智已派來援軍,桂軍一時軍心大亂,沒登城的轉向逃命,已登城的則不顧一切跳下城牆。

    所謂兵敗如山倒,一旦軍心散渙,失了士氣,逃命便成了惟一的選擇。

    此時赧水橋已被援軍佔領,惟一可逃命的辦法就是涉過赧水河。沈鴻英在黃干雙的掩護下,來到河邊。河邊,張雲卿早備好一條小船將他載過河去。

    公歷10月26日,正是農曆9月下旬,天上皓月當空,照著隨後涉水過來的官兵。

    由於唐生智的援軍來勢兇猛,桂軍自相踐踏,加之不知水之深淺,淹死者不計其數。如此一路潰退,退至三十里外,方停下來休整清點。計算各部人數,餘者不夠七千人,在武岡七日戰鬥中,足足消耗了三千有餘。

    沈鴻英仰天長歎,雙膝跪地:「天絕我也,無可奈何!天絕我也,非人力能為!」歎罷大哭。哭夠之後,拱著手淚流滿面地對部下說:「各位兄弟,落到今日之田地,全乃我沈某之過……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廣西的父老鄉親……如今,我沈某再無臉面見江東父老,更沒有面子行走江湖,這一刻,是我與弟兄們訣別的最後一刻!」

    七千桂軍一齊垂下頭跟著流淚。

    沈鴻英抬起淚眼道:「在這最後訣別的時刻,我沈某沒有臉面提當年之威風,如今已成喪家之犬,只談眼前。我無能再統領你們了,從這一刻起,也不再是你們的司令……分手之際,沈某愧無盤纏相贈,各位手裡的槍,就算是我打發的路費吧。有想家的,可以結伴回去;有戀江湖的,可另投明主;有願意留下來的,張雲卿在歡迎你們的加入……」說到此處,他哽咽了,再也說不下去。他不能、也不想再說了,扭轉身,在數名親隨的簇擁下,向南方走去……

    眾桂軍目送著他們消失在前面的一片樹林裡,才回過神來,像亂了套的馬群一樣,開始呼兄喚弟,準備各奔前程。

    這時,輪到張雲卿出場了,他捅了捅身邊的黃干雙。黃干雙跳上一高處,用廣西土話喊道:「靜一靜,弟兄們靜一靜!」全場安靜,「剛才沈司令已經講了,何去何從,均由自己決定。我認為到了這個關鍵時候,有一句古話最適合我們,『物投明主,良禽擇木而棲』。張先生雖是小地方的一方首領,卻是個與神相通的奇人。這一次司令若肯信他,我們也不至如此慘敗。他願意收留我們,對弟兄們來說,也是一次難得的好機會。跟著他,比跟著司令一定更有前程。現在,我請張先生給弟兄們說話。張先生有請。」

    張雲卿臉上堆著笑,不停地向桂軍官兵拱手,登上高處,用帶著濃重土音的官腔說道:「各位弟兄,我們相處雖然不到半月,但你們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你們久經沙場,能征善戰,特別是打起仗來不怕死的勇敢精神,最令人欽佩!如今樹倒猢猻散,你們就要各奔前程了!我、我真的捨不得弟兄們……」說到這裡,張雲卿很真實地流出淚水來,「如果弟兄們不小瞧我,願意留下,我會張開雙臂歡迎!我知道,弟兄們曾經在廣州、南寧、桂林那樣的大地方享過福、坐過江山,對武岡這樣小小的地方不大在意。不過,我要提醒弟兄們,小地方自有小地方的好。大地方動盪不安,戰事不斷,難得有一刻半時的安逸。我是個粗人,也沒有沈司令那樣的雄才大略,更沒有任何政治主張,如果非要說我有什麼政治主張,那就是四個字——享受人生。我想我的這個政治綱領,弟兄們大多數都能接受。我是貧苦出身,自小死了父母,嘗遍了人世間的疾苦。正因為如此,對好生活的渴望,我比任何人都要強烈。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活著如果不享受,實在是沒有任何意義!這道理太淺了,淺得連草木都知道——你們看那山上的樹,吸到肥的就是比別的樹要高大、茂盛。正因為這道理人人都懂,人人也想享受,這世界才有爭奪、才有各種勢力!如果弟兄們願意跟我干,大家擰成一股繩,那麼,我們就是武岡最大的一派勢力。憑著這股勢力,我們就可以盡情享受!俗話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既然我們是為了享受,只要有大塊的肉吃,有大碗的酒喝,有大姑娘陪睡,又何必非要去大地方折騰!小地方自有小地方的享受,小地方自有小地方的逍遙!在這裡,我們可把地踩在腳下,可以把天視為無物,可以操皇帝祖宗八代!高興了可以把女人捧在手心,不高興可以隨意把路人抽筋剝皮!弟兄們啦,這樣的日子難道不正是我們所需要的麼?當然,人各有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不願意留下的,我表示歡送,青山不老,綠水長流,他日相逢,仍是兄弟朋友。好吧,我的話就說到這裡,願意留下的,請站到這邊來!」

    張雲卿的話音剛落,黃干雙和他的一幫親信率先站到張雲卿這一邊。接著,又陸陸續續有人走過來,但大多數人還是願意回到廣西去。站到張雲卿這一邊的,大多數是家中無親人或犯下罪孽不敢回家的。分清涇渭之後,張雲卿令黃干雙清點了人數,居然有五百餘人槍。

    張雲卿就地把桂軍編成三個連,自任營長,任黃干雙為副營長,準備繞道從新寧、城步回石背張家。行前,又令張鑽子率領幾名行動敏捷的匪兵潛入武岡城打探情報。

    隊伍經過三天三夜的徒步,回到了石背張家。張雲卿把五百餘人槍帶到大院休息,然後令一班手下到四鄉去買豬、買牛、買酒,大擺筵席,一來歡迎桂軍加盟,二來慶祝隊伍得到擴大。

    是日,張家大院熱鬧非常,猜拳罰酒,笑語喧天,為了助興,張雲卿還請來戲班,通宵達旦唱戲。這些廣西兵們,白天喝酒,晚上看戲,好不快樂,果然樂不思蜀。

    半夜時分,張雲卿興盡,忽見身邊的妻妾們都不在了,遂離坐走至蒲胡兒房裡。

    蒲胡兒因不堪鼓樂滋擾,無法入睡,正倚在床頭挑燈夜讀。見丈夫興致勃勃回來,把書向床頭一擱,打起了哈欠。

    「胡兒,外面那麼熱鬧,你躲在屋裡幹啥?」

    「看書呀。」蒲胡兒媚態地望了張雲卿一眼。

    「什麼好書,難道比戲還好看麼?」張雲卿拿起書,卻不識字,指著封面上的四個字問,「胡兒,怎麼認?」

    蒲胡兒念給他聽,他還是不認識。此時,他已多日不聞女人味,一見蒲胡兒的嬌滴可人樣,便禁不住鑽入被窩,兩人一番雲雨。

    事畢,張雲卿興猶未盡,得意地問道:「胡兒,臨行前,我跟你說過的話,你還記得麼?」

    「當然記得!」蒲胡兒嬌嗔道,「你說過要讓所有人大吃一驚,還說什麼『天機不可洩漏』,原來是拐回一群廣西佬。」

    「難道還不夠偉大?」

    「偉大?沒有哇,我覺得你還跟以前差不多似的,也沒見長高多少。你別得意,只能說明你走運,如果沈鴻英攻下武岡城,你就不會有這樣的好處。」

    「不,你想錯了!」張雲卿堅決地說,「如果攻下武岡城,我也一樣有好處——沈鴻英會把武岡城交給黃干雙,黃干雙那種水平,不等於武岡城就是我的麼?」

    蒲胡兒把頭深深地埋進張雲卿懷裡,她真的感到丈夫很偉大了。

    張雲卿雙眼望著窗外的星光,很久很久,才長長地歎了口氣說:「不過,我的工作才做好一半——另一半才是關鍵。」

    「另一半,什麼另一半?」蒲胡兒不解地問。

    張雲卿慘然地笑了笑,用手刮著她的面頰說:「很快,我又將做出一件令人吃驚的事,——你別問我,不到時候我不會告訴你的。『天機不可洩漏』,你懂嗎?」

    蒲胡兒睜著黑葡萄似的雙眼,搖搖頭,她真的不懂。但她預感到,張雲卿又萌生了一個更大的陰謀。

    次日一早,黃干雙過來找張雲卿。張雲卿問道:「副營長,弟兄們情緒怎麼樣?開不開心?」

    黃干雙皺了皺眉頭,歎道:「上半夜還可以,到了下半夜,酒醒後熱氣也散了,都冷得受不了。營長,這可是大問題,弟兄們穿得單薄,又沒有被子蓋,湖南不比廣西,天氣好冷呀……」說著,打了一個寒顫。

    張雲卿點頭:「這事我會解決。等張鑽子從城裡回來,探明了情況,如果援軍已經離開,張湘砥我是不怕他的,搶幾個富裕點的村莊,一個晚上就解決問題了。」

    「可是,張鑽子什麼時候能回來?這幾個晚上怎麼過?」

    張雲卿說:「前年我造這座大宅時剩餘了不少邊角木料,等會我讓張亞口派人從樓上取下來,給弟兄們烤火。」

    黃干雙走後,張雲卿立即叫來張亞口帶人去取柴給桂軍烤火。這時,尹東波也走來匯報道:「滿老爺,昨晚廣西佬真的好可憐,沒有棉被,穿的又薄,抱成一團冷得瑟瑟發抖。這問題如果不解決,會留不住人的。」

    「我知道了。」張雲卿道,「我會想辦法的。」

    第二天晚上,張雲卿來到桂軍住的大廳裡,和大家一起共度寒夜,桂軍的心暫時也安定了下來。

    一連三個夜晚,張雲卿都是如此。直至第四天,張鑽子才從城裡回來。

    張鑽子回來的消息一經傳開,凍了幾個晚上的廣西兵們奔走相告,興奮異常——眼下,能出去搶一套衣服和一條被子,對他們來說,簡直是一種奢侈!

    張雲卿把張鑽子迎到內廳,連連說:「你總算回來了,我們真是望穿雙眼,外面的情況怎樣了?」

    張鑽子正要匯報,恰好黃干雙也進來了,立刻閉上了嘴。

    張雲卿皺了皺眉頭,不悅道:「有什麼話儘管說,副營長是自己人,還是你的上級,今後如有什麼重大情報,我不在時,可向他匯報。」

    張鑽子這才說道:「張湘砥、易豪的消息非常靈通,已經知道我們擴大了實力。」

    「知道就好!」張雲卿點頭道,「就是要讓他們知道。唐生智這回派來多少援兵,現在離開了沒有?」

    張鑽子搖頭:「還沒有走。他們自稱來了五個團,據我猜想,把張湘砥團加在一起,也不足五個團。」

    張雲卿皺眉:「為什麼還不離開?北伐前線不正需要增兵麼?」

    張鑽子望了望黃干雙,最後還是說道:「唐生智知道沈鴻英解散了部隊,擔心槍支散落民間或土匪部隊手裡,造成麻煩,於是電令增援部隊留下肅清散兵游勇,凡攜帶槍支逃跑者,一律就地處決。」

    黃干雙臉色驟變。

    張鑽子又道:「張湘砥他們是昨天才知道我們收留了五百餘人槍的,因此十分惶恐,準備在近日發兵進剿。我知道後不敢久留,留下幾個弟兄繼續探聽,匆匆趕回來報告。回家的路上,果見各交通要道寫滿了文告——」

    「文告上寫了什麼內容?」黃干雙急問道。

    張鑽子道:「內容我記不全,大意是說,最近沈鴻英解散軍隊,有大批散兵游勇滯留武岡境內,凡發現攜帶槍支者,打死賞大洋——」

    「誰叫你說這些!」張雲卿怒道,「你一定是看錯了。」轉對黃干雙,拱著手,「這事全拜託你了,千萬別走漏消息,我們好不容易團結到一起,如果有人開小差,豈不是前功盡棄。」

    「那是的,那是的。」黃干雙心事重重地說。

    是夜,張雲卿因連續幾晚陪桂軍挨凍,受了風寒,在尹東波的勸說下回房裡去睡。

    一覺醒來,已是天明,突然黃干雙慌慌張張來敲門:「營長,不好了,昨晚上跑了百多個弟兄,還有十位帶著槍跑了。」

    張雲卿一邊穿衣,一邊急問道:「莫非是誰走漏了消息?」

    「是這樣的。」黃干雙道,「昨天我們在屋裡說話,有部分弟兄跟著到了門外,結果我們的談話全被偷聽去了。他們知道將有五個團來圍剿,加上天氣又冷,結果軍心大動。」

    張雲卿二話沒說,跑去安慰留下的桂軍,要他們不要聽信謠言。

    中午時分,在石背村五里外的路口,發現了十具桂軍屍體——正是那十名攜帶槍支者。同時,又傳來謠言說,近段時間,農民自衛隊十分活躍,每天夜晚,都出動大量人馬在各路設卡,凡遇有攜槍者,一律打死。

    晚飯後,張雲卿來到外廳和廣西官兵一起,盡力安慰、規勸,到了後半夜,忽發高燒,不得已回到自己床上。次日醒來,結果又有近百人逃走。

    一連幾個晚上,最後五百餘位廣西官兵,逃得只剩二百餘人。

    這時,又有謠言傳來,說張湘砥已經知道張雲卿仍在石背張家,準備和五個團的援軍一起來圍剿。

    無論謠言是真是假,張雲卿覺得石背大宅不能再住了。遂將家中所有值錢之物及三位妻子、兒子張中怡隨大部隊一起進駐山門燕子巖。

    由於棄置很久,燕子巖以前的草房多數已遭當地老百姓毀壞,一年半載無法全部修復。目下正是冬季,天寒地凍,沒有避風雨之所,一個個都愁苦著眉。黃干雙一幫廣西人更是受不了,問張雲卿道:「不知道附近有沒有乾燥的巖洞,我手下的弟兄都沒法支持了。」

    張雲卿指了指崖下:「那裡有個大巖洞,叫燕子巖,以前是我們的倉庫,不知現在怎樣了。」

    「走,下去看看。」黃干雙要求道。

    兩個人拿著手電進入巖洞,剎那間,上萬隻蝙蝠在洞中亂飛,翅聲如雷,張雲卿、黃干雙費了好大一陣功夫,才把這些討厭的東西攆走。

    黃干雙此時感到全身暖和,照照地上,也非常乾燥,喜道:「營長,有這樣一個好地方,怎不早些帶我們來?這裡比住房子暖和多了。」

    張雲卿歎道:「此洞雖然冬暖夏涼,但卻是個死洞,暫住幾天還行,久了,若讓敵人知道,把洞口一堵,我們就完蛋了。」

    黃干雙搔著頭道:「這倒也是個大問題。」

    「這樣吧。」張雲卿說,「我們暫時在這裡住一段時間,上面的房子加緊修復,待修好後接下來再解決衣服和棉被的問題。飯要一口一口地吃,不可能一口吃完一鍋飯。我已經派張鑽子去附近打探了,有適合的地方一個晚上就能解決問題。」

    當晚,張雲卿、黃干雙帶領匪眾進入燕子巖。這個巖洞雖然寬大,但要住近三百人顯然很擁擠,最難受的是彼此排出的廢氣很悶人。張雲卿在洞裡呆了一會,感到受不了,對黃干雙道:「副營長,不如這樣,反正外面也需要留人,我們輪流睡。廣西的弟兄們這幾天辛苦了,先多睡一個白天、黑夜,警衛工作由我們來做。」

    黃干雙先是客氣,這時,旁邊幾個廣西同鄉罵他是傻瓜,才不再堅持。

    已經是深冬天氣,這些人從仲秋季節隨沈鴻英跋山涉水步行來到武岡。那時大家都穿得比較單薄,有的人聽說湖南很冷,要多穿些衣服。沈鴻英對他們說,武岡很富裕,一旦攻下來不僅可以穿綢著緞,還能大發一筆橫財。就這樣,他們滿懷著發財的希望來到這裡,誰想武岡城攻不下來,還死了三千位弟兄。當戰敗後沈鴻英宣佈解散,有家有室的都回去了,剩下來大多數是家中無依靠的,且都沒有其他謀生手段,只希望跟了張雲卿過幾年快樂日子,誰想到這邊的處境十分險惡,在石背張家飽嘗了驚嚇與冷凍。好多人也堅持不住了,趁著夜晚開了小差,剩下最後的二百餘人,這些人都是因為不服才留下的,他們堅信苦到盡頭一定轉甜。

    今日,隨著張雲卿轉移到這裡,張雲卿許諾,最多過兩天,解決保暖問題,他們相信,苦日子已經到了盡頭。可不是麼,這個巖洞很暖和,幾個月出生入死,顛沛流離,終於睡上了一個安穩的好覺。

    很快,他們進入了甜甜的夢鄉。黃干雙也在做夢。夢裡,他飛上了天,天很闊、很高,也很美。有五彩繽紛的雲,有暖融融的太陽……飛啊飛啊,心情是多麼暢快。突然,耳邊傳來一個聲音——「飛吧,飛吧,前面就是天堂!」

    說話者彷彿是沈鴻英,又好像是張雲卿的聲音。這聲音就像是召喚,大家都爭先恐後向高處飛,彷彿誰飛得最快,誰就最先進入天堂。

    終於,天堂就在眼前,一道道金光從五彩雲裡放射出來,雲端裡,顯出金碧輝煌的玉殿瓊樓……有金石之聲傳來,那裡仙女們在鼓樂聲中翩翩起舞,一個個花容月貌,性感異常……黃干雙突然想起他們已經數月不聞女人味,心旌動盪起來。好像仙女們也通曉他們心意似的,抖落薄如蟬翼般的霓衣,露出酥胸,並且做著挑逗的動作……黃干雙和他的弟兄們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

    突然,霹靂一聲驚雷,剎那間天空烏雲翻滾,美麗仙女們也幻化成猙獰的魔鬼,張開血盆大嘴噴吐出一股股的黑色瘴氣……黃干雙猛醒過來,只感到空氣裡有濃烈的辣味,令人窒息。

    有人早醒過來了,不停地咳嗽。黃干雙捏著鼻子向外衝——然而洞口已經被石頭堵住,洞外燃燒著辟辟啪啪的大火,那嗆人的毒氣正來源於此。黃干雙終於明白了,一邊用手扇著滾滾濃煙,一邊聲嘶力竭喊道:「張雲卿,你好陰毒,原來你需要的並不是我們,是我們手裡的槍,你——」喊到這裡,他再也喊不出聲來了,只感到頭昏眼花,口水鼻涕長流,更有那噴嚏連連。

    「哈哈哈!」張雲卿在外面狂笑,「你現在才清醒,遲啦!這外頭我們堆了上千斤乾柴,和著干辣椒、硫磺一起燃燒。另外,還有數架風車,風車內裝有干石灰,今天,哪怕你們這些廣西佬有穿山甲的能耐也逃不出去!哈哈!」

    黃干雙再也頂不住了,被毒氣熏倒在洞口,隨後而來的同鄉,也像多米諾骨牌一樣,齊刷刷倒了下去……

    張雲卿仍在外面狂笑不止,他得意地說道:「黃干雙,這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你們自己沒有頭腦。俗話說,『寧與本土人過刀,不與外地人相交』,你們家在廣西,無根無底,既然我把握不了你們,我怎麼會誠心收留你們?難道我不怕你們造反?你們也真是蠢,不疑有他,居然有五百餘人上我的圈套。我心本善良,不想加害你們,提醒你們只要留下槍支就可以離開,在這樣的情況下,有三百餘人還算開竅,趁著天黑各自逃命。可是,你們這二百條蠢貨太執迷不悟了,到今天,我不能不下此毒手,否則,一旦機會失去,你們就是我的心腹之患。弟兄們,上路吧,明年的今天是你們的忌日,我會燒紙錢祭奠各位的。」

    尹東波、謝老狗、鍾雪華等七八十餘人,在張雲卿的指揮下,添柴的添柴,扇風的扇風,並不時向紅紅的大火裡扔干辣淑、硫磺、石灰及能夠產生濃煙的各種濕樹枝。

    洞裡早就沒有動靜了,張雲卿反令手下加大毒煙的劑量,如此直至天亮……

    天亮後,他們停止燒火,每個人嘴上捆了濕毛巾,衝進洞裡,撿出那二百條槍,然後再在屍體上澆上煤油,點起火來……

    張雲卿沒有料到會這樣的順利,不費一槍一彈,就輕而易舉地得到了五百餘條好槍,其中還有十五挺輕機槍。

    當住房修復好後,張雲卿與蒲胡兒仍睡過去的那一棟。他很得意,在屋裡睡覺的第一個晚上,他擁著胡兒自豪地說:「前些天在石背大院我跟你說過,我還會讓你大吃一驚的。怎麼樣,你當時沒有想到吧?」

    蒲胡兒點頭:「是的,我確實不曾料到你會這樣幹。」

    「我除了能出人意料外,這說明我——」

    「不,」蒲胡兒打斷道,「這說明你充其量只能做一個土匪首領,成不了大氣候。成大氣候者,必須放眼四海,胸懷寬廣,能夠兼容並蓄。比如孫中山,他的手下並非清一色的廣東中山人,而是薈萃了五湖四海的豪傑;比如蔣介石,他也並非靠一幫純粹的浙江奉化人打天下。你曾經說過,你是一棵樹,根伸到哪裡,你的樹枝就能蔭護到哪裡。現在,我總算認清了,你是一株長在懸崖上的『救兵糧』,一種帶刺常綠植物,永遠也長不成參天大樹。」

    「是的,我本身就是一個土匪!」張雲卿承認道,「土匪的『土』,就是本土的『土』,鄉土的『土』,離開本鄉本土,就沒有自己的天下。我曾經說過,我沒有政治理想,如果非要說有,『享受人生』就是我嘯聚綠林的惟一目的。因此,我也不需像孫中山、蔣介石那樣兼容並蓄,聚四海豪傑。但是,我『享受人生』的宗旨以及我的所作所為,都是切實可行的。你想想看,我的手下不足八十餘人,而人家是五百之眾,勢力近十倍於我,讓他們長期跟在我後面,我能不如芒刺背?特別是他們身處異鄉,無根無底,一旦嘩變,我喊天不應,叫地不靈,那時誰來為我收拾殘局?另外,這年頭兵荒馬亂,天災不斷,無以為生者比比皆是。只要有槍,一聲呼喚,數日之內,我就能挑肥揀瘦,招收到五百位本鄉本土的武岡人。你說,這些外鄉人我留下他們有何用處?」

    經張雲卿如此一番表白,蒲胡兒也覺得有他的道理,歎道:「別說這麼多了,反正我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是山大王,我就當壓寨夫人。聽說唐生智的五個團和張湘砥的十七團要來進剿,這可是大事兒。」

    「你相信這是真的?」張雲卿得意道,「這是我為了嚇唬廣西佬有意造出的空氣!」

    蒲胡兒鬆了口氣,捶著胸道:「這空氣造得真夠緊張,一連十來天,叫我提心吊膽的。」

    張雲卿哈哈大笑:「連你都給懵住了,難怪廣西佬上當!」

    「照這樣,頭一個晚上逃跑者中有十人攜帶槍支被打死,莫非也是你所為?」

    張雲卿點點頭:「那個任務我交給了謝老狗,去四鄉收購干辣椒、硫磺、石灰以及有意把這裡的房子拆爛,也是我事先派人所為。事到如今,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已經大功告成,下一步就是招兵買馬,把這裡擴充成湘西的第一大山寨!」

    「五百人真能在幾日之內招收齊麼?」

    張雲卿十分自信地點頭:「武岡今年春夏之季,雨水過多,禾苗被淹,七八月間,又火傘高張,略無雨意,全縣禾苗大半枯死。旱災之外,且加蟲災白秈,收成不過十之二三。另外,去年大水,前年大旱,民不聊生,餓殍遍野。螞蟻尚且偷生,如給一條活路,誰不趨之若鶩?我手頭有五百多條槍,就是五百多條生路,可是,武岡境內將要走上絕路的何止五千、五萬!現在,唐生智的援軍早已離開武岡,惟一的障礙是共產黨在四鄉成立的農會,還組成什麼『農民自衛隊』,手裡也有槍。我已經派張鑽子外出打探了,如果大環境基本安定,我就可以開始擴充工作。」

    數日後,張鑽子回到燕子巖,一進張雲卿的內室,就說道:「滿老爺,外面的風聲不太好,恐怕現在擴充還不是時候。」

    張雲卿心裡一驚,問道:「是農會方面的障礙太大?」

    張鑽子點頭:「現在農民協會已遍及每一個角落,全縣共有縣、鄉、團及旗、廟、股等農會組織二百餘個,擁有正式會員六萬多人。各農會還成立了自衛隊,扛著槍和梭鏢四處斗地主、打土豪,減租減息。凡稍有不從者,輕則抓起來游團、遊街,重則送到縣政府坐牢。反正如今縣政府已落入共產黨手裡,歐陽東、鄧成雲、劉卓、鄧中宇都是共產黨員,公開支持農民亂來。原本一些沒飯吃的,趁著這機會也可以開地主的倉,分得一些糧食,這樣一來,沒有出路的都投靠共產黨參加農會去了,誰還肯跟我們上山當土匪?」

    張雲卿愁眉緊鎖,也感到眼前確實不宜於擴充,便轉問其他人:「如今梅滿娘的情況如何?」

    張鑽子連連搖頭道:「別提了,她是山門首富,在全縣也有名氣,當然首當其衝,日子難過囉。具體我沒有去過她家裡,在山門鎮上聽到很多有關她的謠言。說是山門鎮以萬春發為首的農會,糾集一大群窮鬼,在縣政府的支持下,挑著籮,打開梅滿娘的倉,把谷子全分了。以前梅滿娘每年放高利貸要賺不少錢,現在那些人不干啦,拿著契約要梅滿娘減息。梅滿娘一時也糊塗了,沒有干。誰想萬春發馬上給她戴上高帽游鄉,又送到縣政府關起來了。聽說,她的管家鄧集華還找過滿老爺呢,想請你設法營救。」

    「真是亂想,我能救她?」張雲卿長吁短歎。

    「還有張光火,現在也送到縣政府去了。」

    張雲卿一愣:「縣政府也關他?這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麼!」

    張鑽子不解,望著張雲卿:「什麼『大水沖了龍王廟』?張光火跟共產黨沒啥關係呀。」

    「是的,張光火跟共產黨沒有關係,但張光文跟張湘砥有關係呀。還有,上次我們和沈鴻英聯合攻城,本來勝利在望,誰想到第七天唐生智派來的援軍趕來,這難道不蹊蹺?」

    「你是說,報信的就是張光文?」

    張雲卿點頭:「除了他,任何人也辦不到。這傢伙相當狡猾,至今仍在我面前以好人的身份出現。終有一天,我會收拾他!」說著,牙齒咬得格格響。

    張鑽子搔著頭皮,恍然大悟:「這次張光火被送去縣政府之後,沒多久就回來了。按道理,他鬧事很凶,公開和夏雨民聯合組織偽農會,和真正的農會唱對台戲。好多都還關在牢裡,獨獨他一個人出來了,想必正是張湘砥從中說情。」

    張雲卿道:「反正現在我們也做不了事。從明天開始,你要多多地留意農會和縣政府方面的情況。還有,朱雲漢、張順彩他們也要多多聯繫。」

    張鑽子道:「前兩天我去過雙壁巖,為的就是和朱雲漢接上頭。誰想,雙壁巖也落到農會手裡了。負責那裡的,是茶鋪鄉的農會主席——老尹的岳父彭斌。他在那裡公開寫了標語,說是要把這條交通要道從土匪手裡奪回來,交還給地方百姓。」

    張雲卿皺了皺眉:「朱雲漢他們到哪裡去了呢?」

    張鑽子道:「為這事我向很多人打聽了,後來才知道他倆被農會壓得抬不起頭,合成一股到會同、芷江、黔陽一帶的山林裡謀生路去了。」

    張雲卿打了一個寒顫,「長此下去,恐怕我也得率領弟兄們去偏遠的山嶺謀生路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農民運動不但沒有平息,反而進一步掀起了高潮。各種各樣的消息不斷傳來。

    1927年春節後的一天,張鑽子匆匆從縣城回到燕子巖向張雲卿報告:「滿老爺,現在的風聲越來越緊,聽說,連張湘砥都保不住張光火,萬春發又把他抓到縣政府去了。為這事張湘砥感到大丟面子,悲憤加上傷勢不愈,已經回長沙治療去了。」

    張雲卿關切地問:「張湘砥負了傷?」

    張鑽子道:「守城的時候被桂軍打傷的。」

    張雲卿又鬆了口氣:「那麼易豪呢?如果張湘砥回不來,他會不會離開?」

    張鑽子歎道:「張湘砥第一天離開武岡,他第二天就帶著他的『補充營』在楓木嶺立寨了。」

    張雲卿:「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莫非有人在幕後指使?」

    「是的。聽說張湘砥和張光文是保定軍校同學。」

    張雲卿沉思片刻,臉上露出笑容:「由此可知張湘砥不會回來了,張光文、易豪又失去了一層保護,我們大可不必害怕。現在共產黨的武裝勢力如何?」

    「除了各鄉有農民自衛隊,另外劉卓還組織了一個自衛總隊,總隊勢力約五百餘人槍,加上各鄉自衛隊人數,不少於八千人。」

    張雲卿道:「難怪連張湘砥都對付不了他們。如此看來,我們日後真正的敵人還不是易豪,而是共產黨。」

    張鑽子說:「如果共產黨誠心來爭取我們,我們該怎麼辦?」

    張雲卿不語。

    張鑽子離去,張雲卿踱步到內室,問正在看報的蒲胡兒:「最近《大公報》上有什麼好消息?」

    蒲胡兒放下報紙:「好消息沒有,壞消息不斷。1927年1月19日,省政府公佈《懲治土豪劣紳暫行條例》;1月下旬,全國各地展開鎮壓土豪劣紳及反革命分子運動,對殺害農民的土豪劣紳團防局長實行通緝、逮捕和鎮壓;2月12日,毛澤東在湖南考察農民運動完畢,離開長沙去武漢。毛澤東你知道嗎?他就是歐陽東的老同學,據說,全國的農民運動就是他發動起來的。」

    張雲卿喉結動了動:「難怪武岡的窮鬼們這麼囂張,原來是有恃無恐。胡兒,如今是非常時期,報紙上的新聞每一條都不要錯過。」

    「我知道。武岡境內的情況更重要。」蒲胡兒提醒道。

    「我會把握的。我們有張鑽子專門負責這事。」

    1927年春,正是青黃不接之時,湘西境內數以萬計的農民缺糧。張雲卿原指望利用這個時機擴大勢力,誰想農民協會發動全境農民,在經濟上採取一系列措施,限制地主的剝削,最後剝奪其財產。具體措施有:

    一、吃大戶。洞口鎮豪紳劉異,平常趾高氣揚,因劉有陳光中的勢力。2月上旬,與洞口鎮毗鄰的茶鋪鄉農會主席彭斌,率本會四百餘農會會員,手持梭鏢鳥銃,浩浩蕩蕩到劉家殺豬吃飯,開倉分谷,一連吃了二十多天,劉異嚇得逃往他鄉。在彭斌的影響下,洞口鎮的農會工作也很快帶動起來,把當地幾個土豪的倉開了,把谷子分給缺糧的農民。

    二、阻擊平糶。為防止糧食外出,以及大地主囤積居奇,運糧外出,做投機生意,農民協會派出自衛隊,一遇有此種情況,立即沒收糧食,分給缺糧農民。

    三、逼地主放糧。農民協會中有一個「貧濟會」的組織,凡有揭不開鍋者,可由「貧濟會」出面勒令土豪給予糧食救濟。

    這場轟轟烈烈的春荒農民運動開始,也遭到土豪劣紳勢力的抵抗,特別是北鄉夏雨民,仗著他弟弟的背景,公開糾集一夥土劣與農會對抗。夏雨民本身是日本講武堂畢業的,在武岡城開了幾家大鋪子。他的胞弟夏雨林是留美學生,北洋軍閥段祺瑞的六女婿,其親朋多是官吏和大豪紳,平常作威作福,無惡不作。為了農會工作順利開展,當地農會主席彭斌將他抓起來押到縣城。由劉卓組成臨時特別法庭,判處其死刑,執行槍斃。

    張鑽子把這個消息帶到燕子巖,張雲卿預感到共產黨要動真格了。

    張鑽子接著報告道:「這次夏雨民被殺,全縣的地主、富人兔死狐悲,都主動把東西拿出來交給農會。還有,關在牢裡的地主至今都未放出來,張光文為他哥哥的事焦頭爛額,每天上躥下跳。」

    張雲卿沉吟半晌,說道:「依我看凡事過了頭都會有反覆。眼下富人勢力也不少,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總會想出辦法來應付。」

    「張光文上躥下跳為的就是組織反對勢力,聽說上層的鬥爭也很尖銳——這些《大公報》經常有披露的,滿老爺比我更清楚。」

    張雲卿問蒲胡兒:「最新的《大公報》好像沒有到似的,是信差搞丟了?」

    蒲胡兒道:「《大公報》早些日子就已經被省農會查封了,查封的還有長沙《國民日報》,這兩家報紙刊登了劉嶽峙的文章,劉文公開指責農民協會會員是『地痞流氓』。」

    「原來如此。」張雲卿點頭。

    張鑽子說:「農民協會也意識到將受到抵抗,劉卓正在四處搜羅武器。恐怕他還會來找滿老爺。」

    1927年4月上旬,劉卓隻身來到燕子巖,與張雲卿面談。由於張雲卿已得到張鑽子的報告,早猜出對方的來意。談了沒多久,劉卓果然把話題轉到槍支上,他說:「我奉省農協的指令,編練農民自衛軍。這支軍隊編練好之後,今後就是人民自己的軍隊,專事打富濟貧。文告下達後,要求參加的農民很多,問題是槍支不夠。聽說順路先生存有一批槍支,今日特來與你商量,想請順路先生把槍交出來,所編的隊伍仍由你來帶,只要站在窮人立場上就行。」

    張雲卿道:「張某本就是窮苦出身,一直是站在窮人的立場上。無論過去還是現在的所作所為,都是『劫富濟貧』。我手下有八十餘人,七十條槍。劉主席說的『存有一批槍支』不知指的是哪一批。」

    劉卓皺眉道:「這個大家心裡各自有底。如果順路先生不願意,我也不會勉強。只是,我要提醒認清眼前大局。如今農民運動在全國風起雲湧,要不了多久,中國就是窮人的天下。那時,順路先生若想回頭,可能就沒那麼容易了。我們只能實事求是,把你的隊伍定為土匪。」

    張雲卿連連點頭:「我明白,我明白。」

    劉卓接著又宣傳了一篇全國的大好形勢,然後說:「我給你幾天時間考慮,想清楚了隨時可以來找我。我就不打擾了。」

    劉卓離去,尹東波、謝老狗、鍾雪華一班骨幹自動來到張雲卿屋裡,問剛才劉卓的來意,張雲卿如實相告。

    大家沉默良久,尹東波望著張雲卿:「你說,我們是答應的好,還是不答應的好?」

    張雲卿反問道:「你認為呢?」

    尹東波歎道:「左右為難。答應麼,把五百多條槍拿出來拱手讓人,這個虧誰也不會吃;不答應麼,農民運動如此兇猛,一旦得罪,我們連棲身之處都沒有。」

    「不如這樣。」謝老狗說,「滿老爺帶領弟兄們先投靠農會,保全實力,待日後時局有了變化,再見機行事。」

    「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我們把五百餘條槍交出來,難道你願意拿出來?」尹東波提出異議。

    「五百條槍是我們的命根子,當然不能交出來!」謝老狗說,「我們把槍藏起來,不要認賬就行了。」

    「你以為劉卓是傻瓜?」尹東波道,「人家比你還聰明,對我們的情況早就瞭解。」

    「別抬槓了!」張雲卿叱道,「你們兩個一輩子也改不了這習慣。今天就談到這裡,這件事我自有安排。老尹,等會你來我這裡一下。」

    眾骨幹離去,張雲卿來到內室,對蒲胡兒說:「你馬上尋紙筆來,幫我寫封信。」

    蒲胡兒取出紙筆,望著張雲卿。

    張雲卿說:「劉主席大鑒:此次蒙主席教誨,受益匪淺。古人說,良禽擇木而棲,當今時局,農民運動風起雲湧,今後之世界,非窮人莫屬。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張某本系窮苦出身,願歸順農會。現手下有八十餘人,槍七十支。本來曾收編沈鴻英殘兵五百餘人槍,因本埠廟小,難容大菩薩,加之廣西人來此水土不服,已於前段時間全部攜槍離我而去。若主席不嫌棄,張某任主席調遣,不敢怠慢。」

    蒲胡兒寫畢,稍作了修改,念給張雲卿聽了一遍。一會尹東波到,他看了內容,連聲稱讚。藏好信,去城裡呈送劉卓。

    尹東波尚未歸家,又有張光文帶領劉異、趙融來訪張雲卿。劉、趙大罵農民運動,然後向張光文使眼色。

    張光文當沒事一般,喝了一杯熱茶,抹抹嘴望著張雲卿:「順路兄最近聽到風聲了麼?」

    張雲卿搖頭:「這山野之中,消息閉塞,什麼也聽不到。光文兄今日來此,是有好消息相告?」

    張光文很興奮,說道:「所謂物極必反。我早就預言,國共兩黨,終有決裂的一天,現在果然應驗了。在北伐中取得重大勝利的蔣介石將軍,終於有了心思對付共產黨了。4月12日,蔣將軍發動了大規模的清黨運動,成千上萬的共產黨都成了刀下鬼,僥倖活著的也如風中之燭,正在一片白色恐怖中惶惶不可終日。」

    張雲卿原估計這些人是衝著他的槍而來,一直小心提防。經張光文如此一說,立刻有了濃厚興趣,關切地問:「農會的情況怎麼樣?」

    張光文道:「農會是共產黨的工具,各地農會的頭頭們本身就是共產黨員,這次清黨,當然同樣在劫難逃。廣東的農會早已解散,頭目及活躍分子全部殺光!這一次大的運動,是國民黨向共產黨宣戰,是富人向窮人反攻倒算,現在運動已經波及到湖南,那些窮鬼們的末日就要來到了!」

    「已經波及到湖南?有什麼具體行動沒有?」張雲卿身子前傾。

    「當然有!」張光文說,「5月21日晚,湘軍獨立三十三團團長許克祥在何鍵的主使下,聯合三十五軍教導團團長王東原、三十五軍留守處主任陶柳,帶領一千多人,分別向省工人糾察隊總部和省農民自衛軍總隊部發起進攻,搗毀省總工會、農協會、農運講習所、省特別法庭,釋放被關押的地主、富人。進攻中,與工人糾察隊、農民自衛軍、國民黨左派、共產黨同情者發生了激戰,最後以勝利宣告結束,殺死共產黨員一百多人,逮捕四十餘人。」張光文頓了頓,「這次行動,是『四一二』行動的延續,很快,全國就要掀起一場迅猛異常、波瀾壯闊的大運動!這種力量,足夠把農民運動徹底壓下去!」

    張雲卿張著的嘴一直沒有合攏,經歷過這麼多的風風雨雨,他深深感受到,大局的變化可以左右一切,稍有不慎,一場滅頂之災不知不覺就要降臨頭上。因此,一位成功的土匪頭子,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位政治投機者。所謂「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否則,將會成為可憐的犧牲品。因此,他必須關注時局。

    「今天,」張光文賣著關子說,「我要告訴順路兄一個特大的喜訊!陳光中將軍受何鍵將軍之委託,就要來湘西一帶清鄉!這個消息是趙縣長、劉總隊長帶來的,讓他倆跟你說。」說到這裡,把目光轉向趙融。

    趙融又與劉異推讓了一陣,清清嗓子:「是這樣的,前不久劉總隊長在家鄉受到農民協會的迫害,逃難出去找到我。要我想想辦法。當時,我的日子也不好過。就相約去邵陽找陳光中將軍。我和陳將軍是同鄉,劉總隊長和他是老上下級關係。見面後,陳將軍說,你們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們。於是,他先把長沙的『馬日行動』說了一遍,然後才說明他受何鍵之托,負責湘西的清鄉。由於武岡是湘西南重鎮,他特別重視,指示我們要利用當地的力量,先摸清情況,然後突然襲擊,爭取乾淨徹底地把共產黨殺光。他又問及武岡有什麼地方勢力,劉總隊長重點向陳將軍推薦你。」

    劉異插話道:「我兒,這可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你要好好珍惜。幹得好,陳將軍一高興,讓你當個營長、團長都不成問題。我說你很能幹,特別是他聽到你從沈鴻英那裡智取五百條槍的故事,大加讚賞。指示你可以放開手腳招兵買馬,只要你殺共產黨有功,他會來武岡收編你和你的部下。」

    張雲卿皺眉:「從沈鴻英那裡智取五百條槍?乾爹,這話你是聽誰說的?」

    劉異一下子卡住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張光文。這時,正好張光文也向劉異使眼色。張雲卿心裡明白,說道:「是的,我是從沈鴻英那裡收留了五百名殘兵,槍也有五百餘條,不過那是前些時候的事。後來因為感到養那麼多人不易,加之廣西人怕冷,都開小差逃跑了。眼下,我可以說是不曾多一槍一兵。」

    「不是說,你把那廣西佬全部用煙熏死在巖洞裡了?」趙融失口問道。

    張雲卿一驚,繼之哈哈大笑:「謠言,純粹是謠言!廣西佬那麼多,我才幾個兵,哪裡就能全部熏死人家呢?可笑,簡直很可笑!這一定是有人蓄意造謠。」張雲卿看了張光文一眼,又迅速把目光避開,「實不相瞞,在你們之前,劉卓也聽到了我有五百條槍的謠言,特地跑來爭取我,讓我參加他們的農民自衛隊。」

    「我兒,你答應他了?」劉異急問。

    張雲卿搖搖頭:「我沒有五百條槍,如果答應,一旦拿不出槍,人家又會認為我不誠心,到時必為所害,我豈敢輕易投靠他人?」

    劉異鬆了口氣:「這樣就好。不過,陳將軍可是真心的,希望我兒不要錯過這次機會。」

    張雲卿道:「我相信劉卓、陳將軍都是出自真心,不過,我就一個原則——沒有五百條槍的事實。誰要是衝著槍而來,那就是不誠心。」

    張光文、劉異、趙融碰了軟釘子離開燕子巖。三人離開,一直在內室的蒲胡兒走出來,望著一臉疑慮的張雲卿,問道:「有什麼疙瘩解不開?」

    張雲卿抬起眼:「胡兒,這次張光文來此,我感到頗費思量,怎麼也猜不透他的意圖。」

    蒲胡兒在他身邊坐下,笑道:「你老是把人往壞處想,當然會想不開啦。」

    張雲卿道:「他不懷好意來此,這是可以肯定的,但具體懷著什麼樣的歹意……胡兒,這次張光文很可能又有什麼陰謀!」

    蒲胡兒道:「你先別猜人家是什麼陰謀,如今你已經成了共產黨和國民黨爭奪的焦點,想一想你如何處理這件大事吧。我知道你想站在中間立場觀望,分明時再倒向一方。問題是就我們目前的處境,如果站在中間立場,必將導致兩面受敵,一旦一方打勝了另一方,下一步就是收拾我們。我覺得劉卓和你說的那番話是很切合實際的。不如乾脆二者選其一,就像你玩賭博一樣。別盡想和沈鴻英合作那樣了,現實中那種敗亦贏、輸亦贏左右逢源的好事不會常有。」

    「道理我懂。」張雲卿道,「我並沒有說要站在中間立場。我分析張光文來此有何目的,正是為了確定二者選誰。如果他們三個說的話都是真話,那麼,毫無疑問,我立即可以把隊伍拉出去,大開殺戒,最起碼能殺絕我掌握到的共產黨,以此向國民黨討好。可是,這話出自張光文之口。他是我們最危險的敵人,他能把好處拱手送給我麼?不,不可能!他應該把這樣的好處讓給易豪。而且我還看出,他和劉、趙在來之前還做過一番周密的商量。這就更讓人懷疑。人生的路很長,但關鍵處只有幾步,走對了,能入天堂;走錯了,只能下地獄。當年陳炯明與孫大炮決裂,沈鴻英第二次入粵也和我們現在的情況一樣。如果當初他選擇投靠國民革命軍,那麼,他就不會落到現在這樣慘的下場。我也一樣,如果張光文在說謊,我聽信他大殺共產黨員,一旦國共沒有決裂,我豈不成了眾矢之的?如果他說的是事實,我仍無動於衷,這份功勞被易豪搶了去,一旦陳光中來到武岡,我豈不又要被玩弄於易豪的手掌之中?」

    「順路,聽說你替沈鴻英分析他當時的處境,說得入木三分,好多人都佩服得五體投地。特別受感動的是老尹,他說你以前並不瞭解當時局勢,僅僅在途中用心聽他們和黃干雙說了一路話,你的博聞強記和超人的智力由此可見一斑,等到自己面臨同樣問題,你怎的就拿不出主意了?」

    張雲卿苦笑:「是啊,如今我等於蒙在鼓裡,對外面的情況一無所知。無論劉卓還是劉異,當然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話,我一個也不能全信。相信劉異麼,如今縣城確實空虛,憑我的勢力可以把縣城拿下,殺一批共產黨人,萬一國共並沒有決裂,我豈不成了兩派勢力的攻擊對像?那時,恐怕是死無葬身之地了;相信劉卓麼,如果劉異說的話句句屬實,這頭一功被易豪搶了去,同樣,我也會受到易豪和國民黨的雙重打擊,在武岡立不下足來。這正好應了你說的那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你是讀書人家子女,更應該知道這些道理。」

    蒲胡兒緊鎖眉頭,歎道:「是的,歷史總是重複著同樣的故事,誰也無法超越。這世界上只有事後諸葛亮,很少有事前諸葛亮。順路,我也感到你面臨的問題很嚴峻,如果把握不準,就會一失足成千古恨。你說得對,表面上你好像當年的沈鴻英一樣,成了兩派勢力爭取的對象,實際上是面臨著進退兩難的絕境。到了這時候,非自己能把握自己。順路,我們何不求助神靈?據好多史料記載,連諸葛亮、劉伯溫這樣的超人,到了無法自主的緊要關頭,都是求助神靈,我們不妨也試試。」

    「你是說我們用卜卦的辦法?」

    蒲胡兒點點頭:「是的,楊相晚以前打過幾次卦,不是很準的麼?」

    「好吧,也只有這辦法了。」沒有竹製的卦,張雲卿脫下自己的鞋,口中唸唸有詞:「天靈靈,地靈靈,各路菩薩顯神靈,今日張雲卿遇上大事,求神保佑卦上顯聖靈,若是投靠國民黨大吉大利,請顯示巽卦——」說完,閉上眼把一雙鞋子向空中一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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