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王 第十五章 守危城軍民同仇敵愾 擲孤注賊匪喪心病狂
    周連生報告:「沈鴻英經過兩天猛攻,未能拿下城池,且傷亡慘重,惱羞成怒,今日特地和賊眾喝血酒,發誓一旦攻下,血洗七天七夜,無論男女老幼俱殺,寸草不留。」易豪倒抽一口涼氣,道:「沈鴻英果然心如蛇蠍!」

    1926年10月22日半夜,突然千百個火把齊舉,映紅了天際,城牆下槍聲、吶喊聲一陣高過一陣——

    「拿下武岡城!」

    「血洗七天七夜!」

    回頭說張湘砥兵分三路,出擊張雲卿、朱雲漢、張順彩,重點清剿張雲卿。據情報得知張雲卿盤踞石背老家,本以為手到擒來,誰想他利用簸箕躲過一劫。

    張湘砥此次傾巢出洞,三個匪首均漏網脫逃。惱怒之下,發誓要讓張雲卿等匪徒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部隊仍兵分三路分別追剿張、朱、張。朱雲漢、張順彩兩股一直被追至雪峰腹地,惟有張雲卿一股如泥牛入海杳無音訊。

    張湘砥為了徹底剿滅張雲卿,任命易豪為補充營營長,並增派一個機槍連。

    易豪是張雲卿的老對手,彼此十分瞭解,他想,既然到處找不到張雲卿,他一定躲在家鄉。易豪派周連生喬裝成貨郎,潛入石背張家打探。石背張家後村。有一座遠近聞名的馬鞍山,山上有觀音廟,每逢初一、十五,都有善男信女上山燒香拜神。

    一日,周連生偶爾聽到下山的香客在議論,說觀音庵的和尚換了人,只有方丈還是原來的悟了和尚。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周連生化裝成香客,初一上山。除了張雲卿,其餘人等他一個不認識,但他很有心機,想到如果是喬裝的和尚,唸經一定不熟,於是留心,果然不少人在胡念一氣。

    燒完三炷香,周連生又裝成內急入到殿後,見那裡有一排住房,均門窗緊鎖,十分可疑。回到城裡向易豪報告,但又不敢肯定。易豪想了想,說:「現在很快就要過年了,如果張雲卿在山上,少不得要購買年貨。當然,和尚也買年貨的,但都是素食。如果他們從城裡買回豬肉、牛肉、魚什麼的,就可以肯定張雲卿在馬鞍山上。」

    周連生按吩咐又潛到馬鞍山下,果見在「小年」(農曆十二月二十四)那天,從山上下來幾個和尚,都挑著空籮。他一路尾隨至城裡,這些人在半途換了衣裝,頭上裹了盤頭,扮成山民,自然到了城中就大買、特買肉類。周連生向易豪報告。易豪再與張湘砥商量,決定在大年三十夜全面包圍馬鞍山,以「地毯式」剿滅張雲卿。

    大年三十夜,張湘砥全團抵達石背張家。藉著四鄉鳴放鞭炮、花炮,派機槍連悄悄把馬鞍山周圍各關卡封鎖了,再乘著夜色從東西兩邊爬上馬鞍山。

    觀音庵在北麓山頂,張湘砥下令以強大火力攻擊,誰想張雲卿已人去庵空。恰在這時,易豪發現有一股人向東麓逃竄,即調頭追過去。到了懸崖邊,那些人竟一個個不見了。

    易豪留意,發現下面是一個黑幽幽鬼森森的懸崖。眾人大惑不解。其時,已是午夜,四鄉百姓不再鳴放鞭炮,到處靜悄悄。忽見崖下的人都還活著,眾人省悟過來,知道下面沒有危險,一些大膽的士兵喜出望外,為立頭功,紛紛跳下……跳下後無聲無息。易豪感到蹊蹺,正納悶間,崖下有人大叫不要跳,下邊的樹枝已經搬走。易豪方知上當。

    當夜,張湘砥率部退至山外,官兵冒著寒冷,枕戈待旦,卻不見張雲卿的任何音訊。他又找來在各路口警戒的機槍手,他們也說從昨晚至今日不見有人經過。

    一連守了三日,都無動靜,正準備撤離,忽有和尚從山上下來,請求救助。易豪聽出了聲音,問道:「那天晚上是你在懸崖下提醒我們?」

    「正是貧僧。」

    「敢問法號?」

    「貧僧便是悟了。」

    「悟了大師為何今日才出來?」

    「慚愧慚愧。」悟了說,「當時張雲卿追殺甚急,貧僧趁黑躲入石洞,一直不敢出來。今日肚饑難耐,又忖張雲卿早該離開,出來想化點齋飯充飢,不想遇上大軍。」

    易豪問道:「悟了法師久居此地,想必一定熟知地形。此地,除了東西南北四條路可走,還有哪裡可以逃出?」

    悟了搖頭道:「沒有了。」

    「那麼,這山中可有大洞?」

    悟了點頭:「前些年我的弟子們說過,這山腳下有一巖洞,深不可測,四通八達。」

    易豪謝過悟了,將情況向張湘砥報告,並獻計:「張團長,悟了法師說,張雲卿一夥有三四十餘人,糧食不足。他如今躲在洞裡,我們何不封鎖各處路口,把他們困死在洞裡?」

    張湘砥認為此計可行,又令易豪部在馬鞍山執行此計。

    易豪留下,做好了長住的準備,在山腳下紮了營,立了寨,四處路口築了工事,架好機槍,專等張雲卿出來。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一轉眼就是三個多月。在這三個月內,時局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最令張雲卿始料不及的是,原趙恆惕打算出兵征討張湘砥,不料尚未出兵,因趙恆惕拘捕劉少奇與夫人何葆珍,1926年春節過後,中共湖南區委代表夏曦去衡陽與唐生智聯合倒趙。

    3月9日,夏曦聯絡長沙各民眾團體召開三萬市民大會,通過省黨部提出之「對付此後湘局主張二十四條」,主要有:打倒趙恆惕,取消省議會,反對聯省自治,請國民黨政府北伐,督促省軍討伐吳佩孚。並成立湖南人民臨時委員會,動員全省人民起來驅趙。趙恆惕難以抵擋,於3月12日發表去職通電,委任唐生智代理省長職務。

    張雲卿原以為即使被發現在洞中,一旦趙恆惕討軍一到,就可很快解圍。誰想到趙恆惕下野,張湘砥通電擁唐,湘軍十七團團長照當,照舊在武岡境內剿匪。

    張雲卿在洞內一困就是三個多月,眼見末路窮途,只有死路一條。但世事瞬息萬變,好就是壞,壞就是好,好壞隨時可以變換。張雲卿在外的張鑽子,得知趙恆惕失勢,共產黨抬頭,便從這方面鑽營。

    前文說過,武岡共產黨首領歐陽東、鄧中宇與夏曦是相交莫逆的同學加同志,夏曦驅趙成功,武岡縣的趙融、劉異也跟著滾蛋,由歐陽東代理縣長一職。張鑽子利用共產黨都是一些青年學生,不知內情,鼓動如簧之舌,為自己開脫,並假意投誠,騙取了農會主席劉卓的同情,以共產黨的名義與張湘砥洽談,要求解除對張雲卿的圍困。

    張湘砥提及張雲卿罪大惡極,是溪血案的罪魁禍首。年輕的劉卓說:「這事他們主動向我解釋了,說純屬子虛烏有,是易豪為了報仇,有意造謠,如果有其事,《大公報》會有披露。《大公報》本人每天都看,確實不曾看到。另外,我有位姑父在溪,那一年,我恰好去了溪,也沒聽說。」

    張湘砥有點不信,問道:「你在那裡呆了幾天?」

    「一天。沒借到錢,只好匆匆趕回。」

    「你和姑父或表兄弟交談過?」

    劉卓點點頭:「談過,一談起我姑父就切齒痛恨,他家也被搶了。」

    張湘砥搖頭歎道:「如果你再多住幾天,或許就能知道得更多。」

    劉卓說:「如果張雲卿真是十惡不赦,還來得及調查,一旦查實,正好利用這次機會,將他扣下,交給全縣人民公審,如此,豈不比大動干戈好得多?」

    張湘砥讚道:「這是個好辦法!」

    劉卓道:「所以,解圍是最好的,一旦他狗急跳牆,衝出來,我方也難免有傷亡。另外此事只能我倆知道,更不能讓易豪知道,張雲卿生性多疑,一旦易豪突然退兵,他必有防備,不肯入圈。」

    商量妥當,張湘砥便以「顧全兩黨」團結為由,下令易豪解圍。易豪果然難以接受,撤退前利用心理戰術想製造張雲卿部下內訌,但沒有成功。

    張雲卿解圍後,仍據石背張家。此時,系農曆三月中旬,陽曆五月初,劉卓準備起程去溪調查陳家寨慘案,臨走前,接到省農會的急電,招他去長沙籌備省農協代表大會。他只好將此事交給共產黨員鄧成雲。

    鄧成雲喬裝潛往溪,查實了張雲卿令人髮指的暴行。為穩住張雲卿,回來後他代表劉卓邀請張部入城接受培訓。但張雲卿狡詐異常,不肯就範。

    鄧成雲回到縣城,已是7月,農民協會正風起雲湧,但也受到土豪劣紳的阻撓、特別是北鄉豪劣夏雨民仗著家中財勢,糾集一夥同黨公開和農協對抗,破壞革命。鄧成雲與張湘砥商量說:「張雲卿以易順滿遭你暗算為借口,不肯進城。依我看,正好利用這次機會,要他去北鄉彈壓夏雨民,張團長事前在那裡布下天羅地網,待他進入伏擊圈,打他個措手不及!」

    張湘砥認為此計甚妙。也是張雲卿命不該絕,鄧成雲從溪回來的第二天,縣黨部接到省委急電,稱北伐軍大部隊將抵達湖南,要求各縣派兩名代表去長沙召開歡迎大會。

    那晚上歐陽東拿著急電來到鄧成雲房裡說,北伐歡迎會是一件大事,兩位代表不能少,劉卓仍在長沙,但還需派一位,縣黨部決定讓鄧成雲去。

    鄧成雲二話沒說,再與張湘砥商量,乾脆等他從長沙回來再收拾張雲卿,那時,夏雨民會越來越囂張,派張雲卿彈壓名正言順,使其不疑有他。

    是年整個局勢自從趙恆惕下野,湖南就成了南北戰爭的爭奪焦點。一方面,吳佩孚無時無刻不在支持趙恆惕,希望趙能夠盡快復職;另一方面,國民革命軍不斷從廣東派來大軍,支持唐生智早日執政,欲以長沙作為北伐的後方基地。

    5月中旬,原趙恆惕部一、二師組合成「護湘軍」,推趙恆惕為總司令,實由副總司令葉開鑫率領,討伐唐生智,兵分三路,夾攻唐生智的大本營衡陽。

    北伐戰爭的湖南爭奪戰正式打響。

    5月20日,蔣介石令國民革命軍第四軍葉挺獨立團從廣東肇慶出發,經廣州向湖南挺進,馳援唐生智。

    次日,國民政府電任衡陽的唐生智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軍軍長、北伐軍前敵總指揮。

    5月22日,唐生智北上進攻湘潭的葉開鑫,吳佩孚派出「護湘軍」加入作戰,唐生智失敗,葉開鑫轉為反攻。

    5月24日,蔣介石派陳銘樞師、張發奎師及葉挺獨立團兼程前進,入湘援唐。

    6月2日,唐生智在衡陽正式宣佈就任國民革命軍第八軍軍長、北伐軍前敵總指揮。4日,唐生智在湖南設立臨時省政府,就任省長職。同日,武岡縣黨部正式成立,當選臨、執委十五人,其中共產黨員佔九人。歐陽東正式就任縣長,張湘砥為十七團團長兼義勇總隊隊長。

    6月初到6月中旬,國民革命軍陸續抵湘,葉開鑫的「護湘軍」敗北。

    6月下旬,孫傳芳受趙恆惕委託,致電蔣介石,建議由趙恆惕回湘調解,湘事由湘人自了,南北兩軍俱應退回原處。

    5日,唐生智與陳銘樞、張發奎、葉挺兵分三路攻取長沙。7月1日,吳佩孚增派援湘第四路軍入湘。

    7日,唐生智臨時省政府令舊農會一律取消,重組新農會。得令後,在長沙開完會的劉卓等各縣農協領導又留了下來。

    11日,各路北伐軍進入長沙城。

    12日,長沙各團體代表開會,成立湖南人民歡迎國民革命軍北伐大會籌備處,要求各縣至少派兩名代表參加。

    次日,武岡縣縣長增派鄧成雲赴省城參加北伐大會。

    1926年7月16日,省會各界及各縣代表歡迎北伐大會勝利召開,到會五萬餘眾。

    散會後,劉卓、鄧成雲又參加了一系列重大活動,聆聽了夏曦對當前各項工作的指示。

    8月12日,蔣介石偕蘇聯顧問加侖將軍及白崇禧、鄧演達抵達長沙,隨後召開軍事會議,決定迅速進攻湖北。

    8月14日,蔣介石在長沙舉行閱兵式。16日,又公開發表了「討吳宣言」。劉卓、鄧成雲參加了此次大會。會上,蔣介石操著帶有濃重奉化口音的官腔聲嘶力竭地叫道:「現在,國民革命軍將與北洋正統決戰於江漢……國民與軍閥之爭,革命與反革命之爭,三民主義與帝國主義之爭,已至決戰最後之時期!」

    歡送了北伐軍,劉卓、鄧成雲帶著夏曦對各地農會的工作指示,於8月下旬回到武岡。

    回家的路上,劉卓、鄧成雲一直在商談誘殺張雲卿之事,兩人一致認同利用夏雨民鬧事誘他離開老巢最為妥當,只是離鄉日久,不知家中情況是否變化。

    回到縣城,先向歐陽東、張湘砥匯報此次赴省的情況,然後,劉卓向歐陽東轉達夏曦對各項工作的指示;鄧成雲與張湘砥商議誘殺張雲卿事宜。兩人來到義勇總隊會客廳,鄧成雲率先打破沉默:「這段時間,張雲卿那裡有何動靜?」

    張湘砥道:「這段時間易豪對他盯得很嚴,大的動靜沒有,但他與朱雲漢、張順彩已經接頭,打得火熱。」

    鄧成雲皺眉頭:「如此說來他歸附我們莫非有假?」

    張湘砥歎了口氣,望著鄧成雲不語。

    「張團長,你歎氣幹什麼?」

    「我在歎又失去一次捕殺張雲卿的機會。」

    「你認為,他已經懷疑我們了?」

    張湘砥避開鄧成雲的目光:「不是已經,他從一開始就懷疑。」

    「他有如此精明麼?」

    「常懷殺人之心的人也時時刻刻提防別人殺他。這與他精明無關。」

    「我們的事你對易豪說了?」

    張湘砥點點頭:「我們瞞不了他。你去長沙那天,他知道你剛從溪回來,就猜出你一定會用誘殺之計。並對我說,誘殺張雲卿是任何人都辦不到的事。他還帶來一個更不利的消息。」

    「什麼消息?」

    「易豪說,最近他探得張雲卿的手下鍾雪華從廣西回來了。」

    鄧成雲不解:「他的手下從廣西回來就不利於我們麼?」

    「張雲卿並不是單純從廣西回來一位骨幹。你一直在外求學,對張雲卿內部情況不瞭解。」張湘砥耐心地說,「張雲卿的班底,原是從廣西舊桂系拖出來的。」

    「他會去廣西搬救兵?」

    張湘砥點頭:「可以說是這樣,但更複雜。張雲卿手下的尹東波、謝老狗、鍾雪華等十幾位骨幹,原都是沈鴻英的手下——沈鴻英你知道麼?」

    鄧成雲點頭:「我讀書時,幾乎每天都能從報紙上看到他的報道。他好像被白崇禧追著屁股沒處藏身了。」

    張湘砥點頭:「知道得不多。沈鴻英從去年開始,就被白崇禧追殺,為了活命,只好又求助於吳佩孚,在江西和湖南邊界處東躲西藏。現在已經窮途末路,無錢無糧,沒有棲身之所。這次張雲卿派人去聯絡,正中他的下懷,要不了多久,定會過來。」

    鄧成雲聽後吃了一驚:「這如何是好!我們才一團零一營的兵力,怎敵得過數萬之眾!」

    「數萬之眾是沈鴻英對外吹噓的,只有一萬人。但都是能征慣戰的精兵良將。據易豪說,沈鴻英已派手下與張雲卿接觸,最早10月中旬、最遲11月初,沈鴻英就會開到武岡來。」

    鄧成雲站起身:「此事關係重大,走,跟歐陽東縣長商量對策去!」

    張湘砥與鄧成雲一起到縣長辦公室向歐陽東述說,恰好劉卓也在場。鄧成雲先簡述事由,再讓張湘砥說明詳情。歐陽東、劉卓聞訊大驚,認為這是當前工作中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

    歐陽東、張湘砥、劉卓一起分析敵情:沈鴻英部目前有一萬精兵,都系久經沙場能征善戰的老兵,武器裝備也先進優良,如今又有張雲卿、朱雲漢、張順彩三股土匪裡應外合,勢力之大是不言而喻的。在武岡方面,只有一個團和一個營的兵力,武器裝備陳舊,敵我力量十分懸殊,優點是,城牆高大堅固,城裡有五萬市民,這是一股不可忽略的力量。

    歐陽東說:「我們現在除了走群眾路線外,別無辦法——武岡駐軍本身力量不足,眼下革命軍正在鄂省激戰,一旦戰鬥打響,遠水救不了近火。如果走群眾路線,五萬市民就是五萬個戰士,再加上固若金湯的城牆,城門一關,任憑沈鴻英千軍萬馬,也休想攻破這道鐵壁銅牆。我是共產黨員,共產黨組織是相信群眾、依靠群眾的。這方面的工作由我來做。張團長是職業軍人,軍事上的事就由張團長全權負責。張團長,你有何高見?」

    張湘砥說:「如果歐陽縣長能做通群眾工作,就等於幫了我一半的忙。我團加上義勇總隊五百人,總共才兩千人,要對付沈鴻英一萬窮凶極惡的賊軍,確實不是一件易事。武岡城北高南低,北面是全城的心臟,但那裡最為險要,只要守兵和各炮位的炮手日夜守護,可安然無恙。估計沈鴻英也不會從城北進攻;南面雖有內外三道城牆,但地勢低窪,守兵不足,尤其是炮樓佈置太少,歷代攻城賊軍都是從南門著手。自崇禎七年以後,大的戰事有七十餘起,雖然武岡城沒有一次失手,但那是大刀、長矛的時代,如今沈鴻英部用的是衝鋒鎗、卡賓槍、機槍一類的武器,所以,這一場硬戰將是十分慘烈的。我建議,從即日起,全城實行戒嚴,各城門增加崗哨,進城者一律搜身,尤其對外鄉人,更要嚴格監視。城內大小各家飯館、客棧的老闆要召集起來開一個會,吩咐他們必須時刻高度警惕。」

    歐陽東、劉卓、鄧成雲齊贊張湘砥的方案周密。當晚,即令義勇總隊值勤人員逐一通知各客棧、飯店老闆召開緊急會議。

    次日,張湘砥召集全城二百餘家客棧、飯店的老闆在縣黨部禮堂開會,各營營長及易豪、周連生也到會場。

    老闆們不知發生何事,從上午至下午才陸續趕到。臨場,張湘砥決定由歐陽東發言講話,因他是外鄉人,讓歐陽東出面似乎更妥當。

    人員到齊,兩人交頭接耳一陣,歐陽東便向台下拱拱手,示意大家安靜。

    歐陽東以純正的本地話說道:「父老鄉親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北伐軍自8月中旬從長沙出發向湖北進攻,一路所向無敵,先後收復了汩羅、平江、岳陽、通城,汀泗橋之役,打得北洋軍閥落花流水。9月16日,北伐軍第八軍佔領了武勝關,吳佩孚已退到河南信陽,我們的北伐終於成功了!」說到這裡,率先拍起了巴掌。

    張湘砥、劉卓、鄧成雲、易豪等人在主席台上猛拍。台下先是沒有太大反映,見上面拍,跟著也拍。

    「我們的北伐是成功了。」歐陽東又掃視一眼台下,「不過,敵人卻不會甘心他們的失敗,仍然在作最後的掙扎。在宣佈好消息的同時,今日,我要告訴父老鄉親們一個不幸的消息——」

    全場嘈雜之聲戛然而止。

    「吳佩孚從今年5月份開始,就不斷電令廣西舊桂系殘餘沈鴻英、韓綵鳳部從後方擾亂北伐軍。4月16日,韓綵鳳侵佔通道、城步,窺視武岡,因見武岡城牆高大堅固,不敢貿然下手。至今年8月份,我縣土匪張雲卿、朱雲漢、張順彩出於一種仇視革命、仇視人民的報復心理,與舊桂系老牌軍閥沈鴻英內外勾結,出動一萬賊軍就要來攻城了!」

    全場嘩然。

    「靜一靜,靜一靜!」歐陽東雙手做向下壓勢,「我們據城守兵不足兩千人,武器裝備也落後於人,特別是沈鴻英這次攻城的目的並非僅僅『擾亂北伐後方』。他是個野心勃勃而又手段殘忍的流氓軍閥。當年舊桂系據廣東,正是沈鴻英縱容部下搶掠強姦,才引起粵人對桂軍的無比痛恨。特別是現在,他是遭白崇禧追擊才逃竄到湖南境內的,無餉無糧,就剩一群窮凶極惡的匪徒,一旦攻入武岡,父老鄉親們就會遭殃!」

    全場氣氛緊張異常。

    「武岡人民是一個不畏強暴的群體,自崇禎七年以來,覬覦我們這塊風水寶地的強盜不少,因為有人民的齊心協力,我們從沒遭受過血流成河的滅頂之災。正因為如此,這座古城才這般富裕,富裕得令歷代強盜垂涎!在湘西各地流傳著一種說法,說武岡城裡的銀子齊腰深。這個傳說並不是沒道理,因為數百年來,這裡從來沒有直接受到戰爭的洗劫,它沉澱了我們祖先世世代代聚集、創造的財富!如果一旦讓沈鴻英、張雲卿的陰謀得逞,我們對不起的不僅僅只是自己——還有列祖列宗!

    「因此,我們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奮力保護自己的城市!今天到場的父老都是各家客棧、飯店的老闆,分佈在全城每一個地方。今天請你們來,就是提醒你們,從即日起,密切關注每一個住宿、用餐的陌生人——尤其是外鄉人,一旦有可疑之人,應立即向張團長報告!」

    散會後,歐陽東等共產黨人留在縣黨部辦公,張湘砥則偕易豪回義勇總隊辦公室商量事情。張湘砥問易豪對沈鴻英的進攻有何不同意見。易豪說:「張團長的部署總體上是無隙可擊的,問題是每一個環節必須都不能出問題。尤其是四道城門的衛士。真真實實,如果硬攻,我們有城牆作為屏障不足懼,怕的是沈鴻英派人潛入城裡。」

    張湘砥點頭道:「你這個意見很重要,若讓強盜潛入城裡,來一個內外夾攻,後果不堪設想。你認為怎樣才能防止強盜潛入?」

    「當然是各守門衛士盡職盡責。我覺得張團長提出的『逐個搜身』之辦法不夠理想。一般強盜入城,武器是藏在籮筐或者柴擔裡。因此,搜查物件比搜身更為重要。即使他們能潛進城來,沒有武器對我們並不構成嚴重威脅。」

    「很好!」張湘砥道,「我們馬上這麼辦。還有情報工作也很重要,這一環節你要高度負責。你是當地人,對各處地形熟。」

    「我負責的環節保證不會出問題。」易豪說:「我已經增派了許多探子,除了密切關注張雲卿、朱雲漢之外,另外還派了人潛往南鄉——那裡是廣西來武岡城的必經之地。」

    話說武岡城內嚴陣以待,做好充分準備迎戰沈鴻英,短時間內安然無恙,並未發生異常情況。

    1926年10月上旬,在南鄉負責偵探的周連生向易豪報告,說有一支一萬人左右的大軍抵達南鄉,暫據在龍溪。兩天後,負責監視張雲卿的探子報告說張雲卿已喬裝離開石背張家,去向不明。

    易豪把情況及時反饋給張湘砥,兩人一致認為那支軍隊正是沈鴻英部,張雲卿離開石背張家,乃是與沈鴻英接頭。於是兩人馬上向歐陽東報告。

    當夜,歐陽東緊急召集各街道的負責人,告訴他們,如今大軍壓境,各位父老鄉親必須高度振作,隨時準備與強盜血戰。

    消息傳開,整個武岡城被一派緊張、恐懼的氣氛籠罩。

    數日後的一個中午,張湘砥與易豪剛剛用過餐,一少婦急急跑來,提出非與張團長見面不可。守門衛兵把少婦領進來,她急急地報告道:「張團長,我家店裡來了十幾個外鄉人,行跡十分可疑,說的也是外鄉話,更奇怪的是,他們都挑了滿擔貨物,既不像是買來的,也不急著去賣。我丈夫估計他們絕不是明路人,一邊裝做沒事一樣穩住他們,一邊悄悄派我進城向張團長報告。」

    「別急,慢點說。」張湘砥讓少婦坐下,「你是哪家店裡的,丈夫叫什麼?」

    少婦坐下,用手絹拭去額上的汗星:「我丈夫叫蔣太兵,他的父母原在東門外開了一家迎春亭客棧,後不幸被張雲卿所殺,這家客棧就由我和丈夫打理。」

    張湘砥點頭:「如此說來,你家與張雲卿有不共戴天之仇,心裡很痛恨土匪。」

    「不光我家,全武岡的百姓都痛恨土匪。」蔣太太說。

    「很好。只是你已出來這麼久,他們會不會已經離開了?」

    蔣太太道:「這個我們早有提防。出門前,我丈夫就叮囑先告訴族裡人,若強盜真要離開客棧,族人們就會動手。」

    易豪起身,對張湘砥說:「我跟這位老闆娘先去看看,有情況我會及時報告。」

    張湘砥點頭:「小心行事,如果對方不急於走,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多觀察一段時間,希望得到更多的情報。」

    易豪答應著,出到外面,點起二十餘名行動迅速、槍法好的士兵開往東門。

    到了城門口,易豪要蔣太太出城看看,一會蔣太太回來說:「他們還沒有走。我的族人們都拿著扦棒守在各家,隨時可以去打賊人!」

    易豪點頭:「你先回客棧,當什麼事情也沒發生。」轉對手下,「你們暫且去城牆上的炮樓裡躲一躲,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隨便走動,我去去就回來。」

    蔣太太回去一陣,易豪脫下軍裝,頭戴博士帽,戴一副金絲眼鏡,一身紡綢長衫,足蹬三接頭黑色皮鞋,扮做一位游手好閒的闊少,一步三搖地出城向迎春亭客棧走去。

    來到客棧,易豪揀了張不起眼的桌子坐下,要了一碟花生米、一碟豬耳朵、一碟武岡滷牛肉,一壺米酒。服侍他的是蔣太太,二人裝做不認識,就像尋常客來飲酒一般。

    易豪一邊飲酒,一邊悄悄注意東廂那十幾個客人。果見他們的面孔十分陌生,有好幾個都是高高的額頭、尖尖的下巴、黑黑的面孔,很顯然,這不是湖南人的特徵。

    飲了數杯酒,總算聽到他們在低聲對話——恰恰又是聽不大懂的客家話。易豪聽張湘砥說過,沈鴻英原籍廣東連山,後落籍廣西,說的是客家話,隨他當兵的大多數也是客家語系。在舊桂系,是以語言分親疏的,以說廣西土話的地位最高。陸榮廷是廣西人,說的是廣西土話,沈鴻英不受重視這也是主要原因。

    易豪已有九分把握肯定這夥人是沈鴻英派來刺探情報的。那麼,他們不進城去偵探軍事設施而跑到這客棧來幹什麼呢?

    他們身邊的擔子引起了易豪的注意。

    這是一擔木炭,砌得很高,為了防止籮沿的炭斷後掉地上,又在周圍攔了一圈稻草、稻草幾乎把所有的木炭包得嚴嚴實實。

    易豪估計了一下高度,很快明白木炭中間夾裝了衝鋒鎗一類的武器,因為四門查得太嚴,才繞道來到這客棧裡躲避搜查。那麼,既然他們已躲過搜查,為什麼不立即離開?

    過了一段時間,易豪發現,那幫人不時向窗外張望。他立即明白他們在等什麼人,最可能的是等進城偵察軍事設施的同黨。他匆匆地喝完壺裡的酒,起身結賬,然後徑直走向東門。

    守城門的衛兵都認識他,但為了不露出破綻,易豪舉起手主動接受搜查。進了門,向左一拐,沿石階蹬上城牆,炮樓裡早迎出周連生。

    「連生,你來幹啥?」易豪問道。

    兩人走進炮樓坐下,周連生說:「我剛從北鄉回來,發現張順彩、朱雲漢匪部都從雙壁巖出來了,估計是去石背張家與張雲卿匪部會合,因此,特回來報告。」

    易豪:「看來,這一次要動真格了。你很辛苦,不在家休息,來這裡幹啥?」

    「不辛苦。」周連生說,「我回來剛向張團長匯了報,就碰上一位名叫喬立成的瘦男人趕來報告。說今日有一位外鄉人喝了他的茶,還有意把茶潑向地上,另外還有一個本地人陪著那外鄉人,樣子十分可疑。」

    「一個外鄉人,一個本地人?」易豪自語道,「莫非是一個本地土匪陪著沈鴻英在城內察看軍事設施?」

    「對,很有可能是這樣!」周連生立即附和道。

    「若如此,他們一定要從這裡出去,連生,你認識很多張雲卿手下,注意一下,看看是誰陪伴沈鴻英。」

    此時已近黃昏,要回家的人都匆匆走出城門。倆人站在東門城牆上的炮樓裡向下望去,可以看清楚剛剛走出城門的路人。

    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同時映入易豪、周連生的眼裡——張雲卿正陪著一位身材肥胖的外鄉人向迎春亭方向走。

    易豪對周連生說:「快,你馬上下樓通知城外的老百姓,告訴他們,面前兩位胖子是土匪,要他們扮做樵夫跟在後面,我隨後就到。」

    周連生下了炮樓,易豪令同來的二十餘名快槍手和炮樓上的二十餘名守城軍做好戰鬥準備。他自己則站在炮樓臨東的窗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張雲卿與沈鴻英的背影。

    在他的視野裡,一群拿著扦棒的農民陸續從屋裡出來,尾隨在張、沈後面……張、沈進了客棧不久,又在一位老闆模樣的年輕人帶領下上了樓。易豪一陣竊喜,他知道張雲卿、沈鴻英一定是開了房間在客棧過夜。如果是這樣,等他們睡覺後行動,那是再好不過了。

    然而竊喜沒多久,張雲卿、沈鴻英又下了樓。與此同時,扮做樵夫的農民已經沉不住氣,操著扦棒擺開了架式。

    「弟兄們快!」易豪一聲令下,四十餘名士兵紛紛從炮樓下來,打開城門,向迎春亭客棧衝去。

    槍聲響了——那是賊兵向手持扦棒的百姓開槍……扦棒再利,怎能抵擋得住槍彈,槍聲一陣陣從那邊傳來,當易豪最後一個趕到,已有十幾位百姓倒在血泊裡……

    易豪率部成半圓形包圍了迎春亭客棧,並很快接上了火。這時,客棧裡突然一片混亂,住客們要從後門逃走,結果遭到賊兵的槍擊,留在客棧的住客嚇得哭叫起來。

    太陽西沉,連楓木嶺上那一抹紅霞也消失了,雙方激戰中,易豪幾次想衝過前面的開闊地切斷賊軍的退路都沒能成功。隨後張湘砥聽到槍聲派來大隊援兵,賊軍已向迎春亭客棧後面、凌雲塔方向逃走了。

    打掃戰場,賊軍沒有留下一具屍體,但十幾位當地百姓和七八名客棧住客已慘死賊軍槍下。客棧年輕的老闆娘也死了。槍聲停了很久,老闆蔣太兵才從床底下爬出來,撲在妻子屍體上痛哭不已。

    這一次又讓張雲卿逃走了,易豪十分懊喪。如果早知是張雲卿進了城,只要在客棧後方佈置一個排的兵力,量他插翅也難飛走。

    易豪回到城裡,向張湘砥匯報詳情,當他知道張雲卿、沈鴻英竟敢親自進城偵察,倍感驚訝,歎道:「張雲卿、沈鴻英不愧為一代梟雄,竟有如此膽略!」

    易豪道:「這就是張雲卿的性格,越是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偏偏去幹,竟然還次次成功。」

    歐陽東、劉卓、鄧成雲聞訊趕來,詢問詳情。大家唏噓不已,都切切實實地感覺到,一場血戰已無法避免。

    當晚,張湘砥為提防沈鴻英攻城,將駐紮在水西門外的官兵全部遷入城內,又以駐軍團長和義勇總隊長的身份發佈命令,全城實行戒嚴,所有寄住在內城各旅店、客棧的外鄉人除了嚴格盤查之外,一律關進大牢,確認身份之後,於次日天亮後逐出縣城,數日之內不准進城。

    緊接著,歐陽東、張湘砥連夜擬寫文告,動員所有政府人員謄寫,於次日天亮貼往四門,派義勇兵分別到各鄉集鎮張貼。

    文告稱:舊桂系巨匪沈鴻英聯合本埠土匪張雲卿、朱雲漢、張順彩,為破壞北伐後方,覬覦武岡城,將於近日入城燒殺搶掠。故此,本城從即日起實行全面封閉,任何人不得進城,特此告示。

    文告貼出,全城一片風聲鶴唳,緊張異常。城牆上增加崗哨,日夜看守,兩千官兵和衣而臥,槍不離身,一聲令下,數分鐘內即可投入戰鬥。全城市民,則通宵不眠,夜不閉戶,提防潛入城中之賊軍放火。

    一時間,武岡城就像定時炸彈臨炸前的沉默,在平靜的外表下醞釀著一場驚天動地的爆炸……

    一天、兩天、三天……直至第十天仍然平安無事。有些人開始失去警惕性了。

    第十天傍晚,易豪發現各處守兵有所鬆懈,即爬上城牆從南至西至北,大聲疾呼:「弟兄們呀,這是賊軍的麻痺戰術,千萬不要上當!越是到了這種時候,越是到了最後關頭!越要振作起來,今晚賊軍就要攻城啦!」

    這是1926年10月20日,深夜,在朦朧的月光下,一大群黑影如蟻似蜂般從南鄉穿過赧水河對岸的半邊街向這邊湧來。

    站在城南炮樓上的守城兵最先發現了敵情,根據事前約好的暗號,朝天向城內連放三槍。

    槍聲打破了曠日持久的寧靜,三聲槍響過後,小王城那邊傳來「嘀嘀噠,嘀嘀噠」如鬼叫一般的軍號聲。

    隨即,兩千餘名荷槍實彈的官兵跑步來到城南城牆上。

    此時,沈鴻英正好率賊軍兵臨城下。

    一萬賊軍黑壓壓一片,像一股潮水,藉著風勢就在瞬間湧到城牆這邊來。

    他們用機槍掩護抬著雲梯的敢死隊吶喊著向牆腳逼近。守軍藉著堅固厚實的炮樓,把槍從炮眼裡捅出去,對著城牆外打槍。

    槍林彈雨中,尖厲清脆的槍聲和沙啞雄渾的吶喊聲交織在一起,響徹雲霄,把全城已經麻木的市民們驚醒了。

    各家各戶,留下老和幼,青壯年男人挑著早已備好的石塊主動爬到城牆上,與守軍一道,向牆外一塊接一塊地扔石頭。

    沈鴻英第一次攻城堅持了二十餘分鐘,因損失慘重,鳴號收兵,在城牆下留下一大堆屍體。張湘砥部也傷亡十數人。

    賊軍雖然暫退,但城牆上的軍民仍不敢怠慢,提起精神,準備迎接賊軍的第二次進攻。

    半個小時後,如蟻的賊軍又向城牆腳下湧來,這一次改變了方向,向正南一轉,後面的機槍掩護,前面的敢死隊抬起一根數百斤的大楠木撞擊南城門……

    「通——」「通——」

    沉悶的撞擊聲彷彿不是撞在厚實的城門上,而是撞在每一位軍民的心裡。

    張湘砥身先士卒,手持雙槍,衝上正南門城樓,一邊左右開弓,一邊大聲鼓動:「弟兄們,父老鄉親們,生死決戰的關頭到了,打呀,殺呀,狠狠地殺!」

    隨後,易豪率數十名槍手跑過來,向南門外開槍……賊軍敢死隊員中彈紛紛倒斃,撞門聲由強變弱,終於沒有了聲音……賊軍收兵號吹響了。

    是夜無話。

    次日天亮後,張湘砥、易豪登上城樓,發現賊軍早已撤走,在河對岸離城三里路遠的黃家坊紮寨安營,一派不拿下武岡城絕不收兵的架式。

    易豪粗略點了一下,在正南門有五十多具屍體,靠西的城牆下,有三十多具屍體。他派了補充營的官兵從城門出去,對屍體逐一搜查,除了一些煙卷、香袋、女人相片之外,幾乎沒有一樣值錢的東西。其中有一樣稍值錢的是一塊舊懷表,那是從一位中校連長身上搜來的。

    由此可知,沈鴻英及他的手下目前是何等的貧困、潦倒。這也難怪,廣西被新桂系佔領,幾乎沒有了他的安身之所,加之被白崇禧窮追猛打,無喘息之機會,當然會很窮。

    同時,武岡軍民也料想到,日暮途窮的沈鴻英如今已是孤注一擲,若攻下武岡城,不僅能解決吃喝、用度和軍餉問題,還能以這座固若金湯的城市作為他的發展基地。如今陸榮廷早去蘇州當寓公了,舊桂系裡就沈鴻英勢力最強,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東山再起,恢復他那失去的天堂。

    易豪把對屍體檢查的結果向張湘砥作了匯報,又令手下把屍體從赧水橋上扔下去,任滾滾波濤將其吞沒,捲走到遙遠的洞庭湖。

    赧水是資江河的上游,赧水的源頭在雪峰山腹地,經過九曲迴腸的流淌和百川的彙集,來到武岡城已初具規模。每當夕陽西下,懸掛於西北面楓木嶺之巔,滿目夕照,紅霞百朵,這時,如果站在南門口古老的石橋上極目遠處風光,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夕陽、紅霞倒映在水裡的美景。赧,《辭海》解釋為「因羞慚而臉紅」,這大概便是赧水河的來歷。赧水河上面的橋名「赧水橋」,最早建築於宋代,那時不過是木橋而已。現在留下的橋,復建於崇禎七年,朱王為便於修築城牆,先建了這座赧水橋。赧水橋自古至今,有一遠近聞名的小吃——米粉。此種米粉柔韌爽滑,色澤晶瑩,配上佐料,是各階層人員競相享用的食物。其實,若追溯起來,武岡米粉的發源地在雲南,雲南「過橋米線」與之同出一轍。洪武年間,朱元璋之第十八子朱楩封藩雲南,其兄登基後,怕他造反,連哄帶騙,讓其遷至武岡,以便看管。雲南「過橋米線」的工藝流程,也就在那個時候帶入武岡。

    卻說1926年10月20日半夜,沈鴻英連續兩次攻城敗退後,是夜無事。

    但守城軍民不敢怠慢,徹夜固守,次日一早,發現沈鴻英軍據南門外三里處黃家坊,知其賊心不死,在清除城牆下、南門口的敵屍後,仍舊緊閉城門,動員全城市民投入戰備。青壯年搬運石塊壘上城牆,老翁、婦女則在城牆下打灶架鍋煮稀飯。忙碌一整日,至21日半夜,賊軍又來攻城。

    此次賊軍攻城有所不同。前面敢死隊掮著三根數百斤重的楠木柱樑,逕沖南門口。臨近時,喊殺震天,槍彈呼嘯,連成一片。賊軍以梯隊形攻城,後面由機槍向城樓和兩翼開槍,子彈密集,守城軍民被壓在炮樓或掩體裡,抬頭不得。

    很顯然,沈鴻英此次攻城比昨日更為兇猛,而且做了周密的部署。

    「通——」那是楠木柱樑撞擊城門之聲。一次撞擊,城門搖搖欲裂,沉悶的撞門過後,又是一陣震天動地的吶喊聲,隨即是更為兇猛的撞門聲再加上密集的槍聲,彷彿地在動,山在搖。

    很快,易豪看出了問題,對張湘砥說:「團長,賊軍以階梯式撞城門,又有機槍掩護,要不了多久,城門就會被撞開,那時候,我們就只有死路一條!」

    「怎麼辦?」張湘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這時,劉卓從牆下爬上來,對張湘砥說:「張團長,城門快要給撞開了,怎麼辦?」

    張湘砥對易豪說:「易營長,你負責在城牆上指揮狠打,我下去看看。」

    張湘砥隨劉卓走下城牆,來到城門內,只見一群士兵用木棍在拚命頂,但外面楠木撞擊力之巨大幾乎無法抗拒,兩邊銜接在鐵槽裡的門樞已經裂開了裂縫。

    如今,這道門已成了全城近六萬軍民的生死之門,能頂住,大家有活路,頂不住被撞開,死路一條。

    正在萬分焦慮中,歐陽東領著一幫市民扛著鋤頭、挑著筐湧到了門口。張湘砥一拍大腿,叫道:「好辦法!歐陽縣長,真有你的!」

    「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歐陽東說,「如今我把這成語改了一下,叫『兵來土掩』。」

    張湘砥大笑,和歐陽東一起加入了搬石運土的行列。

    外面的賊軍冒著槍林彈雨瘋狂地撞著城門;城內,歐陽東率市民們拚命搬運土石,在城門內壘起了一道厚厚實實的土石內牆。

    用木和鐵皮交叉做成的厚實城門終於撞破了——不得而知,賊軍興奮之後旋即就是大失所望。沈鴻英惱羞成怒,率部向西移動,轉攻旱西門。

    城牆上的守兵齊聲吶喊:「賊軍去旱西門啦,打呀,殺呀!」

    城內歐陽東聞聲,迅率挖土方的市民向西飛奔。來到旱西門,正好賊軍在外面吶喊著撞城門。子彈在頭頂上呼嘯,守城官兵在奮力還擊。

    旱西門內的土方較多,搬運起來十分方便,這一次賊軍堅持不到半小時,又向水西門移動。

    水西門是穿城河引資水進城的入口,入口之上有一座石拱橋名牛市橋,俗名「牛屎橋」,那裡有一個湘西聞名的耕牛交易市場,雲集了來自各地的耕牛或菜牛和牛販。

    歐陽東是土生土長的武岡城人,自小他常和夥伴們光著屁股在這河裡摸魚捉蝦拾貝。對水西門再熟也沒有了。他心裡十分火急,知道這裡是全城最薄弱之處,一旦沈軍在土匪的帶領下來到這裡,從「牛屎橋」下鑽過來,那麼全城就危險了。因此,早在賊軍攻旱西門時,他就防到了這一步,組織上千名市民,把大量的土石倒在牛屎橋下,當賊軍真的趕到時,已經無懈可擊了。

    凌晨3時,沈鴻英鳴號收兵,是夜再無戰事。為掌握賊軍情報,沈鴻英收兵後,易豪用軟梯放周連生從南門東側出去,涉過赧水河,潛往黃家坊。

    1926年10月22日,秋高氣爽,艷陽懸天,與城南遙遙相望的雲山正是景色絕佳、香火旺盛的時節。

    雲山,乃佛教第七十二福地,與南嶽衡山齊名,山上寺廟、塔林林立,有僧民近千人,遠近善男信女求神拜佛者絡繹不絕,但如今武岡城被重兵圍困,人民水深火熱,雲山的菩薩呀,如果你們真的有靈,難道就眼睜睜地目睹這一場人間慘劇發生在眼皮底下嗎?

    第三天夜裡,賊軍又在南門、旱西門、水西門丟下近百具屍體。易豪還要把屍體扔入赧水河,歐陽東得知後,立即予以制止,以免污染下游水質。最後,分別在三道門外各挖一個大坑,就地掩埋,只剩下一部分人頭,分別懸於東西南北四道門外。

    已經進行了兩夜激戰,賊軍還是不會死心。眼下秋高氣爽,風高物燥,最怕的是賊軍火攻。當日,歐陽東、張湘砥、易豪召集各街道的頭領,動員各家各戶備足水,以防賊軍放火,同時又動員老人、婦女,在城牆下繼續燒稀飯,青壯男人仍每天向城牆上搬運石塊。

    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的軍民,經過十數個鐘頭的緊張準備,又迎來了守城的第三個夜晚。

    晚飯過後,周連生抄原路回到城牆下,易豪下令守軍放下軟梯。

    周連生爬上城樓,易豪關心地問道:「吃過飯了麼?」

    周連生道:「吃過了,當地老百姓知道我是城裡出來的探子,都很熱情,他們備受賊軍騷擾,恨不得賊軍早日離開。」

    「有重大發現麼?」

    周連生點頭:「沈鴻英經過兩夜猛攻未能拿下,惱羞成怒,大罵武岡刁民比軍隊更為可惡。今日早晨,他派張雲卿、朱雲漢到附近幾個村莊大肆搶劫糧食、豬、牛、羊、雞、狗。下午舉行誓師大會,喝血酒,沈鴻英在會上痛哭流涕,說他南征北戰,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區區一座小城,守軍不過兩千人,他以一萬雄兵連攻兩夜,死去弟兄二百人,居然還拿不下來,如此奇恥大辱,實難嚥下這口氣。今日特地和賊眾喝血酒誓師,定要攻破縣城。一旦拿下,血洗七日七夜,武岡城中,無論男女老幼,一個不留!」

    易豪倒抽一口涼氣,喃喃道:「沈鴻英果然心如蛇蠍!」

    「可不是。」周連生道,「當時我正躲在黃家坊附近的村子裡,只聽到驚天動地的喊叫聲,什麼『攻下武岡城,血洗七天七夜』,聽起來真是令人不寒而慄。」

    易豪道:「這事一定要盡快告訴張團長、歐陽東縣長。連生,走。」

    周連生隨易豪來到南門炮樓,向正在這裡觀察敵情的歐陽東、張湘砥報告賊軍的情況。歐、張聽後大驚。歐陽東說:「此事一定要轉告全城軍民,讓他們知道一旦城市失守,立刻就會血流成河,屍堆如山。」轉對鄧成雲,「你馬上組織宣傳隊,敲著鑼鼓沿街宣傳,告訴市民們沈鴻英的狼子野心!」

    鄧成雲下去後,周連生接著匯報:「還有,他們連攻兩日,知道硬取困難,誓師大會後,張雲卿等土匪還領著大隊廣西佬在雲山腳各村大搶特搶,見值錢的就要,見女人就強姦,見青壯年男人就殺,彷彿是拿不下城市,要在無辜百姓身上宣洩似的。特別有一點最值得注意,土匪每搶一處,總是把各家各戶的煤油、桐油搜集起來。」

    張湘砥歎道:「他們果然採取火攻!」

    易豪提醒道:「張團長、歐陽縣長,關於火攻一項,張雲卿是很有經驗的,他曾經成功地火燒過溪陳家寨——那年也是現在這樣的季節和天氣。我們不能不防。」

    城樓上正說著話,突然一大群賊兵向城牆湧來,剎那間千百個火把齊燃,映紅了半個天際,吶喊聲一陣高過一陣,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一個內容:

    「拿下武岡城!」

    「血洗七天七夜!」

    「拿下武岡城!」

    「血洗七天七夜!」

    然而,奇怪的是賊兵除了吶喊,並不攻城,只向東西兩個方向轉移。

    一會,東門、迎春門、北門、北門閘、旱西門、水西門各門守軍紛紛來正南門炮樓報告敵情:賊軍已包圍全城,尚未發起攻擊。

    張湘砥、歐陽東令全城軍民除各戶留守一名防火人員之外,全部登上城牆,嚴陣以待,隨時準備血戰。

    已經是秋末初冬之際,深夜寒風刺骨,霜霧很重,全城約四萬多軍民在城牆上站成一道人牆,在寒冷中,不一會兒,每個人都能從頭頂上掃下大片露水。

    各家各戶,都把家中的煤油倒入捅空的竹子裡,一端塞上棉花,做成久燃不滅的火把,插在城牆。上萬個火把把古老的城市圍成圈,在黑暗的夜空下閃爍,這是一道怎樣蔚為壯觀的風景啊!

    賊軍一直在聲嘶力竭地吶喊,卻並不發起攻擊,直至天亮。

    天亮後,城牆上的軍民發現各處道路口已被全部封鎖……

    看著這陣勢,易豪很快明白對方的真實意圖,對張湘砥、歐陽東說:「不好了,賊軍封鎖我們,是為了切斷我們與外界的聯絡,他們所以暫不攻城,是因為還沒有搶夠足以燒燬這座城市的煤油。」

    張湘砥一聽急了:「我們該怎麼辦?」

    歐陽東道:「現在已經晚了,其實我們早就該派人去邵陽搬救兵。靠自己的力量是不足以守城的。」

    張湘砥捶著胸道:「是呀,我們怎麼就忽略了這一環節!」

    眾人噓唏,這時易豪乾咳一聲說:「早在迎春客棧與張雲卿接火的當天晚上,我就預料到會有今天,已經連派二位弟兄去邵陽報信了。」

    眾人鬆了口氣。張湘砥正要稱讚幾句,易豪歎了口氣說:「不過,這是沒有用的,我是張雲卿的老對手,太瞭解他了。他也會在事前派人在通往邵陽的關卡上攔截。當時我就有這種預料,到目前為止,快半個月了,邵陽方面仍無回信。由此可知,我派去的人已在半路遭了暗算。」

    眾人的情緒再一次陷入低谷。

    沉默良久,仍是易豪打破局面,抬起頭望著張湘砥、歐陽東說:「如今由我們派人去邵陽搬救兵可能來不及了,武岡到邵陽有三百多里,步行來回起碼也得幾天幾夜。不如這樣,選一位機靈大膽的兄弟連夜趕往黃橋鋪,要張光文派快馬去邵陽。」

    張、歐陽都認為此計是惟一可行的辦法。

    1926年10月23日深夜,易豪把一位體輕腿健的心腹用繩索捆綁起來,趁著賊軍防備不嚴,從東門城牆上吊下去,但沒有多久,黑暗中便傳來槍聲和人中彈後的慘叫聲。

    易豪連吊三人下去,都遭到同樣的結果。眼見無計可施,最後迎春客棧老闆蔣太兵自告奮勇道:「易營長,讓我下去吧!」

    易豪望著他:「你家四口已有三人死在張雲卿手裡,你這一去……」

    蔣太兵咬牙切齒道:「正因為我家親人全部慘死於張雲卿之手,我更應該為他們報仇!」

    易豪點點頭,為了慎重,這一次,他用了一條十幾丈長的繩子吊著蔣太兵從城北大炮台地段下去。

    城北是全城最為險峻的地方,除了本身有三丈高的城牆,下面還有七八丈高的一道懸崖。

    蔣太兵被吊下去後,大家的心就懸了起來。直至過了很久很久,沒有聽到槍聲,眾人才鬆了口氣。

    從這一刻開始,全城六萬軍民的安危就繫在蔣太兵身上了,一旦他落入賊軍手中,搬不來救兵,待張雲卿搶來足夠的煤油,這座有近兩千年歷史的文化古城連同六萬生靈,就要化為灰燼,成為溪陳家寨慘案的延續。張雲卿也將會因這兩次「壯舉」,而載入史冊。

    1926年10月24日,武岡城已被圍困了整整五天。是日上午,突然有一支人馬來到正南門步槍射程之外的地方停住,排列成隊,大聲吶喊:

    「攻下武岡城!」

    「血洗七天七夜!」

    「攻下武岡城!」

    「血洗七天七夜!」

    吶喊聲停止,只見張雲卿拿著一個鐵皮做成的擴音筒來到,隊列前,高聲地喊道:「歐陽東、張湘砥聽清楚了,現在誰也救不了你們啦,乖乖地出來受降吧,可以免你一死!」

    易豪對張湘砥說:「張雲卿又要玩花樣了。」

    張湘砥對下面的陣勢並不在意,他牽掛的是救兵什麼時候到,問道:「如果蔣太兵順利地通過封鎖,這時候應該到了吧?」

    易豪抬頭看天,見日懸中天,說道:「如果他跑得快,天黑前可以趕到。」

    張湘砥掐著手指算道:「就算今晚趕到,張光文派快馬又要明天晚上才能到邵陽,今天是24日,起碼要到28日,救兵才能趕到。謝天謝地,這幾天希望張雲卿不要收集到太多的煤油!」

    下面的張雲卿又在喊叫:「歐陽東、張湘砥你們別做夢了,救兵是不會來的!早在半個月前,老子已在各關卡佈置了便衣崗哨,凡可疑者、深夜過關者,格殺勿論!昨晚你們用繩索吊下來的報信人,都被我們打死了,還有一位也在半路抓到,怕你們不信,特意帶來了,你們睜開眼睛認一認吧!」

    城牆上的軍民望見幾個賊兵架著一位年輕人,把他推到隊列前,眾人認出,竟然就是蔣太兵。

    連這最後一線希望都破滅了,城牆上軍民的心一下子墜入冰窟……

    下面,張雲卿和賊軍在得意地狂笑,笑完後,張雲卿接著叫嚷:「歐陽東、張湘砥還有易豪,我可以告訴你們,你們逃不出去了!老子現在不動手,是因為還沒有弄到足夠的煤油,最遲三天,最快兩天,就可以把武岡城變成一片火海!哈哈哈哈,我們就要成功啦!」

    天,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陰沉下來,死亡的愁雲籠罩在每一個人的心裡……從沒有經歷過大事的婦女開始抱著兒子痛哭。她們哭道:「兒呀,你好苦命,才一點點大,就逢上了這樣大的災難……兒呀,娘死不足惜,只可惜了你還這麼小。蒼天啊,你要張張眼睛呀!嗚……」

    張湘砥、歐陽東、易豪及全體軍民正在焦急之際,只見一個負責防守旱西門的小頭目慌慌張張跑來報告:「歐陽縣長……張、張團長,大……大事不好,賊軍打……打地洞進城啦!」

    歐陽東、張湘砥、易豪大驚失色,匆匆趕至旱西門炮樓。憑欄向下望,城牆腳下是一丘約十餘丈寬的水田,水田過去是一排參差不齊的民房。粗看之下,除了沒有賊軍,也不見任何動靜。

    不等張湘砥、歐陽東動問,小頭目報告道:「前天晚上,賊軍從四個方向圍城,除了喊叫,一直不曾發起攻擊。當時,我們感到奇怪,到了下半夜,發現那排民房後面有動靜,好像有人忙碌的樣子,但不知道他們在忙些什麼。原以為到天亮後就能看個明白,誰想昨天從早晨到下午,都沒有任何動靜。一到深夜,又開始忙碌了。我預感到賊軍又有什麼陰謀,今天一早,果然發現了問題。」他指著兩棟民房之間的空隙說:「你們看,那堆土昨天是沒有的,今早天一亮就堆在那裡!」

    歐陽、張、易望去,果見一堆新土,在霜霧裡正冒著熱氣呢。

    每個人的心頭,又增添了一道危險的陰影,張湘砥徵詢地望著歐陽東:「他們已經挖了兩夜,不知道挖到哪裡了。」

    歐陽東道:「是啊,真沒想到他們會用這一招,而且選擇了易於挖掘的旱西門。兩個晚上的時間,最起碼應該是過了城牆了。」

    「我們該怎麼辦?」張湘砥顯然有點驚慌了。

    歐陽東轉問易豪:「易先生,你認為該怎麼對付?」

    易豪想了想,說道:「賊軍既然採用坑道戰,我們也只能用坑道對付,別無良策。」

    歐陽東點頭道:「和我想到一塊去了。這事刻不容緩,走,組織人馬去!」

    歐陽、張、易三人尚未下樓,一大群拿著鋤頭、竹筐的市民沿著護城河已經向這邊走來——他們聽到賊軍想打洞進城的消息後,都自發地帶挖掘工具過來。

    歐陽東異常興奮,當即在距城牆約五丈遠處劃下一條長線,讓市民們垂直地挖一條塹坑下去,越深越好……

    如今已經到了生與死的緊要關頭,市民們挖得十分賣力,至深夜,已挖好一道長二十餘丈,深三丈的大塹坑。

    子夜時分,在中段作業的市民,已能聽到對面的鋤頭聲,於是立即向歐陽東、張湘砥報告。

    歐陽、張二人到實地考察,估計賊軍距塹坑已不到一丈遠,即下令停止挖掘,作業人員立即離坑,將護城河中的水引入,向塹坑內灌水……

    旱西門外的地勢本身比城牆內低了數尺,若對方不及時發現,所有坑道作業人員都有被淹死的危險。

    塹坑內灌滿水之後,軍民們便爬上旱西門城樓,一邊注意民房後面的動靜,一邊觀察塹坑內的水勢變化。

    凌晨3點左右,塹坑內的水突然消失,同時,護城河水勢驟急,傾瀉注入塹坑內……很快,城牆外的民房那邊也有了反應,呼救聲、絕望聲及雜亂的扔鋤摔筐聲連成一片……

    約一袋煙功夫,大水便從民房那邊溢出,灌滿了城牆下的水田……

    天亮了,城外十分沉靜,很顯然,這是賊軍在經歷了一連串的失敗之後,又在醞釀一場更大的陰謀。

    這是公元1926年10月25日,武岡城被圍困的第六天。早晨依然霜霧很重,到上午9時,才漸漸被太陽蒸散。

    天高雲淡,偶爾有雁群經過,這些飛禽們彷彿也預感到這座古城將有一場慘烈的戰爭發生,連歇腳的念頭都沒有,一路振翅遠去了,給人留下一串不明寓意的鳴叫。

    中午時分,日行中天,這是秋末之日最熱的時刻。軍民們吃過午飯仍上城堅守,突然發現賊軍除留下小部分在原地不動外,其餘賊眾正向正南門移動。

    與以往不同的是,當他們在正南門外的南正街集結時,不一會功夫每個人手中不是抱了乾柴,就是提了一隻煤油桶。稍做調整,前面兩個機槍連在一片打殺聲中衝上來從兩翼封鎖城樓上的守軍。隨後,大部隊在機槍的掩護下如潮水般衝過來,接近城樓時,有的架雲梯,有的打槍,更多的賊兵則是向城牆上扔淋了煤油的乾柴、火把……

    密集的子彈在城樓上肆意呼嘯,壓得守城官兵每放一槍都要冒極大的危險。

    乾柴和火把交替著飛過城牆,落到城內的護城河裡及岸邊,煤油不怕水,浮在水面也一樣燃燒。扔過來的火把越來越多,竟在狹窄的護城河上架設起一座火橋!

    此時,太陽已經把古城烤得像一堆點火就著的乾柴,越過護城河的大火呼嘯著,騰起丈餘高的火浪,勢不可擋地與近處的民房接吻。

    軍民們已經感覺到了危險,紛紛奔赴過來救火。然而賊軍正是趁著這個機會,一部分敢死隊員攀著雲梯,登上了城樓——好比大堤終於缺口,萬頃波濤就要排山倒海般湧過來了……

    登上城樓的賊軍獰笑著向守城官兵掃射,掩護後面的同黨登城。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已降臨於古城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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